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這話可謂是真切懇摯、沒有保留了。這樣的開誠布公委實難得,可這樣的心曲沒出乎鳳鳳的意料。


    鳳鳳靜靜的聽著她說完,即而鬆弛了麵上繃緊的神誌,搖了搖首,眸中噙著的笑終於漾了開:“人呐,太聰明了不好。”她微停,聲音輕快起來,“大太太一生機關算盡,就不怕有朝一日枉算了卿卿性命?”斂眸略略。


    這話似乎有些不祥,有些威脅的氣息了。但引得大太太不屑。她忽而嗔笑:“天道是最公平的!早年我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女兒、還被算計著關在這裏裝瘋賣傻整整十八年呐!”那雙眸子隨著字句的突忽,慢慢兒的眯成了縫,人便跟著染了邪魅的韻致,“時今該是我苦盡甘來、風華齊月的時候了!”


    似乎有一脈動容並著巨大的宣泄,就這樣氤氳著融化開。攪亂了周遭繃緊的氣氛、滲透出如許的悲哀。這悲哀不是對浮生過往,而是凡人的執念、凡人的困苦。


    鳳鳳抬目,下意識打量著四周,麵上神情僵滯,忽而聲音輕輕的:“或許大太太您是對的,所以這也是我自己的果報。”


    大太太聞言甫地回神,側目看她,對這話不解。


    鳳鳳也轉目重看向大太太,歎了口氣、周身輕快,聲音比方才稍高些:“這間屋子,是大太太您躋身了十八年的屋子,我就是從這裏幫助您一步一步走出去的。”她的眼波流連著環視起來,唇畔溫弧又扯,姿態忽而悠哉的很,“就隻有這從屋內到屋外短短幾步的路,卻鋪墊了多少冤魂厲鬼的血與命……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時今這因果到底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合該自己回到這個起點,了此一生。”她的聲音、她的神情、她的麵色,全都是如出一轍的平靜。這份平靜似若鉛華盡洗、了卻諸緣後,才該浮現的返璞歸真。如果不是驀然間心灰意冷,又如何能顯現出如此的情態?而又該是怎樣彌深的打擊和感慨,才能令一個人疲憊過後徹底的心灰意冷?


    麵對鳳鳳的字句,大太太突然感到無力反駁。她張了張口,許久都是無語的。又是許久之後,湊近了鳳鳳,隻告訴她:“我不會讓你死。”話鋒轉過來,她頷首沉目又一補充,“不管怎麽樣,我都會保護你活著。”這一脈起誓般的篤定,不知是有何緣起。總之,這是大太太她這一刻唯一的、不可拂逆的堅定信念,似乎來自某處冥冥中的共鳴。


    鳳鳳搖頭,神色染著涓濃的疲憊,聲音清漠:“大太太你護不了我。”


    大太太抬瞼。


    鳳鳳未停:“老爺難道想不到那一層麽?老爺就大少爺一個兒子,他有一日歸西、大少爺掌家,自然便是我重見天日之時。而老爺是決計不能留我這個狐媚子敗壞他萬家的名聲、摧毀他萬家的所有,故而他一定會趕在這之前讓我死,他殺我的心意已決,我是活不了了。”即便是關乎自己生身性命的大事情,鳳鳳都說的這樣淨水無波。


    這忽然讓大太太心裏難受,忍不住動了情緒的告訴鳳鳳:“你不要多想。”又似乎說不出了別的,因為她的心裏也很繚亂,鳳鳳的分析一字一句都很到位,也都是大太太明白在心的事情,她實在給不了她過度的保證。大太太突然覺的這裏的氛圍壓迫的人難以承受,她不願再停留,轉身離開。


    徐徐的,鳳鳳在她身後笑的癲狂。那頹頹迷迷、含笑含殤的如是癲狂的句子也在這時幽幽的傳來,鳳鳳似乎已經失心:“在這深深寂寂的萬家宅院裏,活著,跟死了……有什麽區別麽?”


    大太太情緒一動!心中疼痛。


    活著,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是啊,有什麽區別?


    她忽便體察出了人生的可悲,即而覺的更受不了這乖張且狂妄的笑聲,足下步子不由走的更快,很快便消失在了迷蒙的暗影處,似乎被頹然的陰霾顏色就此吞噬、再難掙脫……


    。


    瑾煜知道鳳鳳被關進了玄英院的廂房,他的心早先了他身一步的奔過去了!


    他急急的趕過來,要去看鳳鳳。可沒人敢拂逆老爺的命令,老爺本是下令要將這丫鬟賜死的,是太太從中斡旋、故才保下她暫時的性命,此刻又如何敢叫少爺進去看她?任憑瑾煜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看守的人就是不肯放他過去。


    瑾煜性子起來便要硬闖,但被守衛攔的死死的,連硬闖都沒有道理!


    事情就這麽僵持在這裏,正這時,聞訊過來的管家突然出現、終於暫時穩住了瑾煜。


    “大少爺能否聽老奴一言?”管家當空揚起這一嗓子,頓就止住了喧嘩的眾人。


    瑾煜瞧見是他,心思動了一下,倒想聽聽他說什麽,便壓了情緒頷了頷首。


    管家引著瑾煜行向一旁無人處,即而頷首,苦口婆心的告訴他:“老爺說了,若是少爺敢再以性命威脅,老爺就先殺了那個女人!”


    這一招果然煞有效用,瑾煜木了須臾,看著這人就泄了氣。他墨眉聚攏、眉心深鎖,往著那甬道深處暗房的方向,恨恨急急的道:“你們不讓我見她,就是把她殺了不告訴我,我又怎麽能知道?”心思再動,起了耍賴進去的打算。


    這管家瞧出了他的心思,分明不買這個賬:“老爺說了,隨您怎麽想,不信您可以試試看……這是老爺的原話。”又補充。


    瑾煜張口欲言,千言萬語都被這話登時堵住!


    管家瞧著他麵上的每一絲反應,就此趁熱打鐵的繼續:“老爺,知道少爺您不會以那姑娘的性命,輕易做賭注的。”威脅昭著。


    雖然明知道是威脅,但又有什麽辦法呢?這管家說的對,他萬瑾煜,是不會以鳳鳳的性命輕易做賭注的。因為他賭不起,他輸不起!


    他所有的跋扈和落拓都在這句話前吃了閉門羹。瑾煜終於毫無辦法,再也沒有了辦法。


    他頹敗的崩潰了……


    。


    萬頃的背負、身心的重量終於讓這血肉之軀再也不能承受,大少爺一病不起……


    老爺並著大太太趕往朱明院皓軒堂探望少爺,他已經萎靡無力、奄奄一息了。


    眼見著自己的兒子分外憔悴的躺在那裏,老爺的心一下一下有如針紮!他不由在心裏發願,隻道著:“阿彌陀佛,就叫我代替愛子遭受這等的折磨吧!”隻覺的雙目蒙霧,將身急急的奔向了兒子身邊,想要探探他額頭的溫度,又不敢輕易觸碰,眼前的瑾煜脆弱的似乎一碰就會破碎。


    大太太也心裏難受,她跟著老爺至了榻前,將身落座在塌沿。


    感知到有人過來,瑾煜緩緩的睜開那沉重的眼瞼,依稀看到了近處的大太太。他已經陷入彌留,不忘對大太太徐徐的念叨著:“我和胭脂都有病,隻煩請大夫人將我們抬在一起,鎖在一處屋子裏……活著,就一塊兒醫治。死了,也就一塊兒埋了……豈不省卻了好多事兒!”


    “胭脂”這兩個字,是鳳鳳的小字,她曾告訴過他,他便記在了心裏,此刻臥病在榻時,就這麽譫語般囈囈的念叨著。


    因為距離亦是迫近、且神思專注,老爺也聽到了兒子這話。心中那疼痛感愈發強烈。他把身子再探下去,又聽瑾煜動情的徑自念叨。


    瑾煜念叨著:“橫豎,這凡世間的事情,真真兒……是玄妙的不可琢磨……我也時常追思,自己何至於就愛鳳兒愛到了怎麽樣的地步?現今想起,恍然驚覺本是當日堪堪一眼便一見傾心,之後那餘味便長存於心、纏綿腑肺、繾綣五內……此情就此難以摒除,輾轉反複、旖旎之至!”


    又一陣停頓,瑾煜胸腔起伏,氣息綿綿的做著平複。老爺幫他把氣順下去。


    瑾煜恍惚中知道父親也在,感知著父親的關愛,心中情念愈動。他徐徐囈呢:“沒了鳳兒,我身便如同不係之舟……隨海浮沉、慢慢漂泊,放流神魂、全無歸宿!”


    今生緣,恐結他生裏!瑾煜心中忽而一歎,頓感悲涼無盡,頗思這一輩子興許也就這樣交代、這麽去了!


    正這時,院子裏新進的戲班子正在練習,咿咿呀呀的花鼓戲唱腔剛好斷續的傳進來。


    縹緲恍惚中,瑾煜聽得恰好是這樣一段: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


    我改換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涼無人管


    我一心隻想王寶釧


    想阮三姊王寶釧


    ……


    我改換素衣 回中原


    放下西涼 沒人管


    我一心隻想 王寶釧


    ……


    這久年來


    無轉途


    是思念路徑煞找無啊


    前麵一組適時來報


    我落馬來走是怎樣發落啊


    我白馬加載


    我苦三衷唉


    ……


    仿佛貼近著心坎兒頗為應景的波及過去,哀傷裏流露著悲涼的釋然。瑾煜且聽且落淚,麵上豁然頹笑,啟口微微、聲息孱弱中夾著股落拓:“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飄流在異鄉!”末尾一歎,唇畔展笑,雙目閉合,重又昏然。


    老爺且見且聽兒子這般,心痛不能自持!頗思這人難道就是不祥了?偏又不知該怎樣為兒子寬心。


    醫生更是一刻都不敢怠慢的為少爺診脈、開方,但人就是不見有絲毫起色!


    老爺片刻不離的守在榻前,大太太亦陪著守著。直到夜半,方在下人的再三催促下,權且回去休息。


    這一整日的,老爺都沒跟大太太說一個字。直到這時夜色淒茫、清風冷冽,更添得一脈寒涼。出了內室至得外屋時,老爺按捺不住諸多紛踏的情愫,轉臉對大太太壓著火低聲發脾氣:“我好好一個生龍活虎的兒子……姿嫻一走,交給你管顧才幾日,你就把他給作弄成這個樣子!”


    大太太側首歎息,心中本也覺的心虛,此刻縱是委屈,也不好反駁什麽。


    老爺本是借機對著身邊人宣泄自己的情緒,話一出口也覺無趣,不再多說,拂袖離開。


    大太太抬瞼,在這當地停定了須臾後,心中隱愧、波動淺生。她微微的歎息一聲,便也跟著離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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