被鬆開了束縛,我伏在地上慌忙去抓自己的頭發,盈渥依舊的觸感在掌心的揉搓裏變得溫熱,紫諾將我扶起來語帶嗚咽:“夫人不必擔心,您的頭發都好好得呢。”眷留在發上的手尚未收回已被人緩而緊地握住了,心裏的弦陡然一鬆竟莫名其妙地掉下幾行眼淚,方才那種險峻危機的環境下沒來得及流的淚倒好像要在現在流盡了似得。身旁的李安馨極為不屑的低嗤:“惺惺作態。”


    一時自心窩裏冒出數種感緒——委屈、憤恨、不甘,促使我猛得推了眼前人一把,他尚未及妨,抓著我的手匆匆而墜連自己都踉蹌著後退了幾步。被那股推力一返,我退得卻比他多,被耀目的日光晃得眼暈,以手擎在香幾上才勉強撐住孱弱欲傾的身體。眼前卻是一陣陣的光眩迷離,眼皮沉庸庸得懨懨欲合。


    沸揚的喧囂好像在一瞬化作銅鼎裏的藹藹香霧淺稀散去,剛才還潑辣的宮女如今馴服的綿羊般垂首側立,李世民陰沉著臉掃了她們一圈,言語冷厲:“這是在幹什麽?”


    宮女緘默不語,眉梢眼角低低地瞥向李安馨,她峨眉婉轉,芳沁如蘭地淺笑,“二哥回來得甚是及時,止了一場好戲。”紫諾極低聲地將來龍去脈說清楚。他默然看向我,神色痛楚而憐惜,我倚靠在香幾邊沿上無力地垂首,臉頰上淚痕未幹,而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勾了勾。他心生了憐憫又如何,便能將本該屬於我的名正言順還回來麽?


    “是嗎?”霍然而起的沁涼聲音遊蕩在偌大的寢殿裏,襯得周圍纖羽墜地便可聞。紗簾低垂,蘊靜生涼,他仿若極舒散愜意地道:“安馨認為這很好玩?”被他看似隨意的言辭所迷惑,李安馨俏麗展顰,帶了幾分撒嬌:“二哥不覺得好玩嗎?”


    墨藍的錦繡如曲水翩然垂下,李世民含笑地看著他:“既然妹妹覺得好玩,那就繼續玩下去”,話鋒一轉,卻有不容違逆的凜然之態,衝隨他而來的內侍道:“來給安馨郡主剪頭發。”


    寢殿裏靜得可怖,宮女們左右相覷,未曾料到是這樣的結果。李安馨驚愕地看著心有膽怯卻不得不奉命向自己逼近的內侍,瞪圓了雙目衝著李世民嚷道:“你為了這個女人要來剪我的頭發?”


    李世民麵無表情地掃了僵滯的內侍一眼,冷然道:“愣著幹什麽,本王說得還不夠明了嗎?”


    “殿下贖罪……”宮女們嚶嚶諾諾地跪了一地,不知是在求贖誰的罪。李世民厭倦地俯視,“你們倒是求得快,離宮裏歲月悠長盡讓人尋事生釁了,本王念你們是奉命行事從輕發落,去後宮幹雜役,幹上一輩子,也省得將來放回來再繼續滋擾生事。”


    滿室淒淒悒悒的哀求聲絡繹不絕,他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命人將那些宮女拖走。我睫宇微垂,凝著香幾上浮雕的如意雲,耳邊所聽像是一場與我無關的戲。驀然間,見擁堵在門口的內侍齊刷刷地讓道,擁簇著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人進來,錦服玉冠,甚是雍貴。他瞥了一眼被內侍製住的李安馨,聽李世民道了聲‘王叔’。


    我思忖,這大概就是李安馨的父親淮安王李神通,輔助李世民東征西討甚為德高望重的王叔。他的態度與李安馨迥異,以長者之尊甚為謙和:“我都聽說了,此事是安馨有錯在先,讓他向這位小姐陪個罪,就請秦王高抬貴手饒她這一次。”順道頗為懇切地看向我,卻在觸及我容顏的一刻麵露驚詫,好像青天白日裏見了鬼似得。


    籠著晨光裏的霏煙,我偏頭看向李世民,“讓他們走,我什麽都不需要。”


    他目光無轉移地凝注著我,聲音清晰而有力,像是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王叔,你是否覺得一個我在洛陽覓得的新寵配不上這樣的大動幹戈,你們是否都這樣覺得?”他陡然邁出去幾步,衝跪伏在殿宇裏的宮女道:“把她們都帶進來,本王今天讓你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去受罰。”


    被他隱隱透出的決絕弄得有幾分不安,他卻過來執了我的手,欲要言明。李神通警戒地攔住他,意味複雜地看了我一眼,勸道:“殿下,此事需得從長計議。”被他簡單明了地拒絕:“不必了。”


    他字句如靈玉擊缶,清澈無瀾:“她不是我一時興起的新歡,是我遺散多年的夫人楊憶瑤,是恪兒的親生母親。”殿內靜得可怕,李安馨掙脫了內侍抬起頭看我,目若充血陰鷙畢露,我倒覺得可笑,除去姐姐的事她對我倒是哪裏來得這麽大的仇恨。他接著道:“欺她即辱我,不管是誰都必須付出代價。”


    話音即落,遙遙而立如遊移之外的韋若好像靈魂出竅般,陌生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楊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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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話落地,便萬籟俱寂,斜陽窗帷影,好像有什麽隨著那虛幻的影子又重新落到了我的身上。落花逐流水,已分不清是流水寡意,還是落花無情。我確定,身邊這個男人是愛我得,與之過往更甚,這份愛逼得他在步步困囿、尋不到出路的戀之迷途裏孑然而決絕地斷去了自己的後路,亦斷了我最後一份自欺欺人的綺念遐思。縱然他也曾煙縈柳濃左擁右抱,我便配得上他這樣待我了嗎?


    李神通晦暗凝肅的臉上閃過無奈,頗為歎惋地看了看李世民。我以為他想對李世民說些規勸之詞,沒想卻將視線移向了我,正襟垂立,懇切道:“楊妃娘娘,我代小女向你賠不是,她年幼無知,請你網開一麵恕她這一次吧。”胸腔裏的莫名情緒被牽引,讓我有了淒愴的感慨,默然望著張揚俏麗的李安馨,仍倔強地讓她父親不必求饒。有父親真好,即便闖了禍事仍然有人護著,斷不會受了半點委屈。


    微微欠身退了半步,躲他的大禮,偏頭看李世民,輕聲道:“算了。”


    他欲言,我執拗地搖頭,便隻好依我之意,他卻並未作罷而吩咐自今日起李安馨不得踏進他寢宮半步,宮女悉數沒入□十年,遇赦不赦。


    麵前一黯,已有宮娥伏麵而入清理那一地狼藉。韋若俯身去扶李安馨,目光不明所以地瞥向我,像隔山涉水的茫然回顧,蘊著如夜霧的寒涼迷離,辨不明看不清。


    眾人散去,他擁著我如珠似寶地摸著那一頭‘劫後餘生’的青絲,不滿地點點我的下顎,嬉笑道:“總愁眉苦臉得幹什麽,好像天要塌下來似得。”


    我閑涼地抱怨道:“現下所有人都會以為我是禍水,迷惑了他們英明睿智的秦王不顧前途地一貫胡為。”他一笑,臂彎間的力道緊了緊,輕輕嗬氣道:“可我就喜歡你這個禍水,我心甘情願地被你迷惑。”望著窗外飛雲冉冉,似有意若無意地低聲道:“我不想當禍水……”倒吸了口涼氣,竟被他在脖頸上咬了一口,溫言含煦,寬慰道:“不必怕,我已經想好了完全之策,一定可以讓父皇接納你。”


    懷疑地看他,瞳眸藍瑩瑩得像一塊碧玉,放著光彩,澄淨而明澈。


    他將我按到妝台前,凝著銅鏡裏模糊的倩影,歎道:“今日我出了寢殿便覺得不安,老是想著臨走時你那副白衣飄袂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化作一縷霧散去,讓人再也找不到。”


    體味著他言語所透露的那種患得患失的情懷,心裏有種悵然的暖,那種溫暖是山巒,是穹頂,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掰過我的身體正視他,問道:“你為什麽不問我阿念如何了,你一點都不關心他麽?”我眼角跳了跳,像有根細綿的針從心瓣處一點點戳下去,他蹲下來與我平視,神色黯淡:“還是怕問了自己會舍不得,你還是鐵了心不願留下來,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改變主意?”


    我歎氣,有些無可奈何,“阿念怎麽樣了?”


    “他眉眼像我,聰明伶俐還是像我”,他拍了拍我緊皺的臉頰,戲謔道:“是不是覺得很不公平啊,不若我們將來再生一個女兒,蕙質蘭心如你。”


    我垂眸,他繼續道:“我知道,你方才被人欺負了,又悶在殿裏難免心情不好。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洛陽城裏正值春意融融,群芳競豔,美不勝收。你雖自小便經常往來於此,應不常見坊間之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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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換上了他為預備的那身清水藍衣,坐上了馬車自離宮出去,一路風光明媚山水綽約。宮道兩旁楊柳迎風搖曳婀娜如女子腰身,萌芽新綠枝條如絲絛款款垂下。人道樹木亦受風催,卻沒曾想比江山國祚更為壽長,父皇當年曾曰楊柳為隋堤,而今日楊柳拂花風姿依舊,大隋卻早已化作風煙湮沒塵世間。連洛陽都歸入了大唐版圖,足可見世事已別,昔日之景隻待在夢裏重現。


    他抿了抿我的額發,隨意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麽,莫不是見舊景憶故人?”我愣了愣,險些沒被他的醋意惹得笑出來,撐著額頭道:“我在想,今日你雖替我出了氣,但卻也讓我把人都得罪盡了,這往後可如何是好?”他鄙夷道:“這有什麽不好,你以為想日後安寧隻得好心就夠了麽,想要安然無事就得讓人怕你,讓他們見你如見母老虎避之唯恐不及,這樣才能有好日子過。”


    被他說得頭皮發麻,我別扭地嘟囔:“你才是母老虎……”話音尚未落盡,馬車突然而遽烈地向前一傾,我身體不穩眼見就要摔出去,卻在那電光石火的猛烈搖晃裏沒什麽害怕的感覺,下一刻已穩穩地落到了李世民的懷裏,他微挑秀眉,“看來還是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


    臉頰莫名地紅了,他抱我下馬車,街巷上人煙川流,店鋪酒肆鱗次櫛比,喧聲如囂。馬倌無奈地攤了攤手:“拉扯的韁繩突然斷了,小的這就去買,恐怕要花費些功夫。”


    李世民道:“你且去吧,我和夫人就在這附近逛逛。”


    舉目而視,馬車正停靠在一家裝飾精雅的店鋪前,未曾像其他鋪麵那般在街頭吆喝攬客,卻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我一時好奇,指著匾額,雷火圖樣裏嵌了‘碧芙樓’三字,問李世民:“這是做什麽得?”他左右觀察了一番,含糊道:“應該是賭場之類得吧……,走,進去看看。”


    我本以為這種地方應該鮮有女子出沒,但出乎意料,與滿室琳琅耀目的金銀財寶相映襯,是亂花濃柳婀娜嫣紅。我甚是新奇地去賭桌前研究那精致的盅骰,左右人很熱情地向我介紹它的來曆、玩法,並攛掇著我來上一局。


    興致正高時,有人卻不高興了,李世民伸手把我從人群裏扯出來,陰沉著臉用紗巾裹住了我半麵臉,道:“跟在我身後,別自己到處亂跑。”


    我嘟嘴,方才與我交談的幾個人見到李世民不善的臉色,紛紛無趣地散了。


    賭桌上吆三喝四,人人興奮異常,我看得心癢難耐殷切地看向李世民,他一攤手:“沒帶錢。”我不滿地轉身埋怨:“說是要陪我出來走走,卻又不帶錢,一點誠意都沒有。”他無奈,拆下腰間的佩劍去櫃上典當,典倌用極為苛刻的眼神端量了一會兒,道:“最多十個金株。”


    我猛地拍了拍桌子,喝道:“胡說!但就這上麵的寶石少說也得百銖,這柄劍削鐵如泥是以鎢鐵所鑄,價值與寶石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怎麽會才區區十銖。”他玩味兒地打量了下我卻不與我交話,而是衝李世民道:“閣下看上去也是有身份的人,該明白賭場裏的規矩。在下倒不否認這柄劍確然價值連城,但到了這裏隻能按這個數目成交。”大約進出這裏的人都是嗜賭如命,若非窮途末路斷不會典當,所以才縱容了他們胡亂謅價,我有點心疼李世民了,他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被我逼著以十個金銖賤賣不說,還得聽那人半是譏嘲地囉嗦,正猶豫著幹脆把劍拿回來算了。誰知典倌含笑著道:“若是閣下嫌少,在下倒有個好主意。不若將身後這位小夫人壓上,起碼能換三百銖。”


    一聲巨響,我覷了眼桌上李世民青筋暴露的拳頭,以為他接下來就要掀桌子了,誰知隻是冷著臉道:“洛裏囉嗦得,還當不當了,十個金銖,趕緊拿過來。”


    我抱著放金銖的包裹偷偷看他,他霸道地一把摟住我,隱忍不滿地說:“要不是怕掃了你的興,我非得把那人拖出來揍一頓,揍得連他娘都不認得。”我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們先玩,待玩得盡興了,你再亮出身份去要回寶劍,白要一分錢不給,氣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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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環顧四周,玩得多數是蠱篩,也有骨牌,隻見荷官一雙白膩修長的手靈敏地發牌或是搖晃篩盅,其間吆喝聲四起,待那一聲篩盅落地頓時便鴉雀無聲,卻是比統帥手裏指揮的劍還有號召力。


    我從人群擠進去,從包裹裏掏出一枚金銖,欲放還休,遂抬頭問李世民:“壓哪個?”他抱著胳膊,溫煦地微笑:“大。”我將金銖順著桌子滑過去,篩盅一開果真是大。我激動地跳起來抓著他的胳膊,叫道:“大,真得是大,夫君你好厲害。”


    他雙眼蘊含寵溺笑意,垂眸低望,撫了撫我的頭發。身後荷官已將彩籌撥到了我跟前,篩盅聲戛然而止,周圍隻含低聲細語,我雀躍地拉低他的身子同我一起伏在賭桌上,偏頭:“這次呢?”他將胳膊隨意地搭在我肩上,“還是大。”篩盅一開又被他給說中了。


    隻消兩場,麵前已堆了一座小金山,我伸出兩根胳膊抱在懷裏幾乎笑出了口水,“夫君,我們發財了。”他含蓄地湊到我跟前道:“你……可以低調些。”我堅決地搖頭:“崇拜是盲目得。”


    他甚有感慨:“我真沒有想到第一次被你崇拜是因為這個。”


    一路平順,我壓低了聲音問他訣竅,他不以為然,道這個有什麽訣竅,玩多了就能聽出來。我瞪眼,“你什麽時候玩多了?”他壓了壓微有褶皺的錦袖,“在太原的時候經常玩。”我撫弄著他的耳朵,一本正經道:“這種東西隻宜消遣,不可上癮,更不能經常玩,所謂十賭九輸不是妄言。”他目光陡然深切了幾許,遂如千年冰湖將人影全然吸納其中,“以後你看著我,我就再也不玩這個了。”


    不知該如何回應,那廂已出了問題,一路馳騁百戰百勝的我們竟然栽了,我慌亂不甘地看著荷官將眼前金銖撥走了一部分,轉眸去看他,卻見唇角微彎,“開始動手腳了。”


    我不解,身旁響起一聲怒喝,一個油光紅麵的大漢像提溜小羊似的上去拽住瘦小的荷官,嚷道:“老子局局都輸,說!是不是動了手腳?”竟他一波弄周圍人亦蠢蠢欲動起來,叫嚷咒罵著往前湧,斜倚在賭桌上的我猝不及防在紛亂中被人推了一把,中間頃刻便如流沙滲於水間湧進來許多人,推搡間我已看不到李世民的人影。心中忐忑不安,隨人流漸趨漸遠,恍惚間腕上一緊被人挾製住往偏僻的角落裏拖,我大喊‘世民’,喊聲很快便湮沒在喧沸的人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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