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紅日東升,少林寺山門前,武鬆再次叩拜師父,辭別眾師兄弟,獨自下山。


    他再次回望山門,山色依然故我,而人生桑滄,變幻莫測。


    他已經不怕再有哪些人尋他的晦氣,因為他已不是那個小武二郎了。


    他很快下了嵩山,走上那條官道。


    那條路很寬,日光下一條影子在快速移動。四周是空闊的田野,微風吹來,帶著泥土的清香,他猛吸幾口,覺得渾身有著說不出的舒適。


    武鬆身套一件銀灰色長衫,衣扣敞開,前衣襟隨風一開一合,因是六月天氣,身上有點微汗。


    他肩撅一根木棍,棍後頭挑著一個白皮包袱,包著幾件換洗衣服,這是他全部的家當。如是有錢人出門大包小摞,心裏頭還背著許多的擔憂,出門時摸摸金子舍不得,摸摸銀子心發慌。


    而江湖兒女的本色,就是“說走咱就走,風風火火闖九州”,以嘴為家。


    武鬆一路走著,腦中縈繞著昨夜的夢境。夢中有一菩薩降臨,對他說:“武鬆,你是一個與佛有緣的人,切記,不要妄開殺戒,濫殺無辜。”菩薩還告訴他,白天從奇峰上取回的那棵五葉紅楓,不是人間凡物,乃是五百年前泰山老母向西天如來求要的神樹楓種,以作泰山將來封禪之宏偉景觀。因送樹籽的仙娥駕雲途徑嵩山上空,聽到喊聲陣陣,一時好奇駐雲觀看,原來是少林和尚習武演練。待看到精妙處,忍不住咧嘴一笑,一不留神,從口中掉下一粒楓籽,落在奇峰之頂。熟料,那神樹楓籽落地生根,眼瞅長出一棵小樹。


    仙娥回西天複命未敢隱瞞,如實稟報如來,如來隻是動一下眼皮,口中說道,這是天數。


    真是尊神,尊神是不會泄露天機的。


    這日如來算得五葉楓天數將盡,世間必有豪傑前來取樹,特命座下大鵬仙子變化前來與取樹人爭鬥。如取樹人獲勝,讓他取樹而去,也讓取樹人得到一次生死曆練;若大鵬獲勝,則將紅楓帶回西天。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如來是智者,也有算不準的時候。


    大鵬仙子因仙根還淺,更不知其因果關係。經過與武鬆一場惡戰,見武鬆武功果然十分了得,自己確定不是對手,按如來的交代,自駕彩雲回西天複命。


    這大鵬仙子在五百年前因不服氣孫悟空,曾偷偷下界獅子嶺,與西去取經的孫悟空一賭輸贏而失了麵子。後在西天又苦苦修煉了五百年,今天在凡間反而輸給了武鬆,心中十分鬱悶,始信如來所說的話不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件事讓武鬆想著,卻怎麽也想不明白。


    往往你一踏入江湖,而想判斷一件事的前因後果,永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遇上想不明白的事,武鬆也自然有他想不明白的辦法。


    那就是幹脆不去想它。


    他是一個實在的人,他懂得世界上的事情都需要人去思考,但更需要行動。


    所以他隻想行動,隻想每天多花點時間苦練功夫。


    他想現在需要他幹的,就是盡快走完這條回家的路。


    雖然想不明白,心中還自是高興,因為取回五葉楓樹,得到方丈的誇讚,破例免去了打陣闖關,允他下山,還打賞他二十兩紋銀。眾師兄弟們也為他慶賀,又妒忌得很。


    武鬆日行夜宿,不幾日已到澶州地麵,這乃是炎黃五帝之一顓頊建都之地,故而十分繁華。武鬆在少林寺摸爬滾打整整八年,整天除了練武就是幹活,每天看到的都是銀灰色衣襟的光頭和尚,眼中沉積已久的單調色彩一下子不適應鬧市的花花綠綠,忍不住地東張張西望望,幸好是帶發修行的,並未引起多少人的注目。


    也罷,趕路也不在一時,不如逛逛街開開眼界,飽飽眼福,且天近中午,也順便打個尖。想著,就向街中心走去。


    遠遠望見一大圈人圍得一個場子,待走到近前,原是一個耍武賣藝的。隻見那人赤膊上陣,上身前後左右紋了九條龍,手中舞著一根鐵棍,少說也有五六十斤重,颯颯有聲;隨著身子的騰挪跳躍,那龍影也栩栩如生。


    武鬆隻見那精赤漢子武功了得,看到精彩處也不禁隨著人群中的叫好聲,大喝一聲“好”。


    是英雄都會相惜的。


    武鬆內力充沛,洪亮的一聲好,驚動了場中人。那漢子見有一持棍的,便收式站立,抱拳朝武鬆一諾:“兄台好,聽兄台聲音洪亮,內力十足,一定本領高強,能否為在下指點一二?”


    武鬆是爽快人,也有些手癢,也想印證一下自己的武功。


    當即脫下長衫,放下包袱,進場來也抱拳一禮:“兄台請了。”


    二人交上手,木棍對鐵棍,鐵棍沉猛,木棍靈巧,來來去去對應了十幾個回合,武鬆喊聲停,就跳出圈外。


    那漢子也隨即停手。


    人貴有自知之明,那漢子心中明白,雖是鐵棍蠻橫,但自己的武功還遜一籌。


    忙抱拳:“在下史進,江湖朋友稱之為九紋龍,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武鬆初入江湖,並不知曉九紋龍的名號,隻好抱拳:“在下武鬆。”


    一個名不經傳的名字。


    一個剛下山的青年,隻能是名不經傳。


    此時圍觀的人已散盡。不打也不耍了,也沒有熱鬧可看了,隻有呆子才會不走呢?


    有道是精明人看一眼,呆子看到晚。


    天已中午,肚子已餓,二人也未怎麽客氣,找了個小飯館,要了幾斤酒幾斤牛肉,外加一盤花生米。


    二人邊飲邊聊。


    武鬆:“請問史兄為何在此賣藝?”


    史進:“我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遭奸人陷害,我聞知消息,特地趕到東京時,師父已逃脫官兵的追捕,但不知流落在何方?我準備千裏尋訪,因銀兩用完,故在此賣藝掙點盤纏,讓兄台見笑了。”


    武鬆在寺中也曾聽師父說起過王進,知道這人的武藝高強,且江湖弟子也較多。


    武鬆也簡單地把自己的身世陳說一遍。


    感情深,一口吞,二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都有意氣相投之感,對即將離別有點戀戀不舍,遂有結拜之意。於是互通了年庚,武鬆年長史進一歲,自然為哥,就在酒桌旁端起酒碗,二人對天祈拜。


    放下酒碗,史進又抱拳施上一禮:“哥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武鬆連忙扶起,又從包袱裏掏出一錠銀兩,送到史進手上,史進推辭不受。武鬆哈哈一笑說:“已做了兄弟,還分什麽彼此,我是哥,你就得要聽我的。”


    史進聽罷也就不再推辭。


    二人都是性情中人,心有靈犀一點通。


    酒幹飯飽,二人作別,各分東西。


    武鬆因剛才述說自己的家世,攪動了心中的思念,恨不得今晚就能跨進家門,見到久別的哥哥。


    武鬆自幼父母相繼病故,除了一個哥哥別無親人,他哥哥馱著他四處流浪乞討。因哥哥身材矮小,幾年來受盡了世人的白眼與欺辱,哥哥也無力反抗,隻好吞氣忍聲,逆來順受。一次在一財主門前討要,惡奴放出一條惡狗,哥哥為了護著武鬆,被狗撲倒,大腿上被咬了一口,幸好有個長工出門來幹活,求惡奴放了他們兄弟二人。後來鄉鄰可憐他哥倆,教了他哥哥打燒餅的手藝。


    在苦難的日子裏,武鬆慢慢長大長高,氣力也在增長,有時自己胡亂練練功夫,也能幫哥哥幹一些粗重活了,且他為人機靈,左鄰右舍也很喜歡他,因是排行老二,人們就叫他武二郎。


    他哥哥也自然就叫武大郎。


    八年前是因為一財主的兒子欺負他哥哥武大,看武大身材矮小,非要武大趴下來讓他當馬騎,武大不從,那財主的兒子指著武大的鼻子大罵:“你這矮慫,你不趴下,我就揍死你。”隨著話音剛落,一巴掌就打在武大的臉上。


    剛好武鬆來找哥哥,見武大被一個與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子打一嘴巴,一時怒急,衝上來就是一拳,把財主的兒子打了個四腳朝天。


    這下可闖了大禍,財主的家奴圍了上來,武鬆瞅準了一個家奴的胸脯一頭撞去,那家奴倒地不起,他撒腿就逃,有如脫網的魚兒,另兩個家奴追了幾裏地,眼看是追不了也就作罷。


    天晚了,武鬆也不敢返回家中,也不知哥哥被財主怎麽樣了。


    此時他心中隻有仇恨。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武鬆心一橫、腳一跺,決心剃頭削發做和尚,尋訪少林寺,上山投師學藝。


    他受盡千辛萬苦,又在山門前死跪三天,終於做了少林寺俗家弟子,終於藝成下山。


    他攸然發覺,八年了,自己竟然沒有走出哥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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