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泊好車,我們一起爬上四樓。


    走到家門口,我倏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猛地轉身看著後麵的慕承和。


    “還有事?”


    “我……”我很想說,老師,改變主意了。可是,這還來得及嗎?


    “你先等我一分鍾。”說完之後,我把他留在外麵,自己迅速開門,鑽進屋子,以超人般的速度將沙發上的內衣、睡裙、充電器,還有茶幾上的爽膚水、雜誌、零食一股腦兒地塞進臥室裏,這才將他請進門。


    他環視一圈,皮笑肉不笑地感慨說:“還好,比我想象中整潔多了。”


    我的臉黑了下去,我敢打賭,他心裏肯定很想笑。


    最後,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吹空調,我在廚房裏埋頭做飯。我一邊淘米,一邊哀怨地回頭瞅了瞅客廳裏的慕承和,心中隻有一個感覺——後悔。後悔為什麽他請客吃飯我不去,還要很腦殘地提議自己做給他吃?


    餐桌上放著他帶來的伏特加,我眼饞地咽了咽口水。


    過了會兒,我正在炒土豆絲,他站在門口問:“要不要幫忙?”


    “不用,還有一個幹煸的雞翅膀就OK了。”


    “這麽多菜。”他瞅了下,“沒想到你真的會做飯。”


    “以前我媽上班,我爸跑出租車,一天三頓都是我自己做飯吃。所以一般家常菜我都會,但是太難的就不行了。”


    他走進廚房,問我:“有紅酒嗎?”


    “有啊。幹嗎?”


    “下一個菜,我做給你吃。”


    他說著就取下牆上的另一條太陽花的圍裙係在身上,放水洗手,再洗雞翅,瀝幹水,回頭又問我:“奶油有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一係列動作,還不太習慣,過了老半天才回答:“沒有。”


    “有牛奶就行。”


    “牛奶有!”


    “番茄醬?”


    “有。”


    我準備好東西,站在旁邊看著他用紅酒、牛奶等作料將雞翅醃製起來。


    “你要做什麽菜?”


    “紅酒雞翅。”


    “雞翅還可以和著牛奶紅酒炸?”


    “俄式做法。”接著,他補充一句,“我覺得一般小朋友都愛吃。”


    “……”


    “我有個同學孩子今年都三歲了。”我說。


    他怔了怔:“多大?”


    “三歲。”我用手指伸到他麵前比畫了下,“高中同學,她高考完就回家改了戶口,和人結婚。大二寒假的時候我們開同學會,她把孩子帶來,教他叫我們阿姨,真是嚇死我們了。”


    他笑了下,沒接我的話,打開油煙機。


    “你肯定也遇見過這種事。”我說。


    “我以前的同學,都比我年齡大。”他說,“現在很多人都生兒育女了。”


    “是不是這其中也有讓你黯然神傷的女同學?”我帶著猥瑣的表情問。


    “有那麽一兩個。”他居然老實地回答說。


    “啊?”我吃驚,“真的有啊?”


    “但是人家看不上我,我那個時候比她們小好幾歲。”


    “哦。”我意味深長地點頭,隨即總結,“原來你喜歡年紀大的。”


    他含笑著搖頭,似乎都懶得張嘴反駁我。


    電飯煲的按鈕跳起來,我去拔插頭盛飯,然後擺好碗筷。


    這時,劉啟電話來了。


    “吃飯沒?”劉啟問。


    “馬上就吃。”


    “代我問慕老師好。”


    “嗯。”


    不知道為什麽,我忍了下,並沒有告訴他,我和慕承和在家做飯吃。


    慕承和將紅酒雞翅端上桌,然後回廚房放圍裙。那盤雞翅,紅棕棕,散發著香味。於是,我趁機伸手去拿盤子裏的雞翅,哪知燙得要死,急忙放開。隨後,將手指放在嘴裏咀了下。甜絲絲的,很誘人。


    待他坐下來之後,我問:“要不要喝酒?”


    “你可以喝一點,我不喝。”


    我嘿嘿直樂,回去拿酒杯,剛進廚房,手機鈴聲又響了,於是折回去接。


    “喂”我說。


    “桐桐。”是老媽。


    “媽。”


    “你在哪兒?”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奇怪。


    “在家呢。”


    “桐桐,陳妍死了。”


    我愣了下,回問道:“陳妍?不可能。”


    瞬間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


    “怎麽可能,前幾天她還給我發短信。你早上不是還說到她嗎?”


    “昨天晚上她就不見了,剛才我們找到她,她……”老媽沒再說下去,轉而說,“你要是有空,就來一趟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掛掉電話,回頭瞥了一眼慕承和,然後就開始一邊對他解釋,一邊找證件,拿充電器,收拾東西。


    慕承和放下筷子,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


    末了,說了一句:“我陪你去。”


    等我們坐上去B城的大巴車,已經是下午四點。本來我們的票是17、18號,哪知兩個座位正好錯開。慕承和對我旁邊的阿姨說了兩句好話,才換在了一起。


    阿姨笑盈盈地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慕承和:“你們是同學啊,學校放假了,一起回家?”


    我心情低落,沒有答話。


    慕承和笑笑,不置可否。我發現,隻要是他不想對對方說什麽的時候,衝人笑一下就行了,真是一個好方法。


    一上高速,司機就開始放電影。


    他和我都沒看報紙雜誌,離電視屏幕又太遠,於是一同望著窗外向後飛馳的景物。


    我沉默,他也沉默。


    大巴出了繞城高速,駛過立交橋時,換了個方向。刺眼的陽光轉而從我們這邊的窗戶射進來,我們不得不將窗簾嚴嚴實實地拉上。


    我坐著不太舒服,就將頭無力依在車窗玻璃上,隨汽車一起晃動,偶爾顛簸一下。在這種有節奏的搖晃下,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也沒睡踏實,隻覺得有人替我關掉頭頂的空調風口,還將我的頭換了個方向,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眼睛睜開,發覺並不是夢,而是我確實正靠在慕承和的身上。他很瘦,所以肩膀一點多餘的肉也沒有,硌得不舒服。但是猶豫了稍許後,我卻讓自己保持了這個姿勢。


    他一直沒動。


    我也不敢動。


    我害怕,我稍微有任何動靜,就會讓他發現我已經醒了過來。


    不知汽車又行了多少公裏,我的眼睛看不到電視屏幕,一直在用耳朵聽裏麵播放的電影,隻知道男主角的第一次告白,被女主角拒絕了。


    我脖子酸得厲害,終於忍不住抬起頭,離開慕承和的肩。這才發現,他其實已經睡著了。他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唇抿得緊緊的,似乎是為了讓我能更好地依在他肩上,身體坐得很低。右手拿著手機,左手平放在膝蓋上,五指微微卷曲,掌心向上。


    大巴時不時地來回顛簸,每次晃悠一下,他膝蓋上的手,就會往下滑一小截。我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滑落,當最後完全下墜的時候,和我手碰在了一起。


    我承認,我剛才是故意將手放在我們倆之間,守株待兔一般地等著它掉下來的。


    可是在手背挨著手背的瞬間,我卻突然彈開了,慌忙地將手收了回來。


    在空調的冷氣下,他的手顯得有點涼,我的卻是滾燙。


    我都忍不住開始唾棄自己,和劉啟談著戀愛,卻對慕承和存著妄念,於是翻開手袋,拿出手機給劉啟發了個消息,告訴他我有事去我媽那裏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一係列動作驚動慕承和,讓他醒了過來。他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然後將剛才我碰到過的那隻手,又重新放回了腿上。


    過了幾分鍾,劉啟回複了我短信。


    “什麽急事?”


    “我媽媽一個同事的女兒去世了,我去一趟。”


    “那你路上小心。”


    我看著那行字,按了返回鍵。我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是不是我們這個樣子的,起先接受他,是我自私地想利用他忘記慕承和,後來他對我好,我也下定決心和他在一起,甚至公開了我們的關係。跟他待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很安心,覺得他這麽待我,我就應該接受,而書上、電視上那些感天動地的愛情體會,不過是騙人眼淚和錢財的藝術把戲,現實中的愛情就該是我和劉啟這樣,平平淡淡,有時間的時候吃飯約會,沒時間的時候各自忙碌,幾天不見麵,也談不上有什麽思念或者心靈的悸動。


    我甚至覺得,我對慕承和的好感僅僅是青澀少年的無畏迷戀和追捧,等我有了劉啟肯定就忘了他。


    可是,當我碰到慕承和的手的時候,就像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了。


    “慕老師。”我叫得很小聲,但是過道前排看報的男人卻依然聽見這個稱呼,很好奇地瞅了下我們倆。


    “嗯?”慕承和回答。


    “好像走到一半多了。”我改口說。其實,我想問,要是到了那裏,我給我媽怎麽介紹你,我老師,還是我的朋友?當我接觸到那位男性乘客研究的目光,一時間,卻不知道怎麽啟齒了。


    “估計八點左右就能到。”他意識到什麽,補充說,“等送你到了之後,我就回A城。”


    “慕老師……”我又叫了他一聲。


    他轉頭看我。


    “謝謝你。”我說。


    連劉啟都未想過要陪我來,而他卻沒有一點遲疑。


    他笑:“每回你對我說謝謝,表情都很嚴肅。”


    “啊?”我納悶,“什麽時候?”


    “上次在星巴克也是。”


    我想到自己後來一個人在大街上跟丟了魂似的,很不自在地反問:“有嗎?再說了,你是老師,我是你手下的學生,肯定不能對你嘻嘻……哈哈……的……”


    我緩緩頓住,沒再往下說,因為發現他看我的眼色不太對。隻見他斂去笑容,眉毛擰起來,視線落在我的嘴上,然後又移開,給我的感覺好像是突然就不高興了。


    “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我問。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迷茫,盯住我的唇。


    “我真的說錯話了?”我又問。


    這下,他好像明白了,搖了搖頭,還衝我努力擠了個笑臉,隨即將頭轉過去,後腦勺依在椅背上,閉著眼睛沉默不語。


    我發現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汗,便急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暈車了?”


    他卻再沒有搭理我。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除夕的那天夜裏,他也是這樣,好像轉瞬之間反應就變遲鈍了,連說話都要重複兩三遍才能聽懂,完全不是平日裏的那個慕承和。


    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冒上心頭。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怕他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沒過多久,大巴緩緩減下速來,最後居然停了。司機一打聽,才知道前麵遇見了什麽車禍,隻能單向放行。


    這一停,司機就將油門熄了,過了會兒居然還關掉冷氣。不到幾分鍾,車內的氣溫開始直線上升。聽見乘客紛紛抱怨,司機不耐煩地解釋說:“我們用多少油,公司是有規定的,現在也不知道堵多久,隻能省著花。我頂多開一會兒,關一會兒了。”


    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到悶熱。


    慕承和一直沒有動,眼睛緊閉,眉毛微蹙。


    我記得他很怕熱,也怕他熱起來更難受,於是從手袋裏翻出了記事本,扯了幾頁下來,疊在一起給他扇風。


    他終於睜眼看了我一下,張口說了四個字:“薛桐,不用。”


    我說:“沒事兒,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他合著眼,並無表情。


    看著他的臉,想起小時,爸爸在世,我們家還住在老城區的房子裏,他每回扛煤氣罐回家,都要上八樓。老爸長得胖,特別愛出汗,爬不了兩層就會放下來歇口氣,全身汗流浹背。我便追在後麵,拿著小扇子踮起腳給他扇風。其實那點涼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是老爸總會很高興地說:“桐桐真是爸爸的好寶貝兒。”偶爾在悶熱難熬、又停電的夜晚,老爸也會拿著把紙扇子睡在旁邊給我扇涼,而自己卻汗如雨下。一般情況下,我還沒睡著,他就開始鼾聲大作了。


    回憶起這類瑣事來,再想到陳妍的猝然離世,慕承和的急病,難免備感傷感,於是心中更加難受。漸漸地扇風的頻率開始變慢,手腕覺得酸疼,於是換了另一隻手繼續,堅持沒多久,還是慢慢地緩下去。


    就在我再一次準備換邊的時候,他的手抬起來,指尖先是觸到我的胳膊,隨後緩緩地挨著皮膚往上移動,到了手腕,接著是手掌。


    然後,他將我的手緊緊握住,再拉回胸前,沒費唇舌,而是直接用動作製止了我。


    我手上握著那幾頁扇風的紙,而他,則握住我。並非像戀人牽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從外麵將我覆住,然後擱在他的腿上。


    捏在我手裏的臨時紙扇,已經皺得不見原型。


    我知道,他是覺得跟我說了我也沒聽,於是幹脆不讓我動彈。


    “你要是嫌我煩,我不扇了還不行嗎?”我說。


    他置若罔聞,仍是沒鬆手。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


    車載電視換了一部新電影。


    遠山的田野已經被漸漸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山頭偶爾能看到一兩戶亮著燈的人家。側前方的路上車燈們們匯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橘色和紅色交織的燈光的長龍。


    他的掌心是濕潤、灼熱的。


    我想到,也許他不是不熱,也許他不是嫌我煩,而隻是覺得我那麽做很累。就像當年老爸問我:你那麽使勁給我扇,你的手不會酸?


    於是,我不動了,不再對他解釋,也不再掙紮,心甘情願地順著他。


    這時,大巴從完全靜止轉為緩慢移動。


    發動機重新啟動後,車廂裏的燈突然亮起來。


    慕承和的旁邊是過道,過道那邊是兩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過去是車窗。此刻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我從裏麵突然看到慕承和的側影,還有我。


    鏡中的清雋男子緊蹙著眉,有些執拗地抓著女孩兒的手。而那個女孩兒看似平靜的表麵,其實暗湧著尷尬、膽怯,以及——羞澀。


    一時間我看到這個真實的自己,頓時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視,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哪知看向自己這邊的玻璃,仍然是一麵鏡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剛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氣盯著玻璃又看。


    目光越過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後用剩下的那隻手翻出手機,給劉啟寫了個短信:


    我們分手吧。


    輸入號碼後,我默默地瞧著這幾個字許久,拇指在確認鍵上徘徊又徘徊,最後悄悄地歎了口氣,轉而將它存在了發件箱裏。


    大巴終於恢複了正常時速,氣溫降了下來,司機也將車內的照明燈全部關掉。


    我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麵的電視屏幕。車廂內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麵的變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顆自私的心掩蓋起來,想到此處,我不禁將身體完全地貼在椅背上,略感泄氣,與此同時,手也動了下。


    我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輕微,卻仍然驚擾了他。他微微一頓,鬆開了我。


    我適時地收回手,問他:“好些了嗎?”


    他睜眼,點點頭,看起來確實好多了。


    我又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因為我倆都沒來得及吃午飯,甚至晚飯也隻能在車上解決,所以之前,他去買了很多吃的。


    他說:“不用了。”


    我側著腦袋看他,輕聲問:“生什麽病,能告訴我嗎?”


    他轉頭回望我,然後淡淡開口說:“我有時候會突然耳鳴,就什麽也聽不到了,然後頭暈。”


    我詫異:“為什麽?”


    “是一種耳內的疾病,叫美尼爾病。”


    “什麽時候開始的,去年?”我說,“年前?”


    “我幾歲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在圖書館旁邊那個荷塘裏玩,後來掉進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發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寬慰似的對我說:“至今為止,我覺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很多愛好都被醫生禁止了。”


    “什麽愛好?”


    “潛水和開車。後來醫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區裏開慢車。”


    “我從來沒有潛過水,遊泳也不會,就是他們說的旱鴨子。”


    “潛水和遊泳沒什麽關聯,下次有機會教你。”


    “你不是說醫生不準你潛水嗎?”


    “我們偷偷的,他們也不知道。”


    過了會兒,我不禁問:“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屬於那種暈眩不嚴重,但是偏向聽力障礙的。”


    “那你會……”我不知道怎麽說,在腦子裏斟酌用詞,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勞。


    慕承和卻明白了我似的,說道:“不要擔心,不是什麽大毛病,很容易醫好,我見過最嚴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過是失聰。”他看向別處,釋然地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等老了之後,聽力對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樂家或者演員、歌手,就算什麽都聽不見,也可以繼續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這並非什麽致命的打擊。”


    言罷,他將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然後衝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這個笑臉之後。他並非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堅韌,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種釋懷。笑意從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開,然後渲染整個眉目,淡淡地,輕盈地,含蓄地在他臉上綻放,卻讓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髒就在這一刻縮成了一團。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種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


    突然間,我的手機倏地響了。


    “桐桐,到哪兒了?”老媽在電話裏問。


    “剛才堵車了,估計馬上下高速了。”


    “我們臨時去開個緊急會,你……”


    “沒事,你去吧。”


    “小李來接你,不過要遲一點,你一定小心點,去候車廳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沒關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來的。”


    “誰?”


    “我的朋友。”我說。


    我的答案讓媽媽在電話裏的聲音頓了下,才說:“那也好。”


    沒想到小李的車比我們還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說。


    慕承和主動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們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務完成了,還能趕上最後一趟車。”


    “怎麽?這麽晚了還要走?”小李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兩頓飯都沒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剛才和老媽提到他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夜車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還是誤會了我和慕承和的關係,總之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童監要是知道我就這麽讓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過我。慕哥,好歹今晚過了再回去。”說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車。


    好在,慕承和不是個固執的人,隻好一起上車,和我一起坐到後排。


    “我們……先去看陳妍吧。”我說。


    “好。”小李說。


    “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問。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異常艱難地說:“陳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沒回家,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手機也不通,後來大家都四處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沒個結果。後來,有人在政委他一樓的拐角發現了她的發卡,然後……”他頓了下,“中午就在小區停車場背後,圍牆邊的水溝裏……看到她的屍體,還被人給……”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


    到了那裏,看到很多記者和穿著製服的警察。


    有人說:“應該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樓道裏用迷藥將其迷倒。停車場是犯案現場。”


    “是先強奸,然後再用刀捅。脖子動脈那一刀是致命傷。”


    “凶手又將屍體拖行了幾十米,扔到水溝裏,用樹葉遮蓋。”


    我焦急地撥開人群,跟在小李的後麵到了驗屍房。小李先進去,然後回頭看我。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身體蓋著白布。


    右腳的腳趾頭露出來,大拇指的指甲上塗著藍色的指甲油。那個指甲油我也用過,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當時我選的胭脂粉,她選的寶石藍。


    我緩緩地走進她,然後站在那裏揭開了一個角,看到她的臉。


    她的臉泛著青紫色,並沒有像外頭的人說的那麽不堪,麵容很安詳,側臉頰有一個擦傷的傷口。


    我原先聽著他們的話,無論是媽媽說的,還是小李說的,甚至是外麵警察說的什麽,我都覺得不是太傷心,因為我從心底還沒相信會是真的,直到看到這白布下的臉。


    這一刻,我驀地覺得胃開始痙攣,有一股熱流洶湧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嚨裏,我捂住嘴,飛奔到外麵,扶著牆就開始吐。


    可是胃裏根本沒有東西,除了一灘胃液,什麽也沒吐出來。


    我從小就不是個膽小的人,爸爸的屍體也是我去停屍間辨認的,時隔五年之後,我的腦子居然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開始是爸爸,後來是陳妍。


    爸爸說:“桐桐,你是爸爸的寶貝兒。“


    陳妍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


    然後,我開始抽泣。


    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撥開人群,將我帶到最外麵。


    那個人捧著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淚說:“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濕了,換手背,手背打濕了又換手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笨拙過。


    他可以一口氣回答出對我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四則運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對著下麵的國內外專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鑽的問題。


    他可以很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領域讓很多人景仰。


    可是當我哭得幾乎要忘記呼吸的時候,他似乎一下子手足無措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大人,用不太嫻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裏隻會重複著說“不哭”這兩個字。


    雖說我們站在暗處,依然偶爾惹得旁人側目。於是,慕承和跟小李要了鑰匙,打開車,陪著我坐在後排。


    我抽噎了老半天,終於平靜下來了。


    月光透過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灑到地麵,我將臉轉了個角度,看到了那半輪彎月。對麵有一棟陳舊的居民樓。不知道哪一戶的人回家後,使勁地關了下門,於是幾層樓的聲控燈全都亮了,過了片刻,那橘紅色的燈又整


    齊劃一地熄滅。


    我說:“我小時候覺得聲控燈很奇妙。我們家從縣城裏搬到市區,才第一次知道有這種東西。那時候,小小的事情都會讓我很好奇,所以一個人在樓道裏不停地地弄出響動,讓它亮起來。後來還漸漸地做實驗,想知道究竟多大的聲音能剛好讓它亮。”


    長大之後,我覺得很多人的心都像這個聲控燈,在等待著能衝破它界限的聲音,一旦出現,就會滿室光芒。可是在白天的時候,對著太陽,它也會自卑地無法發光。


    就像我愛著慕承和,也因為自卑和膽怯而不敢告訴他。


    是的,我愛他。


    我曾經質疑過這種愛,我怕它是崇拜,是依賴,是迷戀,是寄托,直到我看到陳妍的遺體。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甚至在想,要是躺在那裏的是我,會是什麽樣子。


    有哪些人會來看我,有哪些人會傷心。


    在生命就此戛然而止的時候,最讓我懊悔和遺憾的有什麽。


    我拿出手機將那條存在發件箱裏的短信,給劉啟發送了出去,關上手機,然後叫了聲慕承和:“慕老師。”


    “嗯?”他轉頭過來。


    我說:“你可以抱一下我嗎?”


    慕承和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呆滯了一秒鍾,然後張開雙臂迎我入懷,手臂收得緊緊的。


    記得第一次他抱我是在那年除夕,新年鍾聲敲響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個紳士般溫和的擁抱。


    我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頓時覺得自己的心髒猛然收縮了一下,那種感覺一下子傳到四肢,手腳都微微抖動。


    我的頭擱在他肩頭,又嗅到那種像鬆木一樣的氣息,眼睛閉上的瞬間,眼淚又一次劃落下來。


    愛,是肯定的,可是它又是如此地艱澀難言。


    隻是怕這個字眼一旦被我說出來,好像就會褻瀆他。


    得知陳妍死的這一天,我和劉啟分手了。


    慕承和第二日一早就坐車回了A城。


    劉啟對我的那條短信的回答比較平靜,隻回了個電話,問我:“為什麽?”


    “我們不合適。”


    “我提議你先考慮下,我們暫時可以不見麵。”


    “劉啟……”


    “考慮兩個月夠不夠?”


    “我們倆不是這個問題,我想得很清楚了。”


    “一個月?”


    “完全是我……”


    “好,就一個月。”然後他迅速地掛掉電話。


    我的心很亂,也無暇顧及他的感受。我覺得女人是一種很心軟、也很殘忍的物種。


    殺害陳妍的凶手,通過物業的監控錄像,然後經過幾條線索的匯集,警方很容易地就得出了結論。


    “記得春節你們在這兒,監獄裏越獄的事情嗎?”媽媽說,“凶手是那個人的兒子。”


    “為什麽?”我問。


    “那人被抓後,從死緩變成了死刑立即執行。高院前不久把死刑的複核意見發下來。上個月被槍決了。”


    “這和陳妍有什麽……”原本覺得荒謬的我,口中的話還沒說完,就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聯,立刻有點憤怒了。


    “可能凶手想要對方也嚐一嚐失去親人的滋味。”


    “但是陳伯伯隻是例行公事,這是法律,不是私人恩怨。”我說。


    媽媽沒和我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你在這裏多住幾天,晚上也不要一個人隨便出門。”


    “住多久啊?”


    “住到我說可以為止。”


    “可是,趙曉棠替我在他們公司找了個工作,我過不了幾天就要去上班。”


    “那也別去了,最好和我一起留在B市,重新找個工作。”


    我瞪著她:“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媽媽停下疊衣服的動作,瞅著我半晌不語後緩緩說:“桐桐,媽媽不敢想象要是那天不是陳妍,而是你……要是是你……”


    她沒再說下去,然後裝作收東西,避開了我的目光。


    我說:“以前老爸不是找人替我算過命嗎,說我會健康地活到八十八歲,然後壽終正寢。”


    她笑:“你就愛聽你爸跟你瞎說。”


    因為是一個惡性的報複事件,陳妍的案子受到省上的高度重視,公安廳在網上發出B級通緝令。一個星期後的中午,凶手在兩百公裏外的一個縣城裏落網。


    我為了那一刻,特地和小李一起坐車到看守所等著他。可是,累計起來的所有怨恨和怒氣,在我看到那個人後,竟然不知道該朝哪裏發泄。我想象中的真凶,應該是一臉橫肉滿目凶光,甚至是帶著很多刀疤,很多前科,這樣的人才能幹出那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可是,那隻是個半大的孩子,看起來比我還小些,甚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十八歲。他帶著哭腔,不停地對旁邊的人說:“叔叔,我錯了。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父親投毒是因為在村裏的私礦裏挖煤,年底的時候工頭一直拖著大家的工資,他一時氣憤就朝工頭喝水的溫水瓶裏投了毒藥,然後將工頭兩口子都毒死了,最後被判了死緩。


    春節的時候,他老婆受不了這個打擊,上吊自殺。辦喪事時,他要求監獄能讓他回去看妻子最後一眼。監獄裏有關於家屬去世,允許服刑人員出去探望的規定,可是這個規定並不適用於死緩罪犯。


    於是,他想自己逃出去。


    這麽一環一環地扣起來,最後,悲劇的鏈條結在了陳妍身上。


    我在電話裏將真相告訴慕承和。


    他沉默良久,然後沉沉地歎了口氣。


    回到A城,生活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首先因為沒有及時去上班,趙曉棠他們公司直接把我給除名了。然後,劉啟被下派到距A城市區一百公裏遠的鄉鎮司法所。


    他對我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怔了下:“不可能吧,多久調回來?”


    “不知道,也許就這樣了。”


    “真的,假的?”


    “所以你選擇和我分手,真是明智。”他自嘲。


    “劉啟!”我來氣。


    “不過,我還沒同意。”他說。


    我又投入了找工作的大軍中。每天看報紙的招聘欄,或者星期二和星期四趕著去人才市場每周兩次的招聘會。最後聽了趙曉棠的,還在網上登了很多信息。


    第一家是個保險公司,和我一起排隊的應聘人員,沒有六十個也有五十個。第一關是筆試。我以為我應聘的是文秘,專業又是英文,肯定給我一份英文試卷,沒想到筆試的題目就是寫一篇作文。


    過了幾天,保險公司通知我筆試過關,需要參加麵試培訓。


    等我信心滿滿地到了培訓地點之後,發現那五六十個人基本上一個也沒少,跟我一樣等著培訓。培訓的內容有團隊合作,記憶力比拚和表達能力三個方麵,如果全部通過就算成為世界五百強的一名新興的業務員。


    我對簽到的人說:“我應聘的不是業務員,是文秘。”


    對方用一個職業的笑容回複了我:“在我們公司,文秘也要掌握業務知識。而且究竟你適合做文職還是做業務,要根據實際情況。”


    我愣愣了點頭。在機械地背完一大串疾病名稱後,台上的那位精神百倍的培訓員又召喚所有人,大聲且整體地高呼公司口號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地逃了出來。


    我對白霖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走錯地方,到傳銷窩點了。”


    那些公司不是要求年齡,就是要求工作經驗,什麽餘地也沒有。


    第二家是個外貿公司,對方讓我做了個自我介紹,問了我一些關於對公司未來前景的問題後,又問:“為什麽畢業這麽久了才想起來找工作?”


    “呃……”我卡住了。


    “你能說一下近期在你印象最深刻的失敗受挫的經曆嗎?”對方又問,“?


    ??是怎麽解決和麵對的?”


    “呃……”我又卡住了,腦子裏突然冒出慕承和的身影。我人生最受挫的經曆都發生在他身上,一想到他就不知所措,好像被人偷窺了心事,最後漲紅了臉,竟然擠出一句很腦殘的話,“我可以不說嗎?”


    於是,人家對我沒下文了。


    我再一次向白霖匯報的時候,她噗地噴了。


    她說:“你應該實話實說,指不定他還覺得你是個人才。”


    我問:“為啥?”


    白霖說:“你對慕承和是屢敗屢戰愈戰愈勇,要是放在公司做銷售,怎麽不是個人才。”


    後來,白霖替我在網上查到一個商貿工作的招聘信息,我認真地寫了一封求職信再附上簡曆發過去。然後從她家出來。


    “要不,留下來住吧,反正你也不上班。”白霖說。


    “那要是師兄回來了,我可不好意思讓他睡地上。”說著,和她道別,坐公交回家了。


    車站到我家小區還有一截路,我戴著耳塞,想都沒想就拐進了以前常走的那條捷徑。走到一半才發現,恍然回神,才想起來白天自己琢磨過,夜路不能走這邊。因為這兩天在搞拆遷,原本的商鋪基本上搬遷了。


    兩邊路燈幽暗,那些牆和屋頂已經被拆了一半。


    我停下來前後打量,來去的距離都差不多。這時,有個人騎著自行車從我身後方向來,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前頭,還聽見他到了那邊路口按鈴鐺的聲音。


    因為陳廷的事情,老媽對我的安全問題提醒了一次又一次,就怕我悲劇重現。但是如今都走了一半了,還能怎麽樣。


    我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繼續走。走了幾步,覺得後麵有響動,回頭去看,發覺不遠處的牆角有個影子閃了一下,心中有點發毛,隻得加快腳步,走著走著不禁回頭又看,什麽也沒有。恐懼一下子從心中蔓延開,我取下耳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撒開腿一口氣跑回小區門口。


    半夜裏,睡在床上,隱約聽見有不尋常的聲音。


    我仔細又聽,好像真的是有人,這下心跳猛然加快了,平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分辨動靜的來源。不是客廳,是廚房那邊。


    以前老媽教育過我,如果有人來行竊,分為兩種情況。


    第一對方已經入室,已經在自己身邊,就算醒來也要裝著睡著了。


    “要是人家捅我兩刀怎麽辦?”我問她。


    “一般竊賊,都不想傷人,除非逼不得已。”老媽解釋,“如果人家是特地來行凶的,這招不行。”


    第二是對方還沒入室,或者已經到收尾階段準備離開,可以突然大聲說話或者打開燈,這樣對方就嚇跑了。所以一般半夜上廁所,就算看得見,她也要求我從臥室到廁所要一路開燈。一來免得磕著,二來要是怕有壞人正躲在某個角落正好遇見。


    她說:“開燈的目的是告訴對方,有人醒了,趕緊走吧。”


    可是老媽從小給予我的那些安全教育,到了臨場卻不管用了。她沒說怎麽判斷人家主業是行凶還是行竊。也沒說這樣的動靜是進家門了還是準備離開?


    我萬分小心地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光著腳,走到臥室門口。廚房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對方正在撬門。我一下決心,打開了臥室的燈。


    那個聲音一下子就停了。


    然後我喊了一聲:“二哥,你去上廁所啊。”隨後又故意摩挲出一些聲音,再關上燈,在黑暗中靜謐了許久,確認那邊已經完全沒動靜之後,我悄悄地摸進廚房,打開燈。


    廚房外麵是生活陽台,之間有一道塑鋼門。


    正值夏天,房子又在四樓,所以我才偶爾鎖這道門。但是剛才睡覺前,竟然鬼使神差地將它鎖住了,正巧阻止了剛才那人的腳步。也許那個驚醒我的聲音,應該是他努力想撬開這門兒發出的。


    那把被我專門用來切西瓜的刀,原本是我忘在洗衣機上的,現在卻赫然地躺在門邊的地上。


    我的全身一下子哆嗦起來,打開所有的燈,拿起手機撥了物業保安的電話。


    因為保安的動靜很大,引得有些鄰居也來了。


    一樓的阿姨指著物業的鼻子說:“你們這些物業怎麽管的,上個月隔壁那棟樓就被偷了一回,還跟我們保證說要加強巡邏。”


    一位叔叔又說:“物業費收這麽高,這些事還管不管了?”


    領頭的保安賠笑說:“管,我們管,待會兒派出所來我們一起去調監控錄像。”


    另外一位鄰居說:“小薛,我們住三樓都沒事,不會是小偷盯著你家就你一個小姑娘,蹲點來偷吧。”


    旁邊人點頭:“是啊,你一個人小心,不如裝個隱形的防盜窗吧。”


    於是熱心的鄰居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過了會兒,派出所的人來了又離開。最後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已經淩晨四點多了。


    我想給老媽打電話,又想起她上次擔心我出事的神情,隻好作罷,她那麽遠,就算知道也鞭長莫及,白白擔心。我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房子裏,四周安靜得可怕。眼睛忍不住盯著廚房,總害怕有什麽人跳出來。


    終於忍不住撥了白霖的手機。


    半個多小時後,李師兄陪著白霖一起出現了。


    白霖一邊勘察現場,一邊驚呼:“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李師兄又替我檢查了一遍所有房間。


    白霖摟著我說:“這樣吧,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李師兄說:“得了吧,要是真有壞人又來,你倆一起上也是白搭。”


    白霖扭頭對李師兄說:“要不你也一起來住?”


    李師兄瞅了我一眼,猶豫著說:“那……不好吧。”


    我知道李師兄的意思,他一個大男人和兩個女的住一塊兒,怕人家說閑話。而且他和白霖好不容易從學校宿舍裏的偷偷摸摸,變成了現在正大光明的二人世界。我從中插一腳也不怎麽厚道。


    於是,我就說:“算了,我家離你上班的地方得多遠啊。”


    白霖問:“那怎麽辦?”


    我說:“我不怕。大不了明天我去找人裝防盜窗就行。”


    白霖又問:“你們物業允許你裝啊?”


    我說:“我們這小區這麽破,有什麽不同意的,樓下都裝了。”


    好說歹說,才說服了白霖。


    第二天夜裏,又剩我一個了。


    睡前,我檢查了所有的門窗,把整個家關得嚴絲合縫。大概因為頭一晚上基本上沒合眼,所以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閉眼前我還想,要是我這麽死了,也算一宗密室殺人案。


    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爸爸牽著我去遊樂園,到了門口買票才發現錢丟了,然後他對我說:“桐桐,在這裏等爸爸,哪兒也不許去。”於是我舔著麥芽糖坐在遊樂園門口的台階上,一直等一直等。


    後來有個阿姨走來,驚訝地說:“喲,小朋友,你媽媽叫童玉梅吧?阿姨是你媽媽的朋友,上次我們還見過呢。”


    我瞅了瞅她,點點頭,覺得好像是見過。


    她眯眯一笑:“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啊?”


    “爸爸去找錢包了,讓我等他。”


    “你媽媽叫我來接你呢。她說叫我接你先回家去,你爸爸都回家了。”


    “可是爸爸說……”


    “你們家爸爸說了算,還是媽媽說了算呀?”


    我想了想回答:“媽媽。”


    “你媽媽叫我來接你,那是不是也應該聽我的呢?”


    最後,左顧右盼的我被這人牽走了。


    我一直以為我忘記的事情,居然在夢中想起來了。


    在遊樂場,那位帶走我的阿姨實際上是媽媽監區裏一個女犯的母親。我見過她是因為,老媽有一次值班,就帶我去監獄呆過一天,那個時候她正好來探望她的女兒。


    她女兒已經刑滿釋放,但是在獄中因為多次和人打架,被關了很多次禁閉。老媽在這方麵特別嚴厲,所以她出獄後也滿懷怨氣。


    那天母女倆從那兒經過正好看到了我,就起了報複心。


    她們關了我多少天,我都想不起來了,隻是記得後來公安局把我救出來的時候,外婆和爸爸抱住我號啕大哭。


    也許就是從那之後,爸媽之間的感情開始變淡了。媽媽再也不讓我接觸和她工作有關的任何事情。


    我翻了個身,努力讓自己再次入睡。


    夢境一下子轉換了起來,我夢見爸爸被刺殺的現場的那一攤血,還夢見廚房門外的那把西瓜刀。在最後夢到陳妍屍體的時候,我猛然驚醒了。


    我喘了口氣,緩緩地坐了起來,準備去客廳拿杯子喝水,走到臥室門口卻再也不敢往前,於是又折了回來,蜷縮在床上。


    門框外的黑暗伴隨著恐懼撲麵襲來。我手忙腳亂地打開燈,仍然覺得不安穩,老是懷疑旁邊的衣櫃裏和床下還躲著小偷,或者連窗外也不敢看,也覺得有人在窗戶外麵盯著我。


    就在這種恐懼折磨得我快要窒息的時候,我撥了慕承和的手機。


    鈴聲響了三下之後就接通了。


    “薛桐?”


    他的聲音通過聽筒在我耳邊響起的瞬間,我的心理防線全線崩潰。


    我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敢給我媽說,我怕她知道後,就不許我一個人呆在A市了。我也不敢給白霖打電話,昨天我都害得他倆一夜沒睡了。白霖雖然和我好,但是李師兄畢竟還是外人。我想來想去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怎麽了?”他語氣也顯得焦慮了起來,“你慢慢說。”


    “我家昨天進小偷了。”我抹了下眼淚,“我現在害怕得要死。”


    “你把所有燈打開,電視也打開,我馬上過去。”他說。


    慕承和到我家,聽我亂七八糟地描述完昨夜的險境和剛才的噩夢之後,他說第一句話是:“你不能再一個人住了。”


    “白霖和趙曉棠都有男朋友的,我不可能讓她們一直陪著我住。”


    “另外家裏還有走得近的親戚嗎?”


    “有我奶奶他們。可是他們知道了家裏出事肯定會告訴我媽的,”我說,“而且他們都不待見我。”


    慕承和沉吟了半晌,最後說:“那你住我那兒吧。”


    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住在A大的教師院裏。教師院正好在A大西門的街對麵,種滿了梧桐樹。我讀書的時候,一次也沒進來過。隻知道前幾年這院子搞拆遷,拆了些舊樓,重修了兩棟電梯公寓。


    慕承和並未住那新修的公寓裏,而是後麵的一棟的舊樓。


    屋子很寬敞,特別是客廳。所以沙發後麵的空餘地還擺了一張寬大的條形工作台。上麵有兩台筆記本,筆記本旁邊隨意地放著一堆書和一遝紙。鎮紙的是一個眼鏡盒。


    裏麵肯定是空的,因為那副黑框眼鏡正架在他鼻子上。


    “以前他們告訴我,裏麵這三棟都是國寶級的老教授樓,居然你也能住這兒。”可見,也是大熊貓了。


    “這房子是我父親以前教書的時候分的。”


    “啊?”我好奇了,“那為什麽你以前還去擠陳老師?”


    慕承和瞅了我一眼,用一種很凝重的神色對我說:“因為這棟樓鬧鬼,我一個人不敢住。”


    我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隨後用眼神示意了下我的身後說:“據說那人就吊死在你背後的門框上。”他話音未落,我騰地一下,跳到他身邊,揪住他的袖子,死盯著他那門框,一下子就覺得好像刮來了一陣陰風。


    卻不想,他倏地就笑了。


    “嚇你的。”


    他又說:“你剛才不是逞強嗎?說得好像魔鬼蛇神見了你都得繞道。我瞎編兩句話就嚇著你了?”此刻的笑意已經渲染到他的眉梢。


    我放開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你突然來這麽一句,是個人都會有點害怕。”而且我哪兒想到,他心情突然這麽好,還能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睡覺的房間在他臥室的隔壁。不大的床,據慕承和本人說是他小時候睡過的,所以隻有床墊。


    我們鋪好床,收拾了下屋子,差不多淩晨三點多了。


    我都不確定,他對我說“住我那兒吧”這句話時,我究竟是怎麽答應他的。或許當時的心境真的很淩亂,腦子裏一團糨糊,看見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或許因為過去他對我說什麽,我都從沒有拒絕過。或許我真的在心中是這麽期盼的。


    心裏雖然惦念著這些,卻踏實地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我拿起手機一看時間,頓時想哀嚎。於是,迅速地起床穿衣刷牙洗臉。


    “這麽著急?”慕承和放下報紙問。


    “嗯。”我收拾手袋,“人家和我約十點麵試。馬上遲到了。”


    “我替你拿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坐地鐵去,直接能到。”說完,我就刮了一陣風,飛出門去。


    走到樓梯拐角,慕承和迅速地開門,叫住我:“薛桐!”


    我轉身,隔著十一級台階的距離,狐疑地看著他。


    他揚了揚手裏的東西:“給你這個。”然後,輕輕地用一個弧線,將它準確無誤地扔給了我。


    那是一把門鑰匙。可能為了不讓它孤零零地顯得太單薄,他將它套在了金屬鑰匙環上,還多掛了一隻機器貓。


    我緊緊地將它握在手裏,衝他笑。


    去麵試的公司是家地產公司,比上回將我除名那家小一些。


    會議室裏坐著兩位麵試官一男一女,女的年紀大,男的年紀小。昨天白霖就告訴我,這家公司是那種家族性企業,一般情況下老總、經理、會計基本上都是自家人。


    照例問了一些問題後,那男的經理又翻了一遍我的簡曆說:“你還會俄語?”


    “俄語是我的二外。”


    “熟練嗎?”


    “還行。”我壯著膽子說。


    “那來一段俄語的自我介紹吧。”


    聽完對方說完這句,我當場傻眼。就業老師教導我們,要把所有和自己沾上邊的特點都要寫成閃光點。我才小小地閃了下,怎麽這麽快就要打成原形了?


    自薦書裏的俄文版,還是去年慕承和幫我寫的。我也沒有刻意去背過。


    “可以吧?”那人又問。


    我騎虎難下,然後開始想對策。


    “Да。”我靈機一動說了個單詞。


    “什麽?”那人反問,明顯沒懂。


    “能開始了嗎?”我立刻笑了。


    對方點頭。


    然後我開始背慕承和教過的一篇很深情的課文。我記性很好,他講了之後,一般我讀好幾遍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我的家鄉——北京》。


    為了加強可信度,我把北京兩個字全部換成A城。


    “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我回去坐在沙發上,把白天的事情講給慕承和聽。


    “然後呢?”他饒有興趣地問。


    “然後,我背完了之後,他對我說:‘你的俄語和你的英文一樣流利。’還通知我下次複試。”我咯咯咯地樂了起來。


    慕承和也忍俊不禁。


    我側著頭瞅他,發現他一直盯著我看,沒說話。


    視線停駐時


    間長了,難免讓我覺得奇怪,不禁擦了下臉:“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他收起失神的眼,別過頭去。


    “你不信呀?”我說,“你要是不信,我再演一次給你看。”


    我搬來一張凳子,坐在他正對麵,演繹白天的麵試情景:“Мой родной город.Я родилась и выросла в городе А,в котором я провела свое золотое детство.это город……”


    他嘴角輕揚,到中途陪著我一起念出聲。在齊聲背誦完最末一句“Там все мне дорого”後,我們倆相視而笑。


    本來我擔心,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會不會很別扭,但是自從背完那篇課文後,突然就變得和諧起來。夜裏,我躺在床上回憶起這一幕,隱隱覺得心中有什麽想要抓住,卻又搞不清。


    慕承和一直沒有提過劉啟,甚至要我來他家那天,他都沒有問,直到某日下午吃飯的時候,他忽然說:“女孩不都喜歡逛街嗎?很少見你出去。”


    “外麵好熱。”我說。


    “也不和劉啟出去?”他夾著菜,漫不經心地問。


    “呃……”我怔了下,埋頭低聲說,“他調到縣裏邊去了。”卻沒有在他麵前說和劉啟分手的事。


    “你為什麽不告訴他?”白霖問我。


    “我覺得,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感覺我們是平等的。”我說。


    “工作找得怎麽樣?”


    “好難啊,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得上我的,我看不上。”


    “慢慢來,不著急。有一條名言很適合你。”


    “什麽?”


    “先成家再立業。”


    “……你無聊。”


    “不喜歡?”白霖問,“那換一句好了:幹得好不如嫁得好。”


    “……”


    “還有一件事告訴你。”


    “什麽?”


    “師兄說,昨天他在街上遇見劉啟,”


    “哦。”


    “他看到劉啟和一個女的走在一起。”她瞅了瞅我。


    “嗯。”


    “感覺挺親密的。”她怕我不明白,又補充。


    “嗯,挺好。”我繼續說。


    “你們真分了?”白霖問。


    “真的。”


    “你上次不是說,他要求你考慮一個月嗎?這還沒一個月呢。”


    “這樣更好啊,免得我挺內疚的。”我喃喃說。


    和慕承和真正相處之後,才發現,他有那麽多習慣都是我不知道的。


    例如他做事的時候基本上是百分之百投入,有時候在旁邊給他說了老半天的話之後,才發現他埋著頭,注意力完全沒在我身上。這是一個很挫敗的經曆,並且屢屢發生。


    例如他很偏食,但凡是帶點甜味的菜,都會得到他的青睞。


    他總是工作到深夜。


    偶爾,還會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長久地不說話。


    我一個人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的時候遇見過幾回。


    第一次,我看到沙發上的黑影,狐疑地打開燈。光線倏地照到他的臉上,一下子顯得那麽落寞,和素日裏那位常年帶笑的慕承和截然不同,恍若一隻被驚擾的小獸,神色中閃過一絲慌亂,可是轉瞬之間又恢複如常。


    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唐突地開燈。


    後來,我們一起在家裏看電影頻道的電影,影片當中我指著嘻嘻哈哈的約翰尼?德普說:“為什麽有的人表麵看起來,和真實的自我不一樣?”


    他盯著屏幕沒說話。


    電影的場景,在浩瀚無垠的海麵和一碧如洗的藍天之間切換。


    “薛桐,你喜歡大海嗎?”他問。


    “喜歡啊。”


    “你看大海,無論它有多深,但是表麵看起來總是很平靜。”慕承和說,“比海更深的,是人的心。有時候微笑,並不代表自己不痛苦、不害怕、不絕望。”


    我在指他。


    而他,卻在指我。


    忽然之間,我明白我和慕承和在骨子裏,也許都是一類人,所以他才那麽吸引我。


    第二天下著毛毛雨,我急急忙忙地衝回去,脫了鞋,迅速放下包,準備到客廳陽台上晾傘。走到一半,發現慕承和居然在家,此刻正站在陽台上,腳邊是一盆君子蘭。


    因為下著雨,所以外麵的空氣特別清新怡人。


    院子裏有一棵合歡樹,都長了十幾米高,枝繁葉茂,在一群低矮的梧桐麵前顯得很突出。它離慕承和住的這棟樓很近,最近那一棵的枝條基本上伸到陽台上了。樹枝頂端的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我看見慕承和,伸手將那水珠子接到指尖,臉上帶著頑皮的神色,而另一隻手垂在身側,食指和無名指之間夾著一支煙。


    慕承和玩弄著樹葉上的雨滴,抬手吸了口煙,然後才看到了我。


    他愣了下。


    我反倒為自己的偷窺,窘迫起來,急忙說:“你……繼續。”


    他哂然一笑:“今天怎麽樣?”


    “碰了一鼻子灰。”我不自覺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煙。


    他立刻明白了什麽,走回客廳,將煙蒂掐滅在茶幾的煙缸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煙缸是個擺設。


    “我還以為你不抽煙。”從未見過,也沒聞到過他身上有煙味。


    “偶爾抽一兩隻。上課上班時不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而且吸煙有害健康。”


    晚上,家裏沒剩什麽吃的東西,我們一起外出吃飯,路上遇見了劉啟。他正從對麵扶手電梯往下,而我跟慕承和從另一邊向上。一個纖瘦的女孩挨著他站在同一階,正在輕聲跟他說話。


    在我看到劉啟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他卻反而局促不安起來,似乎想要叫住我,卻又有顧忌,最後誰都沒有叫住誰。


    晚上劉啟來電話,我走到陽台上接。


    “小桐,我……”劉啟吞吞吐吐。


    “我明白。”


    “你明白什麽?”


    “我們不合適啊。而且我們上個月就分手了。”


    他歎氣:“你知道我現在下派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調回去,我們局長平時挺照顧我的,他女兒是我們學妹,人也挺好,我……”


    “劉啟,我真不生氣。”我說。


    “小桐,以前和我分手,是因為那個人?”他問。


    我默認。


    “看來我還是比較遲鈍,本該早看出來。我一直以為是我不夠努力,所以在等你真正地注意我,可是……太難了。”劉啟說。


    “對不起。”我咬著唇說。


    “我沒有毅力永遠等下去,所以……”


    剛掛斷,宋琪琪的長途電話就進來了。


    “聽說你和慕老師同居了。”宋琪琪壞笑著說。


    “白霖真八卦,這麽遠都跟你傳情報。”我說。


    “我今天去相親了。”


    “好啊,感覺怎麽樣?”


    “條件還行。”宋琪琪說,“不過和我不太合適。”


    “你……”我欲言又止。


    “不是因為以前的事。我隻是單純地覺得人家和我性格不合適。”宋琪琪說,“其實我現在想得很開,以前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這輩子都沒有能力再愛別人了。但是才過了不到一年,我發現現實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和宋琪琪絮叨了幾句,我合上手機,回到客廳。慕承和正在桌前工作。屋子裏安靜極了,能聽見他筆尖劃過紙麵的唰唰聲。我坐回沙發上回憶劉啟在圖書館對我說“因為你很可愛”這句話的表情,竟然想不起來。


    如果白霖知道,肯定會大罵劉啟白眼狼之類的。可是,我錯在先,是我先利用他。


    又想起宋琪琪和肖正,想起宋琪琪在四教的辦公室哭著對我們說:“從我十七歲開始愛上他,到現在,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騙我。”那麽撕心裂肺,如今她卻說自己變了。


    大概是我想這些的時候表情傻透了,慕承和瞥了我一眼,起身把電視打開:“你可以看電視。”說完又回到桌前繼續忙他的事情。


    “會不會影響你?”


    “不會。”他頭也不抬地回答,然後繼續埋頭做事。


    慕承和斜對著電視機,可是無論我換了什麽節目,壓根就沒真瞅過一眼。其間,他眉頭皺得深深的,戴著眼鏡,一邊擺弄電腦上的三維圖,一邊專心修改旁邊的數據。


    “你不看電視,看我做什麽?”他問了一句。


    “呃……”我尷尬地攏了下耳發,“沒發現好看的節目。”


    “要不上網?”


    “上網也沒意思。我還是繼續看電視好了。”說完後,我把整個身體沉在沙發裏,拿著遙控器不停地按來按去。


    等我將七十多個頻道來回翻了四五遍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問:“你明天有別的事嗎?”


    “沒有。怎麽啊?”


    他取下眼鏡,揉了揉鼻梁:“明天我休息,帶你出去玩。”


    到了早上,他叮囑我帶防曬霜,我才知道原來他真的要教我潛水。我們開車三十多公裏後,到了A城近郊的一個淺水海灣。


    因為前幾天一直在下雨,一下子放晴後,海麵一望無垠,看得很遠。


    “The Big Blue!”我迫不及待地脫掉鞋,跑到沙灘上驚歎,然後回身對慕承和說,“你看過這個電影沒?”


    “《碧海藍天》?”


    “對!我每次看到湛藍的大海,都會想起這四個字和裏麵畫麵。”


    “要知道你這麽高興,早點帶你來了。”慕承和跟在我後麵,淺淺笑。


    “可是我很害怕水,所以不會遊泳。每回來海邊都是踩一踩水就回去了。”


    “那這次我們換點別的。”他說。


    潛水俱樂部門口停著好幾輛車,大家都和慕承和很熟絡的樣子。


    “為什麽大家都曬得很黑,就你一個人白?”我問。


    “說明我沒有他們努力。”


    “沒想到你骨子裏還挺叛逆的。”


    “為什麽?”他取了氧氣瓶和潛水服回來問。


    “醫生不要你幹的事情,你偏要幹,怎麽不是叛逆?”


    “誰說的,我從小都是聽話的好孩子。”


    “從來不遲到,不講話,不開小差,每天按時完成作業,考試都拿滿分那種?”


    “也……不全是。”他說。


    我給了他一個“那就是了”的眼神,然後接過他遞過來的潛水服去更衣室換衣服。


    下水前他反複說:“戴著潛水鏡的時候,鼻子也會夾緊,你要放棄你的鼻子,而用嘴呼吸。”


    “我們下去後不能說話,隻能打手勢。”他將四指握攏,大拇指向上,“如果你覺得難受,給我這個手勢,就是上去。拇指向下的時候,意思是可以繼續往下。”


    “我一直都在,你不要怕,這和遊泳沒關係,你有氧氣瓶。”


    我將這些話爛熟於心後,下水時候還是非常緊張。


    “萬一我浮起不來了怎麽辦?”我問。


    “……”


    下海後,水剛淹過腦袋,心跳就加速,血液循環加快,然後急需氧氣,我習慣性地用鼻子吸氣,可惜鼻子被封住了,什麽也吸不到,立刻慌了手腳,開始掙紮。


    隨後,慕承和將我托了起來。


    我無助地攀住他,吐掉嘴裏咬著的呼吸器,大口大口地呼吸水麵的空氣,然後氣餒地說:“我不玩了。”


    他笑了:“關鍵是別緊張,用嘴呼吸。”


    等我緩過來後,又練習了幾次呼吸方法,然後潛了下去。


    這一次,很成功。


    在水底,他一直抓著我。


    偶爾,還能看到小魚從自己身邊慢悠悠地遊過去。我覺得我也變成了一條魚。這條魚雖然很笨,連遊泳都不會,但是它居然可以在水裏自由地呼吸,還能清晰地看見海底。


    出水的時候,我激動極了,不停地跟慕承和說我看到了什麽,摸到了什麽,眼睛是什麽感覺,耳朵是什麽感覺。


    慕承和沉默地微笑著。


    船上的大哥甲說:“小妹妹,你會愛上這種感覺的。”


    後來,我們坐船去了遠一點的海域。


    “感覺會不一樣嗎?”我好奇地問。


    “嗯。海水更清澈,魚會更多,也比剛才那裏冷,所以才讓你穿潛水服。”


    “我能下到最底下嗎?”


    “最好慢慢來,如果你身體受不了,一定及時做手勢給我,不要逞強。”


    “這裏有多深?”


    “十多米。”


    “我剛才潛了多深?”


    “三四米。”


    “……”


    “你最多能潛多少?”


    “一般二十米左右,最多還沒有試過,下次試試。”


    “你……還是不要試好了。”


    “你怕我也下去就浮不起來?”他笑。


    “有點。”我很老實地交代。


    這片海域的海水很藍,除了那點微微皺起的波瀾,看起來非常安靜。陸地在我們的不遠處,腳下是深深的海水,放眼望去,能看到海平麵盡頭的漁船。。


    我們先下水,然後他們再把氧氣瓶放下來。


    慕承和牽著我,揚起嘴角對我說:“小姑娘,歡迎探訪大海的內心。”


    我體力不支,潛了半小會兒就隻能上船休息,然後繼續抹防曬霜,還對慕承和說:“你要不要抹一點?會曬黑的。”


    船上的大哥甲說:“男人黑一點更性感。”隨後,皺起一張黝黑的臉嘿嘿一笑,露出兩行大白牙。


    船上的大哥乙卻對我說:“你不知道吧,慕承和曬不黑。”


    我扭頭問他:“你真曬不黑?”


    “你別聽他們給你瞎掰,怎麽會曬不黑。”


    到了中午吃飯,我才知道他不是曬不黑,而是無論曬多黑,一蛻皮就白回來了。


    “你肯定是屬蛇的。”我下了結論。


    “那你多半屬螃蟹。”他說。


    “為什麽?”


    “剛才我教你車的時候,十多米寬的馬路,還不夠你一個人開,完全橫著走。”


    “……”


    下午,我們去了對岸的小島。島上有一個天然的浴場,此刻正旅遊的旺季,也有不少遊客坐船到這裏。我倆繞著島走一圈隻用半個多小時。而且我發現全島除了公共廁所和碼頭以外,唯一的一棟樓就是一個外形像船一樣的建築。


    “這個東西是什麽?”


    “酒店。”


    “酒店?會有人專門來住?”


    “嗯,據說經常客滿。而且今晚我們也住這兒。”


    “我們不回去了嗎?”


    “太晚了,再過些時間船也沒了。”慕承和說完又反問,“你要回去?”


    我的頭急忙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怎麽可能。


    慕承和住我隔壁,酒店東側所有的房間,都能看到大海。樓下是一個淡水的遊泳池,孩子們在池子嬉鬧,笑聲和童聲夾雜在一起,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愉悅。


    白天做浴場的那個大沙灘,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


    來旅遊的大部分遊客已經離島,剩下的都是酒店的客人。路邊擺了海鮮的大排檔,然後另一邊居然搭了個舞台,立著一塊投影的屏幕,照著燈光。上麵正有個樂隊演奏,主唱拿著話筒對著大海嘶吼。


    有些人坐在下麵喝酒。


    有些人幹脆叫了大排檔,擺在台下吃。


    這下我才知道原來住店的人,還真多。


    我吃了點東西,就跑到沙灘的最前沿,嚷著去看落日。沒想到方向卻不對,於是我追著落日,又繞著小島跑。


    “看不到的。”慕承和莞爾。


    “到島的那邊肯定能看到。”我不服氣,可是也沒工夫和他理論,就怕幾分鍾太陽就沒了。於是脫掉拖鞋,頭也不回地說:“你幫我拿著鞋,我去追?


    ??”


    剩下慕承和一個人慢悠悠地跟在後麵。


    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島的最西端的時候,倏然明白慕承和說的是事實。


    沙灘外麵是海,而海的那一頭是我們坐船來的陸地。


    橘紅的太陽正緩緩地沉到山的那一邊去。


    我怎麽就沒想到,整個海岸線都在大陸架的東邊,所以一般不可能看得到夕陽沉海的景象。


    我沮喪了。


    然後,看到他晃晃悠悠地跟來,臉上還帶著勝利的笑意,心情更加沮喪。


    我又走回去,從他手裏接過自己的拖鞋,突然覺得自己才像一條小狗,而他是扔飛盤的主人。我呼哧呼哧地去撿飛盤,他在後頭看著樂。


    “下次我們去一個離大陸更遠的島,估計你就不會失望了。”慕承和說。


    我們又回到剛才的地方烤燒烤吃。


    烤出來的玉米是金黃色的,按照我的強烈要求,人家在上麵密密麻麻地沾了很多辣椒。我第一口咬下去,大呼過癮。


    “真好吃,以前都沒發現烤出來這麽好吃。”


    我吃了兩三口,發現慕承和一直盯著我,於是指著玉米問:“你要不要試一試?”


    慕承和笑著擺手:“這麽辣,怎麽可能吃得下?”


    然後,我樂顛顛將吃的交給慕承和保管,就去海邊踩水。


    一個海浪打過來,放在旁邊的拖鞋就被水拖了下去,我尖叫著去追海浪,好不容易把拖鞋搶回來,整齊地放好。過了會兒,發現它們悲摧地又被海浪奪走了。


    如此反複幾次,我也玩夠了,一屁股坐在慕承和身邊,接過玉米又開始啃。


    當我將注意力轉移到海上的時候,突然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能看到海的盡頭有一些點點的亮光,起起伏伏,好像是穿成一串的夜明珠被放在海上隨波漂浮。


    “那些光是什麽?漁船?”我問。


    “好像是。”


    海風襲來,消去了暑氣,帶來陣陣清涼。


    海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沙灘上,離我們漸漸地近了起來。


    “漲潮了。”我說。


    “嗯。”他說。


    “你在想什麽?”我問。


    “我在想,”慕承和說,“要是現在抽一支煙,感覺肯定很不錯。”


    “……”這人煙癮犯了。


    “真不想回去,晚上我就在這裏睡了。”我放下身體,隨意地仰躺在沙灘上,也不管那些細沙是否會沾到頭發上,或者漏到衣服裏麵去。


    數不清的明星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這樣比較舒服。”我說。


    他仰頭看了下天,聽從我的意見也一起躺了下來。


    “我隻認識北鬥七星,其餘星星全都不懂。”我說。


    “你是什麽星座?”慕承和問。


    “天蠍。”


    “那真幸運,天蠍座是夏天最閃亮的星座。”


    “現在能看到嗎?”我來了興趣。


    “那顆很亮的星星,它就是天蠍座的其中之一。”慕承和抬手指了下夜空。


    借著月色,我才看到他胳膊外側上有個傷疤,大概一寸來長。夏天的時候整好被短袖遮住,所以我一直沒發現,直到這時,他躺著伸手,袖子往下滑,才露出一截來。


    “啊?怎麽弄的?”


    “刀傷。”


    “刀傷?”我正在腦子裏消化這個詞。


    “被人砍的。”他說。


    我瞪大眼睛,轉頭看他:“不可能吧?”怎麽,怎麽可能?


    “不騙你。在俄羅斯留學的時候,地鐵站的通道裏,三四個孩子,都隻有十來歲襲擊我。第一刀捅過來,我用手臂擋了下。”


    “為什麽?”


    “當地特別是大城市有些團體,他們仇視……”他遲疑了下,顯然是在斟酌用詞,“仇視外來人口,所以在偏僻的場所攻擊單個出行的外國人。我和你們陳老師住一起,那天他正好生病,我半夜裏路過那裏給他買藥。”


    “後來呢?”


    “正好警察來了,他們一哄而散。”


    “這麽危險,可是我從沒聽你講過他們不好。”我也不禁伸出食指摩挲著他皮膚上那個狹長的疤。


    “我也沒說過他們有多好。”他笑了下,“對事物的評價都應該站在客觀的立場。而且一個人不可能在某地方獲得了知識和可貴的人生經曆之後,卻又滿懷著抱怨和不屑。”


    我呐呐地啃了一口手裏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把自己的肘關節給他看:“我這裏也有一個很大的疤。”


    他聞言,把腦袋湊了過來。


    “小時候,我爸爸在廠裏當工人,我媽帶著我住在鄉下。她為了方便接我上幼兒園就買了輛自行車來學。我們家門口有一條水溝,有這麽寬,”我比畫了個一尺多一點的距離,“我坐後座。她第一次載著我回家,就下雨,要到水溝的時候我媽說:‘童童,我覺得我們不下車也騎得過去。’我啥也不懂,就知道抱著她的腰,愣愣地點頭。最後……”


    “最後她倒是騎過去了,但是你沒過去?”慕承和接嘴問。


    “對對對。你怎麽知道?”我忍不住一個人咯咯咯地笑。


    慕承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他白天暴曬在紫外線中,現在鼻梁和臉頰的皮膚開始微微泛紅。


    突然,我發現我倆的這個姿勢挺曖昧的。


    一男一女仰躺在沙灘上,本來中間隔了點距離,但是我倆聊得太投入,不知不覺湊在了一塊。我急忙坐起來,為了掩飾尷尬,將手裏的玉米遞給他。


    “那一邊我沒有吃過,你可以嚐下。”


    卻不想我這個動作,剛好把手臂上沾著的細沙帶了起來。海風將它吹到他臉上。


    “沙子吹眼睛裏了。”他眨了眨眼,大概仍然覺得不舒服,伸手去揉。


    “你自己別揉,給我看看。”我扔掉手裏的玉米,垂頭給他看眼睛。


    借著月色和遠處的燈光,我看到他睫毛上沾著幾顆沙,於是手撐地,朝他眼睛吹了口氣,觀察了下,它們還沒消失,於是又使勁地吹了兩口,最後心滿意足地說:“好了。”


    他先是睫毛顫動著,隨之,一雙眸子在眼簾下露出來,被夜色反襯著,顯得晶瑩明亮。他的目光掠過我的眉眼、鼻子,最後流連在我的唇上,久久沒有挪開。


    我突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麽了?是不是聽不見我……”


    忽然,他把手覆蓋在我後腦勺上,將我的臉壓近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活生生地剝奪我還沒出口的半句話。


    我倏然一驚,隻得趴在他胸口上,夾在耳後的碎發也滑落下來。


    他將頭輕輕一抬,便吻了我。第一次好像是試探,他隻小心翼翼地將我的唇角輕啄了下。


    我猝不及防,張著嘴,目瞪口呆,腦子像被按了暫停的影碟機,瞬間定格。別說思緒,連心跳都一並消失了。


    慕承和雙眼凝視著我,眸中帶著種波瀾,接著,他緩緩地,側著臉,又一次吻過來。留在我腦海裏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他喃喃對我說。


    “其實,你可以把眼睛閉上。”


    那一刻,海風輕拂,星漢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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