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說。


    “為什麽?”


    “你以前不是看過紅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嗎?趙曉棠那天一時無聊就問他們家慕海,要是他,會選哪一種。結果無論慕海給什麽答案,都被趙曉棠扁,選誰誰錯,被折騰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象慕海大哥當時的窘樣。


    “慕承和多聰明啊,直接說,親愛你不是紅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獨一無二的,兼容著白玫瑰的清純和紅玫瑰的妖嬈,獨一無二。”


    “……”


    總之,我不知不覺愛上Роза這名字了。


    早晨下著毛毛雨,特別清爽涼快,我們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山頂,也忍不住朝著山下大喊了一聲:“Роза。”那個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長。


    “我教你彈舌是為了讓你去賣羊肉串?”他斜睥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樂。


    等我們往半山停車場走的那個時間,人和車已經開始多了起來。車來人往,加上盤山路不寬,彎道也急,隻好時不時地站在旁邊避讓那些上山的車輛。


    在走了一截,發現堵車了。


    這時,有一輛中巴,在我們旁邊按喇叭。


    慕承和拉著我讓了讓。


    它還是按著喇叭。


    車窗打開,司機衝慕承和喊:“小慕,這麽早啊。”


    慕承和看清對方說:“哦。秦老師啊。你們怎麽?”


    “我們去上麵接個來學校訪問的貴賓。劉校也在。”說著,後一排的車窗也開了,坐著的果然是A大的劉校長。


    劉校長說:“小慕,要不要送送你?”這個劉校長就是寒假前,熱心過問慕承和終身大事的那位。估計都能問到那個份上跟慕承和或者他們家都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來跑跑步的。”


    劉校長的視線,落在慕承和牽著我的手上,正含著笑意要說點什麽。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從副駕駛的位置傳了過來說:“劉校,真是慕承和呐,你們眼神不錯。”而說話的人,正是我們外語學院的吳書記。


    吳書記探頭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這不是薛桐嗎?”他說。


    “吳書記好。”我點頭。


    劉校長聞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吳認識啊?”


    “是我們英文係這一屆的應屆畢業生。劉校你該認識啊,她考上我們學校的時候電視台當年還報道了下。她爸爸是烈士那個。”


    劉校長好想有點印象了,斂起笑容,點點頭。


    “說起來,承和還教過他們班吧。”


    “嗯。”慕承和說,“教過他們俄語。”隨後不著痕跡地鬆開那隻牽著我的手。


    寒暄了一會兒後,前麵的道路被疏通了,他們的車緩緩開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在路上,直到開車回家,我也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我承認我生氣,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不是個滋味。


    隨著新學期臨近,教授院裏回歸的A大老師越來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寧靜。自從那件事之後,我都盡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現在外麵。


    老媽來電話說,陳伯伯本來去家裏看我,結果聽人說我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哪個陳伯伯?陳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後我就明白她說的是誰了。


    “你樓下的張阿姨說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個月了。”


    “怎麽這麽大事都沒給我說?偷東西了嗎?”


    “沒有,被我嚇走了?”


    “你搬到哪兒了?”


    “一個朋友家裏。”


    老媽沉默須臾,“男朋友?”


    “嗯。”我說。


    “以前同學?”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來看陳妍那個?姓慕?”


    “嗯。”


    “我聽開車的小李說過這個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說,你當時就隻介紹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兒會對你那麽上心,連夜來回一千多公裏陪著你。人挺好。”


    “嗯。”我說。


    “你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幹嗎呢?他多大了,幹什麽的?”


    “比我大六歲,是個老師。”


    “唉,我不是那種死板守舊的人,你覺得好就行。現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繼續和她說什麽。


    她當時提過,不會幹預我談戀愛,隻要對方人好就行,現在都這樣了,也許再覺得不好也沒轍。


    下午,我正在學校人事處領資料。


    老媽又來了電話:“你現在住到別人家裏去,也不太妥當。”估計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這個情況,思想鬥爭過後,露出說客本性。


    “我們又沒有怎麽樣。”一人一間屋子,隻到牽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麽想你?”


    “他家就他一個人。”


    “他跟家裏提你倆的事情了嗎?”


    “不知道。不知道他說過沒。”多半沒有,他還能跟誰說去?


    “你們想好下一步怎麽辦了嗎?”


    “沒有。”我連我是不是他女朋友這件事上,都還心存疑問,哪有想那麽遠。


    “要不,你先找個借口搬出來,就說開學很忙單位太遠了,所以住到學校去?這樣小慕也不會和你生氣?”


    “我想想看。”


    說是想想看,其實我絲毫從慕承和家裏搬走的意思也沒有,回憶起那天他說他不要我走的那個絕望的眼神,現在都有點心顫。


    電視上那些母親怎麽罵情竇初開的女兒來著?


    我坐在地鐵的座椅上,看著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腦子裏自言自語。


    鬼迷心竅?


    對,我就是鬼迷心竅。


    我不但鬼迷心竅,還有點離經叛道了。


    想到這裏,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見坐車廂對麵的青年情侶濃情似蜜。女孩說什麽一嘟嘴,男生寵愛一般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可是女孩的嘴噘得更高,顯然在繼續撒嬌。男生忍不住親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別過臉。


    旁邊的一位提著無紡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聲,小小嘀咕了一聲:“真不要臉,以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鐵站,走了兩條街,在菜市場買了點小菜回家,剛到教授院門口就聽見有人叫我。轉身去,看到一個大學的同學,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問:“你住這兒啊?”


    “嗯。”我慶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選了俄語課。如果要是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兩個人提著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麽狀況。


    “後來,你去哪兒工作了?”我換了個話題說。


    “我留校了呀。現在在外院的團委裏做點事情。你呢?”她說。


    “我在師大。”


    “也挺好的嘛,咱們留個電話吧。”說著就把手機掏出來。


    “這麽熱,你在這兒幹嗎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門了,又說要上廁所,叫我在這兒等她。對了,薛桐,以前那個代我們課的那個俄語老師,忒帥那個,也住這兒,剛才我才見他進去。”


    話沒說完,住慕承和一樓那位老太太就趕著出來了,手裏還拿著一把扇子,看到我說:“喲,小薛買菜回來啦?小慕剛回去。”


    我和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個別,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買得一模一樣,正在廚房裏擇菜。


    “怎麽了?跟逃命似的。”他問。


    “遇見我同學了。”我氣喘籲籲地說。


    看他沒什麽表情,我又說:“她家親戚就住這樓。”


    慕承和抬頭瞅了我一眼,擇菜的動作並未停下。


    我承認,這一刻,我帶點惡魔的心思在故意氣他。心中就像有兩個聲音在吵鬧,一個說:不該讓大家知道,令他犯難;另一個則說:有什麽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裏,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廳的燈光從門縫裏透進來,又突然難受起來。


    以前我有個高中同學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數學係。大三的時候,也就是我大三時跟慕承和處於抬杠期的那會兒,她說他們係一個男生和自己的輔導員戀愛了。


    這在當時我們看來也算很驚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廣為流傳。


    可是細細一想,不是很正常嗎?


    大學生戀愛自由,可以喜歡師兄弟姐妹,可以喜歡工人農民,可以喜歡商人公務員,那為什麽不能喜歡老師呢?


    這件事,據說後來以那位女老師辭職作為終結。


    那個同學說:“其實沒什麽,學校也沒規定師生不能戀愛。隻是很多學生和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就說她勾引自己學生怎麽的。那老師自尊心強,就辭職了。”


    八月中旬,師大就開始為新生的入學工作做準備了。


    我和張麗麗都要當新生的輔導員,所以學校又開會把規則記錄強調了又強調。前幾回給我們上“如何正確處理師生關係”的魏老師又老生常談。


    “有的老師覺得一味地關心學生,和學生不分彼此,或者發展出友情就處好了師生關係,那是不正確的。”


    “無論關係多麽熟,都要記住一點,師生關係永遠都是代際交往,老師是長輩身份。”


    “我們平常說的師生平等,隻是人格平等,而並非身份平等。”


    “說這麽半天,不就是那個意思。”張麗麗嘀咕。


    “什麽那個意思?”我問。


    “不準師生戀唄。”張麗麗說,“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那些年輕男老師比較危險好不好,把他們叫過來單獨教育不就行了,讓我們陪著在這兒磨嘰。那天我看報紙,說有個什麽學校居然叫全校師生簽軍令狀,裏麵就有一條:不以任何理由與學生談戀愛或超出正常的師生關係。”


    張麗麗見我沒接話,繼續說:“你說這學校多變態啊。”


    “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總之呢,隻要是師生戀,那肯定都是老師那一方的錯。”


    “為什麽啊?”我詫異。


    “所有輿論都會這麽認定。因為在社會大眾嚴重,學生是弱勢群體。大學裏雖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師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會認定是老師利用職務之便,勾引無知學生。咱們畢竟女老師,和男學生還好點,要是一個男老師和女學生,嘖嘖嘖。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麽?”


    “叫什麽?”


    “不倫。”


    我張了張嘴巴,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響學校聲譽。”


    夜裏,我在房間裏上網,搜出了很多關於師生戀的帖子,那些跟貼舉手讚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齡不大的孩子,但是絕大多數都說那個老師如何如何。我遲疑了下,在經常逛的那個論壇發了帖子——畢業了還算不算師生戀?


    “畢業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別人還會說三道四,指指點點嗎?還會說我老師的壞話嗎?”


    過了一會有個人留言。


    [ZFY]城少:看你怎麽想了,關鍵是看你老師怎麽想了。你老師要是這麽想,那麽他永遠都認為你是他學生。


    奧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唉喲,連板凳都沒有了。樓主,我告訴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廁所回來發現又多了幾條網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麽?誰也管不著,樓主,我支持你雖然我不敢。


    ①個人ぺ旅行:雖然畢業了,但是在別人眼裏還是師生。


    我又寫了一條:我是樓主,我現在還住在我老師家裏,你們說這樣好嗎?


    下麵迅速地回複著。


    團子.·°?:同居了?同學,你有勇氣。


    海蘭雲雀007:你老師是禽獸啊禽獸,重複一萬遍。


    看到最後一條留言,我頓時無語。


    這時,慕承和站在門口敲了敲我敞開的臥室門:“這麽熱,你一個人待著不開空調嗎?”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麽,急忙關掉桌麵的網頁。


    要是他看到那“禽獸”兩個字還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亂的樣子,遲疑了下。


    我心虛地衝他笑,而且笑得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電腦一眼:“你自己開吧,遙控器在桌子上。”語罷,屋子都沒進就迅速地回到客廳。


    我看著他的背景,有點納悶,被我的傻笑嚇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為我在看黃色網站?


    等他回去沒有動靜後,我又打開那一頁。


    隻見最後又有了一個回複。


    獨自憂傷的花哥哥:kao,想那麽多做什麽,隻要你老師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噴了。


    月底,我去醫院看爺爺。老人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時間不是飯點,正巧看護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邊,說了好些私話。


    後來,護士來量體溫,我才恍然想起來慕承和還在樓下等我。


    這幾天突然降溫,秋夏交替,醫院裏人滿為患,隨處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這麽在候診大廳等了我一個多小時。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時間了。”


    “不著急,反正外麵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狀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沒有任何預兆就直接發燒。


    但是他拚死不承認自己發燒,就隻是說頭有點暈。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比我的手燙這麽多。”


    “那是你手涼。”


    “要吃藥,你肯定在發燒。”


    “沒有,不吃。”他在這個事情上極其孩子氣。


    讓他吃個藥都這麽難,拉他去診所那更是天方夜譚。早知道他是這種專吸病毒的海綿,就該早早注意。


    我終於想起來,上次除夕他敢情哪兒是不能亂吃藥,肯定是不想吃,編個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裏沒有溫度計,老爸就會用嘴親一親我腦門,一下子就能試探出是不是體溫超高。我突然想起了這方法,放下手裏的杯子,捧住他的頭,沒有多猶豫就將嘴唇落在他的額頭上。


    很燙。


    “真的在發燒。”我得出結論。


    哪知他卻絲毫再未反駁,反而愣了下,臉頰轉瞬就紅了。


    感冒引發了他的耳鳴,正犯得厲害的第二天早上,慕承和突然接到電話讓他出差。當時,他正躺在床上,動都不敢動。


    他卻對電話另一邊說:“好,沒問題。”不帶絲毫遲疑。


    我站在門口看著他,淺淺歎氣。


    於是,在我迎接新生注冊的最忙時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務挺艱巨的,這一次要國慶才會回來。正好,我也要陪著新生去市郊軍訓。


    這樣也好,我們都離開那個地方遠一點。


    “你倒沒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待。可是慕承和比較慘。還有啊,”白霖說,“我給我家師兄露了點口風,告訴你和他們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還沒細說。瞧他那樣,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好像和你戀愛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婦。”


    我不由得失笑。


    白霖陪我買了點軍訓時要用的必需品,就開車載我回單位。路過一個轉角的時候,我說:“停車停車。”


    她打了半圈方向盤,將車靠邊:“怎麽了?”


    “張麗麗。”我說。


    不是張麗麗在那裏出現有多奇怪,而是她和一個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個?”白霖問。


    “嗯。那男的是誰啊?”


    張麗麗哭著和那人在路邊爭執。


    “還能是誰啊?不是現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得那麽撕心裂肺。”白霖事不關己地說。


    這時,男人掙脫張麗麗的手,毅然離開,走了五六步又回頭對張麗麗說了句什麽。張麗麗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旁邊不時有人側目。


    “你不上場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問。


    “算了,她也許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副樣子。”我說。


    傍晚,張麗麗才回來,臉上的妝畫的很精致,興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過的痕跡,買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還有鹵菜做夜宵。她平時買衣服和包舍得花錢,可是對於吃非常節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說。


    “幹嗎買這麽多?”


    “明天就軍訓了,這下不吃,到時候上哪兒打牙祭去?我去買啤酒。”她說完,不等我發話,拿起錢包就到樓下小超市去。


    她平時哪舍得用這個錢啊,別看著穿得風風光光,其實每一塊錢都要掂量著用。上次她媽給她寄的醃菜,要不是跟我賭氣扔掉,說不定連著吃好些天。


    我看著那些雞翅膀、鴨脖子,歎了口氣。


    還喝不到兩瓶啤酒,張麗麗就醉了,舌頭開始打結,說話有點口吃。我勸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說:“我們劃拳,劃拳喝。”


    “怎麽……劃?”


    “剪刀石頭布,贏了你喝,輸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勝,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個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頭。


    “我輸了,我喝。”我說。


    第二局:我出布,她還是出石頭。


    “贏了你,我喝。”我說。


    她歪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拳頭:“不對啊。”


    “怎麽不對了?”我幾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對她說,“贏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輸了,你不喝我喝對不對?”


    “嗯,對。”


    “那怎麽不對勁了?”


    “哦,想錯了。”


    這樣好幾個來回,我一個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開始無聊了。


    “薛……桐。”


    “幹嗎?”


    “他……看不起我,說好了……我畢業留在A城,他就和我……結婚,結果他又看上了個比我好的。”


    原來是這樣。


    “我是鄉下人……嗎?我不是……為什麽他們家要嫌棄我?”


    “我媽是農……民,但是我爸被辭退之前也是村裏的老……師啊。”


    “弟弟為了讓我上大學,都不敢去花錢治病。”


    “我腦子不好,但是我勤奮,我考了兩……”她用手指比了個二的姿勢,“兩次才考到大城市來。”


    “我不……該掛我媽電話,她癱在床上,就巴望著和我說兩句電話。”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這一回,我沒攔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淚流淌的臉:“喲,我怎麽哭了,真他媽……他媽矯情。”


    後來,我把張麗麗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難受。於是,一個人關上門,到校園裏走走。夜風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這時,慕承和居然打來電話。他走了四天,身體已無恙,大概是年輕,恢複也快。隻是我覺得隱隱覺得每次發病之後,他左邊耳朵的聽力似乎在逐漸下降。


    他對此倒是一點也不介懷。


    “在幹嗎?”他問。


    “宿舍樓下吹風。”


    “心情不好?”


    “有一點點。”


    “怎麽了?”


    “我想你了。”我說。


    第二天,張麗麗對自己醉酒話癆的事情隻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記得,也正好裝著什麽也沒發生。軍訓的忙碌和充實,一下子就衝淡了這件事情在我腦中的印象。


    看到這些半大的孩子,離開父母來到這裏求學,不禁想起自己當年的模樣。


    “老師,你頭發放下來的時候,長得有點像那個野蠻女友。”一男生說。


    “什麽野蠻女友?”我納悶。


    “就是韓國演我的野蠻女友那個。”


    “其實身材差挺多的。”我謙虛地說。


    “不是說身高,主要是包子臉。”


    “……”


    這孩子是在拐著彎損我吧。


    什麽包子臉,這叫嬰兒肥,我在心中無言地申訴。


    過了幾天,我和張麗麗請了假,搭了個便車回市區采辦點東西,沒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麵遇見了陳廷。


    “陳老師。”我見躲也躲不過,就硬著頭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從老家給慕承和捎了點特產,他們說他開學就出差去了,我還以為你在呢,就帶來了,沒想到來了兩次都沒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東西。明人不說暗話,看來他也知道我住這兒,既然單獨避開慕承和來找我,就是有話對我談。


    “陳老師上去坐坐吧。”我說。


    開門,進家,我給他倒了水,也局促地陪他坐了下來。


    陳廷環視了下客廳,半晌沒吭聲。


    在我跟慕承和這件事情上,我對陳廷有點心虛。他給了我那麽多苦口婆心的勸說和警告,如今看來全是耳邊風了。


    “慕承和他給我說了你們的事。”他首先開口。


    沒想到他聽的不是風言風語,而是慕承和的坦白,我稍微有了點安慰。


    “嗯。”我說。


    “慕承和這人,看起來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誰都談得來,其實不太合群。既然你們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負他了。他受不起那樣的打擊。”


    聽了陳廷的話,我就想啊,這話怎麽都覺得是嶽父對女婿的叮囑呀。我一個女的,能把他怎麽著?


    陳廷點燃了煙:“你最近沒住這兒?”


    “我們學校軍訓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時候,他就要我去學校宿舍,也沒要我一個人住這兒。”也許是擔心我害怕吧。


    他將煙放嘴裏抽了口,看了一眼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認識有十來年了。我這人是獨子,一直沒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歲,我就一直把他當弟弟。也許,他也這麽想。”


    “他常說起你們一起留學的事情。”


    “我跟你說這些,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學生,隻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頭在煙霧中皺起來,“所以我們是以成年人的出發點來談話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畢業去的俄羅斯,當時高考考得不好,加上我們有親戚在那邊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預科,然後考了普院。”


    我埋頭聽著,並不明白他回憶這些想要表達什麽。


    “過了兩年我才認識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個時候,”陳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六歲。據說他在圈子裏很有名,第一是腦子好,莫大的最高獎學金很少給外國人,但是獨獨有他,年紀那麽小卻比我年級高,前途無量。第二是他長得好,比他大個七八歲還暗戀他的女生,不在少數,恨得我們牙癢癢。第三是他脾氣好,好得離奇,甚至說你莫名其妙地給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氣還衝你樂,就像什麽也沒發生。”


    “我隻覺得,一個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這樣,真是太奇怪了,這還正常嗎,不是死人就是神經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煙。”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隱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還特地仔細地觀察他,也許也不會發現。如果當時沒有被發現,也許你遇不見現在的慕承和。”


    “有些貪玩的孩子來留了學,也許根本沒畢業,拿著父母給的學費和生活費揮霍,到了畢業的時候做一個假文憑回去蒙家裏。這種人不少,可慕承和不是。我們知道他家裏有背景,不然過年的時候領事館的人不會專門來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靜又溫順。怎麽能想到這麽一個乖孩子居然背著吸大麻,而且時間不短。”陳廷說。


    “可是,他為什麽啊?”


    我問的是陳廷,可更想問一問慕承和。


    陳廷站了起來,環視了一下客廳。


    “你知道為什麽他不在的時候,不要你一個人住這房子嗎?”


    我狐疑地搖了搖頭。


    “據說,這房間翻新過兩次。之前,大門不是現在這種防盜門,而那種老式的,上麵開著個玻璃窗,下麵是木板門。”陳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說的那種,上麵的玻璃窗可以翻開一點縫隙。”我答。


    “正好可以掛根短繩子,打個結,掛在門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這個我也知道,前年老媽監獄裏有個女犯就是這麽用鞋帶自殺的,當時我還在爺爺躺的醫院遇見過那個自殺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陳廷對我的此番話,還有那些即將明了的真相,我的手開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這麽死的。他後來有段時間身體不好,卻特別多話,才給我說的這些。他說,當時他在臥室裏睡覺,一早起來就看到他爸爸這麽掛著,屍體都僵了。”


    當事實被撕開的時候,一種洶湧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腦,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匯聚在了眼裏,想要奪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歡當著外人的麵這樣,於是迅速地站起來拚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不停地對陳廷重複這句話。


    陳廷見狀,走進了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背。


    “我當你是個大姑娘,才跟你說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鬱症的藥。畢竟我還是個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會告訴你。薛桐,”他沉吟著說,“希望你是真心實意地愛他,如果不是,現在撤退也許還來得及。”


    陳廷離開後,我也走了。


    後來,到約好的地方和張麗麗一起坐車回去,路上我一直沒吭聲。


    第一次我去慕承和家,他帶著調侃的語氣說有人在門上吊死了,我還以為真的是個玩笑。


    難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擠陳廷。


    也難怪他說,沒有我,他沒有勇氣再住下去。


    夜裏,慕承和照常地打電話給我,我心裏酸澀無比,卻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從何問起。


    每天吃過晚飯,學生們休息會兒,還會繼續夜訓,但是比白天的訓練強度低多了。有時候是整理內務,有時候還會分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鬧騰,我接到了老媽的電話。


    在這荒郊野外的,夜裏啥娛樂項目也沒有,就輪番接親朋好友電話來打發時間。老媽的來電有時候比慕承和還勤。


    “媽,”我說,“你不是值班嗎?”


    “本來是輪我的,哪知道今天陳伯伯突然坐長途車來了,我就跟人換了換。”


    “哦。”這次,我知道她說誰了。


    “你看,我說了在你麵前不提他的……”


    “媽,你們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啊?”她詫異了。


    “你去年不就說要結婚嗎,這都過了這麽久了,怎麽沒見你提?”


    “我們……你……”她顯然對我這個態度有點驚訝了。


    “我以前不同意,並不代表我現在不同意。隻要他對你好,你高興就行。”我淡淡說。


    我問過慕承和關於他母親再婚的問題,他說:“剛開始是恨,後來長大了又想,其實很自私。”


    “現在不介意了嗎?”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們沒有權利用自


    己的快感去踐踏別人的幸福。”


    “薛桐,謝謝你。”她欣慰道。


    “媽,你們以前經常吵架是從我在遊樂園走失的那次開始的嗎?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一直以為是這樣。”


    “不是,不是。我們合不來,不是因為你。”


    “那後來爸爸是有外遇了嗎?”


    “你怎麽突然說這個。”


    “那次你在墓地生氣地說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為何,老媽突然這麽叫我,一樣的聲調,卻我感覺回到兒時沒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為媽媽姓童。可是奶奶說,一個女人怎麽能老占著我們家孩子的名。所以給改了個字。


    “為什麽不早跟我說?”


    “本來我們打算等你考上大學就告訴你爺爺奶奶,我們協議離婚的,哪知道中間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這麽愛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這個黑。”


    “媽媽,我以前不體諒你,現在我也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個女人有多難。”


    老媽聽了這話之後好像哭了,半晌才說:“把那孩子帶給媽媽看看吧。小李說是個挺俊的人。”


    “還有一個事要跟你說。”


    “說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師,我們現在一起。”


    老媽在電話裏愣了下,似乎又恢複了她素日裏的冷靜,頓了頓問:“他是單身嗎?”


    “是。”


    “沒結過婚?”


    “沒有。”


    “家裏有些什麽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師,後來去世了。他媽是個公務員,聽說職務高。有個繼父,還有個妹妹,不過都沒什麽聯係。”


    “你覺得他是真心對你嗎?”


    “我……”我的臉倏地紅了,“我怎麽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這種事情,自己有感覺,騙得了外人,騙不了自己。”


    我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點頭:“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過一輩子嗎?”


    “想。”


    “那就不要管別人說什麽。他比你壓力大,但是隻要你把這個坎兒跨過去了,他才能跨過去。”


    老媽那句話就像給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開朗。


    我怕什麽?


    在我們之間最可怕的事情,莫過去失去他。


    睡覺前,閑來無事,我把手機裏的圖翻來看,翻到末尾瞅到兩年前的一張照片。


    那是兩年前航空展,我逃課去聽慕承和的講座,跟著李師兄混進會堂。白霖發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張現場,回去觀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著西服侃侃而談,笑容洋溢,風姿卓越。


    因為隔得太遠,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點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數倍後,他的臉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閉眼,都能回想起他當時的神色。


    那麽智慧。


    那麽儒雅。


    張麗麗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時候有什麽夢想嗎?”我仰躺著問。


    張麗麗思索了下:“當市長,我還寫過這作文得了獎,哪知現在差別忒大了。”


    我笑了,將手機貼著胸口:“我認識一個人,他告訴我夢想和理想是不一樣。夢想有時候遙不可及,而理想應該是現實的,我們為之而努力就能實現的目標。當我們把一個一個的理想完成的時候,夢想就會接近。”


    “那得多難呐,跟唐僧取經似的。”


    “我過去也是這麽想的。可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幾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那麽堅定頑強,都讓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現在想起來,我也有夢想。”我說,“高考?


    ?誌願是我自己填的,我隻選了外語,因為我曾想當個翻譯。小時候剛剛學外語,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是我爸爸關心時事政治,每年現場轉播答記者問什麽的,他就一直守著看。我在旁邊一邊坐作業一邊聽,就特別佩服那些能一邊聽一邊翻譯的人。後來別人告訴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譯,叫同聲傳譯,是很高級的一種。”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樣的人,所以才學的外語。”


    “可是,後來念了四年,隻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個好工作哦。什麽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資,工作輕鬆,老板和善,卻把初衷搞丟了。”


    我們兩個人一起沉默了好長時間。


    “你要當同傳?”張麗麗問。


    “嗯。”


    “可是哪有那麽簡單。”


    “剛才我想過了,先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然後試試看。”


    我拿起手機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幽藍的光。


    “你記不記得我們中學學過舒婷的一首詩?”我說。


    “《致橡樹》?”


    “我背了很多遍都沒過關,最後被語文老師懲罰抄寫了幾十遍。”


    張麗麗笑了:“但凡是和愛情有關的文章和詩歌,我倒是記得特別快。”說著,張麗麗真的輕聲將它完整地背了出來。


    致橡樹


    舒婷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


    也不止像險峰


    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也像戟;


    我有我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愛——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張麗麗平時說話的聲音就好聽,如今淺淺低吟,在這安靜的暗夜中顯得格外悅耳動人。不知道哪一句觸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哽咽了。


    “薛桐,你說我還能遇見這樣的愛情嗎?”她問。


    “那還用說嗎?肯定行。”我一邊回答,一邊轉身裝著準備入睡的樣子。


    過了良久,我又睜開眼睛,悄悄地抹掉臉上的淚痕,在心裏默默地說:慕承和,我也會做你的木棉。


    第十一章 青桐有心葉相承


    軍訓會演的頭一天,給同學們加了菜還有魚,好像是吃散夥飯一樣。晚飯之後,大家整理自己的東西因為明天會演之後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開始傷感了,纏著教官們聊天唱歌說話。還有的孩子,死揪著教官們要電話地址什麽的。但是他們有硬性規定,不能給學生留下任何通信方式,態度都很決絕。


    女生們就求著我去要。


    我那時正是生理期頭一天,肚子疼得厲害,加上有點感冒嗓子也疼。一個人正難受,還頭疼這麽一大群纏猴時候,接到慕承和的電話。


    估計他是告訴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對著孩子們說:“好了好了,我接完電話再說。”


    “別吵,薛老師男朋友來電話了。”一個綽號糖糖的女孩兒大喊了一句,賊兮兮地招呼大家噤聲。


    她不說還好,這麽一叫,反倒讓一堆人起哄了。


    “哎喲,我們薛老師不是單身呐。”


    “今晚,好多男士失戀哦。”


    “薛老師,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一邊示意他們小聲點,一邊笑著按了接聽鍵。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師和師公要生氣了!”糖糖又是一聲大喝。


    慕承和正好聽見最後一句,問道:“師公?”


    “或者你想叫師母?”我反問。


    “我以前倒是聽見過有人叫師丈。”他一本正經地說。


    “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趕著孩子們出去。


    “我記得以前有人還叫我祖師爺,過了兩年,輩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語罷,還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一群學生怎麽都攆不走,我隻好匆匆的和他說了幾句就收線。


    “一點都不肉麻。”一直偷聽的糖糖遺憾地歎息說。


    “就是就是。”


    “至少應該啵一個。”


    “三秒鍾內都給我消失!”我發飆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後,我又看著手機,想問他一個人在家,夜裏要是害怕怎麽辦。可是掂量了下,還是作罷,放下手機,又看他們夜訓去了。


    最後這一晚說是為了明天的會演做最後的夜訓,其實基本上成了每個排圍著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頭取了礦泉水,給每個教官派發。這時,一群人就逮著我了。


    “薛老師也唱個歌。”


    我笑著搖頭,躲到個排後麵去,哪知,這邊聽見動靜也叫我唱。


    我這人雖然很麥霸,可是當著這麽多學生,哪兒能丟得起那個人呢,說什麽也不肯。我越不肯,他們就越鬧,就在這一刻,有個哨兵進來,隔著老遠就喊。


    “小薛老師,大門外有個人,說是您家屬要找您。”


    軍營裏有規定,外來人員不能進出。所以家長親屬什麽的都不讓進,隻能事先打電話或者把輔導員叫過去,看看究竟找誰,然後本人才能到門口放放風。要是有時候找不到學生本人,也沒辦法。


    這小哨兵對人很好,和我還算熟絡,經常幫著我拿東西,竟然專門跑來叫我。


    可是,他嗓門也太大了。


    “家屬?”我尷尬地,小聲地嘟囔了句。


    我在這裏哪有什麽家屬?


    哪知,他耳朵極好,解釋道:“他說他是你家屬,我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一男的,二三十歲。”


    “肯定是咱們師公。”有個男孩叫嚷了起來。


    “轟”大夥就笑了。


    我板著緋紅的臉,跟著小哨兵拐個彎,看到大門外等著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車前的暗處,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蒼翠鬆木,鬱鬱蒼蒼、古樸高潔,無論什麽阻擋它的生長,它都將頭微微揚起,繼續往高處張望,筆直地聳立著,淩雲之上。


    他朝我這邊走了幾步,燈光讓他的輪廓漸漸明了。


    我衝他揮揮手。


    他見狀點了下頭,含著恬淡的笑等著我走近,沉靜溫潤,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緩不急地從那邊營房走出來,但見此情此景,再也穩重不起來,提腳便跑到他身邊。


    隻是,兩個人站在大門口,也不是個辦法。


    周圍荒郊野外的,張麗麗和我對地形已經踩熟。於是我帶著慕承和,也一起壓馬路。


    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偶爾路過的卡車,連人也沒有。這麽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個人連大門也不敢出。


    我倆就這麽溜達在大路邊上,並排著。


    他走外麵,我走裏麵。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並著肩。


    這麽對著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靜了。為什麽他告訴別人是我家屬,而不是愛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氣不聽使喚地衝進腦子裏,我的強脾氣開始不理智地發作。


    “怎麽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問。


    “打了,沒人接。”他解釋。


    我伸手一摸兜,確實沒帶手機。


    “是不是感冒了?”他問。


    “嗯,有點鼻塞。”


    “嗓子疼嗎?”


    “不疼。”


    “早知道給你拿點藥來。”


    “我們帶了一些常備藥。再說,還有校醫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記得吃,不行的話再找找校醫。”他說。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這麽關心我,我越覺得他是心虛,不禁遠離了他點,讓我們之間有個一尺的距離。


    “薛桐。”


    我應了一下。


    “你生我的氣?”他問。


    “沒有。”我矢口否認。


    “我來找你,你不喜歡?”


    “不是。”


    “我做錯什麽了?”


    “沒有。”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說的,便不再言語。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說沒生氣就是真的沒生氣嗎?他情商真這麽低嗎?看不出來女人的心思嗎?不知道自我檢討嗎?不能哄一哄我嗎?


    我想著想著越走越快,不經意地就將他甩在後麵,然後小腹又開始絞痛,頓時邁不動腳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發覺我臉色不對:“怎麽了?”


    “肚子疼。”我說。


    “那趕緊回去躺著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說。


    “原路回去?”


    “這邊可以抄小道,穿過去就到了。”我說。


    他看了下那沒鋪混泥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詫異了:“我哪兒有那麽嬌氣。走慢點就行了。”


    還不等他說什麽,我就下了馬路躍過排水溝,跳到那邊小路上。一連串的動作,讓我覺得身體裏有股熱流向下湧了出來。


    小腹一陣痙攣,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趕了上來,蹲下身又說:“快點上來,我背你。”似乎已經有些生氣。


    而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原本以為我們會僵持好一陣,沒想到他突然開口問我說:“是不是我越難受,你心裏就越痛快?”


    “我沒有。”


    “你怎麽沒有?”慕承和說,“你明明知道你不高興或者身體有一點不舒服,我看著就揪心,但是你還偏要這樣。”


    “我就是沒有,沒有,沒有。”我開始犯起渾來。


    “薛桐,你要是討厭我,可以用別的方法來氣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頭淡淡說。


    “我哪有討厭你?”我即刻反駁。


    他臉上掛著黯然的神色,對我的反問不置可否。


    我頓時就覺得委屈了:“我哪有討厭你,哪有?我就是心裏憋得慌,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難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難受,我又覺得心裏像被刀子割一樣,更加不痛快。”


    認識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歡哭。可是說完這席話,越發覺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幾次故意拿話氣他的情景,眼淚居然就這麽在他跟前,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他見狀,將我攬在胸前,喃喃地說:“本來還好端端的,怎麽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不生氣,我也不難受……”


    他舍棄了他剛才的所有立場,近乎溺愛般地輕輕哄著我。


    活了二十多年,從未有人這麽遷就過我。


    小時候一哭,媽媽就會煩,奶奶還會罵我不爭氣。不像別的孩子,哭著就能爭取到想要的東西。漸漸地,我就不愛哭了。所以,我從沒用眼淚當過什麽籌碼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這裏,卻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淚水是他在這世界上最致命的軟肋。


    伴著周圍夏蟲的鳴叫,他試探著叫我:“薛桐。”


    “幹什麽?”我甕聲甕氣地說。


    “我還從來沒背過你。讓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輕輕問。


    我遲疑了稍許,最後點了點頭,收住淚。


    剛開始趴在他背上的時候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他覺得我沉。後來,我發現這個擔憂完全是多餘的,他比我想象中結實許多。


    漸漸地,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頭輕輕放在他肩頭。


    “還在疼嗎?”


    “疼。”其實,已經不那麽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惡魔偏要我這麽說。也許真應了他的話,我見他為我著急,心中就很滿足。


    雖說有這石子路有兩三米寬,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沒有燈,隻能借著月色和不遠處馬路的路燈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盡量走路中間,看到什麽黑漆漆的東西,也不要踩,說不定有蛇。”


    “好。”他說。


    “你是不是從小在城裏長大的,沒走過山路?”


    “走過,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著的。”他說。


    提起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他沉默了些許,然後說:“不是。也許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為什麽?”


    “一個好父親,不會像他那樣丟下自己的孩子……”


    我沒吭聲。


    走了幾步他又說:“可是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路程過半後,他扭頭問:“還疼不?”


    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實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聽到答案,似乎安下心來微微鬆了口氣,卻沒放我下來的意思,繼續往前走。


    我說:“對了,我想好我要做什麽了。明年我去考翻譯學院的研究生,好像下個月就報名了吧。反正,我一麵在這邊工作,一麵複習考試,都不耽誤,還能掙錢。以前,我一直想著要當同傳,即時當不了,我這麽努力過,以後也不會後悔。”


    “有誌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選俄語吧。你要你替我複習。”


    “好。”他說。


    短暫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來自另一個身體的體溫和呼吸,好像讓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永恒。


    我從來不知道怎麽叫他,以前稱老師,後來就說“你”,那次氣極的時候還連名帶姓地罵了他聲慕承和。而周圍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說他父親叫他小和。


    慕承和喚我,自始至終都是前後兩個字一起用。


    也許是因為以前在家裏父母之間很少用什麽親密的稱呼,所以自己總覺得愛稱很別扭。


    可是,就在這一刻,伴著夜色和清風,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來想去,最後柔柔地喊了他一聲:“承和。”


    他的腳步似乎微微一滯,然後側著臉應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這次沒應我,卻淺淺笑了。


    國慶當天本來打算跟著他去釣魚的,結果下雨了。


    雨從頭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瀝瀝,讓空氣中有了一種秋的涼意。


    我極喜歡這樣的天氣和慕承和一起待在家裏。


    他都是在客廳裏做事。我忙來忙去也不會打擾他,有時候自己看考研的複習題,有時候擦擦那些蘭草葉子上的灰塵,有時候給他杯子裏添水。


    就算一句話不說,心情也是美好的。


    隻是,打破這平靜的是一個電話。


    伯母在電話的另一頭說:“薛桐來一趟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


    我的臉瞬間慘白。


    慕承和問:“出什麽事了?”


    “我爺爺不行了。”我說。


    他開車載我去醫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來,我茫然地看著車前的雨刮器搖搖擺擺。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無語。


    我們到病房的時候,裏麵隻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爺爺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經換成了呼吸罩。旁邊的機器滴滴地工作著。他身上蓋著被子,胸腔隨著呼吸機壓縮空氣的節奏,一起一伏。


    伯母見我進門:“薛桐來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醫生商量去了。”說完後,再瞅到我身後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礙於我什麽也沒說,慕承和便隻衝她禮節地微微頷首。


    並非要藏著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沒有心思管這些。


    伯母說:“上次我來看老爺子就知道他最近情況不太好,醫生也說各種器官功能都開始衰竭了,早上的時候,血壓又陡然升高,腦內第二次出血……”說到這裏,伯母有些不忍,開始抹眼淚。


    奶奶倒是很平靜,伸手理了理爺爺的頭發。


    這時,伯伯和幾個表叔跟著穿白大褂的醫生輕輕地推門進來。


    醫生走進病床,掏出口袋裏的小手電,翻開爺爺的眼皮看了看,叫旁邊的實習醫記錄了下各種數據,就離開了。


    伯伯拉住那實習醫生問:“真的沒一點點希望了?”


    實習醫生說:“這個難說,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奇跡。”


    伯母說:“人都躺了五年了,當時你們就說也許有奇跡,現在拖了這麽久還不是這樣。”


    實習醫生說:“醫院確實盡力了,而且病人年紀這麽大……”


    屋子裏沉悶了片刻。


    實習醫生便合上本子想離開。


    有個表叔問:“那現在怎麽辦?”


    實習醫生回答;“剛才張醫生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其實撤掉呼吸機病人就等於死亡了。這個情況,就看家屬你們自己怎麽想的了。”說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煙盒和打火機,本來準備點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轉而到陽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幾口,又走了回來。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動。


    病房裏隻有奶奶和伯母坐著的那兩把椅子,沒多餘的,我一直站在那裏看他們說來說去,然後想找什麽東西靠一下。就在這時,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頭看他。


    他衝我點點頭,仿佛在說:我在這裏,不要怕。


    樓層打掃衛生的阿姨進屋來換垃圾袋,看我們神色凝重地杵著一屋子人在這裏,就多問了幾句。


    她說:“你們這種我在這裏幹幾年見多了。其實,醫生不好給你們明說。就是你們把老人這麽拖著,花費高,他也受罪,最後還是撐不了幾天。”


    保潔的阿姨幾句話點破了這事。


    伯母說:“這位大姐說得是。”


    奶奶替爺爺掖了掖被子,“要是這件事由我做主你們同意嗎?”


    伯母接嘴道:“媽,你說怎麽就怎麽。全憑你做主。”


    奶奶頓了頓說:“老頭子這麽多年躺著,其實有些時候我覺得是我硬留著他,讓他一直受罪。我心裏一直有這麽個念想,就是二子沒了,我得守著他,盼著他有天能醒過來。”


    她又說:“這是我逼著你們給他出錢,每天住在這病房裏,我身體不好,就隻能請護工。這些年,你們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為了就是我那點念想,我怕我要是沒了這念想,就也想隨了他們父子倆去。”


    “可是,事情也有頭。現在都這樣了,與其再糟蹋幾天,不如就讓他走吧。”奶奶最後說完,歎息了一聲。


    伯伯說:“那我去叫醫生來。”


    其他人全然應允。


    我走到床前,靜靜地看著爺爺。


    他的嘴裏塞著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膠布固定著,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張開。麵容消瘦蠟黃。我很多年都沒有認真地看過他,記憶已經變成一個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種瘦小的身形,都說我有點像奶奶年輕時候的模樣。而爺爺把自己矮矮胖胖、膚白發卷的特點全部遺傳給了爸爸。小時候,他對我的溺愛遠遠超過我爸。有一回,我因為在鄉下惹了虱子,奶奶一邊譏諷外婆和外公,一邊解氣似的當著他們的麵,用推子把我的頭發給剃了。結果巷子裏的孩子們就說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兒。爺爺就做了很多工藝的小玩意哄著他們,不許欺負笑話我。


    過了不久,伯伯叫來醫生。護士又拿著表格給他們簽字。


    伯母問:“撤掉機器就行了?”


    護士點點頭。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親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裏,忽而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同意。”


    這聲音不大,可是這四個字卻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我不同意。”我重複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淚,像看怪物似的瞅著我:“薛桐。”


    在家裏,我從來沒有拂逆過長輩,更別說在這種公眾場合。


    伯伯解釋:“小桐,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說:“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說。要是他還在,也肯定是這麽個想法。”


    醫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點不耐煩地說:“你們家屬先商量好再說,我那邊事還很多。”語罷,跟護士使了個眼色,便離開了。


    伯母頓時來氣;“你一個小孩,懂什麽?你知道這麽拖著一個小時得多少錢嗎?你爺爺沒工作,沒社保,全都得自費。你體諒過別人嗎?現在又不是我們不給他醫,是隻能這樣了,你親耳聽到醫生說的!”


    我咬著唇,也強上了:“你們不就心疼那點錢嗎?大不了我起早貪黑多掙點錢,賣血借債還給你們,我……”


    慕承和從後麵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說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他的親戚在旁邊,也不好多嘴,於是氣氛就這麽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卻聽見一直默不作聲的慕承和開口了。


    慕承和說:“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給你們道個歉,她人小不懂事,說了些氣話,你們別放心裏去。隻是這個消息比較突然,她有點接受不了,也許留點時間緩一緩就好了。她媽媽不在,雖說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時候,她還是他兒媳婦兒。要不,我們再等等。等薛桐媽媽回來見一麵再說,反正都這麽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正好用這點時間,給老人操辦點要用的東西,這樣讓薛桐心裏也有個的過程。”


    原本我一直強硬著,即時聽到醫生宣布絕望的噩耗我都沒哭,但是聽到身後慕承和這般輕言細語、客客氣氣地替我說話,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軟弱一下子有了發泄的出口,兩行熱淚滾落而出。


    我慌忙別過頭去,看著雪白的牆壁。


    慕承和問:“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伯伯說:“這樣說起來也對,我們急了點,沒顧全周到。正好我喊幾個人去預備下老人的後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麽都沒準備。”


    大家七嘴八舌地讚同,然後被伯伯安排工作,陸陸續續地走了。


    伯母說:“你奶奶還坐在外麵,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後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頭對著牆角,他站在我後麵,一動不動。


    我臉上的淚痕也自然風幹了。


    他將椅子挪過來讓我坐,隨之也坐在旁邊。


    兩個人默然良久


    之後,他輕輕說:“要不然,你跟爺爺說點悄悄話。”


    “他能聽見嗎?”


    “也許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說假話。”


    “那什麽時候說假話?”


    他的神色停頓了稍許:“善意的時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時候。”


    我盯著他的雙眸,隱隱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避開他的眼神,我轉而看著病床,“我想起來,我有什麽悄悄話要告訴爺爺了。”


    “我回避下?”


    我想了想,搖搖頭,然後又點頭。


    慕承和起身說:“那我出去抽煙。”


    我將頭垂下去靠著老人的枕頭,然後陷入了長長的回憶。


    “小時候,有段時間借宿在你和奶奶那裏。每次測驗後的試卷都需要家長簽字,可是我語文從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時候就不敢給你們看。最後,就模仿了你的筆跡簽字。”


    “還有一回,我上課講話,被班主任抓了出來要我請家長,不然就不許我進教室。那個時候家裏還沒裝電話,我就撒謊說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醫院,老師才放過我。”


    “你經常把錢放在前麵上衣的內包裏,然後也不怎麽數,就隨手將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會偷幾塊錢出去買糖吃。”


    “六表叔從雲南給奶奶捎回來的那隻翡翠鐲子,其實是我摔壞的。但是我當時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動地放盒子裏,後來你拿給奶奶之後才發現成兩截了,害得你被奶奶罵。”


    “你替我開家長會,老師說我表現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來告訴媽媽。你走之後,媽媽揍了我一頓。當時我一邊哭,一邊在心裏罵你說你不是我爺爺。”


    “你跟我說你要活到一百歲,看著我們三個孫子輩的孩子成家。現在哥哥姐姐都結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說了不知道多久的話,最後兩個護士推門進來抄那些生命體征的數據,才打斷了我。然後,護士又陸陸續續地掛液體,給爺爺輸液。


    我把地方給她們挪出來,到了屋外。


    已經是晚飯時間,其他病房都飄著飯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兩口子來了,看到我就說:“你先去吃飯,我先守著,有事給你電話。”


    我們都知道,所謂的有事是件什麽事。


    走廊上沒看到慕承和,我繞了一圈,在緊急出口那邊的樓梯間看到他。他在兩層樓之間的拐角處,坐在地上,看著暮色中的秋雨發愣,一個人靜靜地抽煙。


    我走過去,緊挨著他,以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餓不餓?”他滅了煙問我。


    “嗯,餓。”


    “那邊有人了?”


    “嗯。”


    “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回去給你取件衣服,半夜裏氣溫低。”


    才走到樓下就接到堂哥電話,然後又一口氣衝上來,到醫院那一層,看到病房裏穿白大褂的人來人往。


    堂哥見我就急忙解釋說:“剛才,心髒突然衰竭,醫生在做急救。”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無奈地搖頭。醫生叫護士看了下表,對著護士說:“死亡時間10月1日19點31分。”


    然後儀器的電源被關掉。


    我擠過去,摸了摸爺爺的手,還是溫熱柔軟的,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太真實。


    到底,我的執念還是沒能留下他。


    奶奶隨後才到,看到床上的屍體,終究沒忍住,抽泣起來。


    最後,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與他們一起在聯係地方和人給爺爺辦後事。奶奶過了會兒,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來覆去說著我爸和爺爺的那幾件事情。


    她沒吃飯,怕她餓著,就問她要吃什麽。


    她說:“你給我削梨。”


    等我去樓下給她買了梨回來,她又嚷著要吃蘋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給她買蘋果。


    她看著蘋果和梨,喃喃地說了一句:“老頭子,我們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這是以前爺爺經常提的家鄉話,就說蘋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開。這樣,一家人永遠都團團圓圓的。


    我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東西一起洗了洗,就給她削蘋果。


    皮削好遞給她之後,她也不吃,拿在手裏靜靜地看。


    我便繼續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地說:“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開始是麻木的,等了會兒才開始滲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東西,跑去洗手間衝傷口。


    那刀鋒真是太快了,雖說劃出的傷口才半寸長,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龍頭的自來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張餐巾紙隨意地覆在上麵。


    回到座位,發現那個梨上也沾了血絲,便扔了,又從兜裏掏了一個繼續削。


    奶奶以前罵過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沒哭。


    因為被割傷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東西做事,輕輕動一動就裂開,所以依然都在滲血。我倒不以為意,血染紅了就又換一張紙巾。


    我想一個對自己的疼痛都這麽冷漠的人,如何會對別人熱得起來。


    夜裏,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紙,問我怎麽回事,我也沒有回答,直接關掉燈就和衣睡覺。他在自己房間開著燈靠在床頭看書。大家都沒關臥室房門,所以我能看到從他房間透過來的橘紅色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


    而後,聽到他的腳步停在我的門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穩。


    他靜立了稍許,才離開。


    又過了很久,我翻了個身,不小心把枕邊的手機碰到地上,發出一個沉悶的響聲。他察覺動靜,再一次地走到門口,還是在黑暗中靜靜地站立。


    這回,他沒有輕易地回去,而是問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遲疑稍許,才輕聲應了下。


    他淺淺地歎了氣,打開燈走近我,坐在床邊。


    我背過身去。


    “薛桐……”他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陪你說說話。”


    “很多年輕的孩子總覺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愛情,以至於他們輕視生命。其實,他們多半沒有痛失至親的經曆。也許你抱著對父親的還會複活的最後幻想,寄托在了你爺爺的身上,所以才比他們更加難受。”


    聽倒他說到這一句,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傷口,一下子又開始流血。


    好像隻要身體疼,心裏的那種痛苦就可以緩解似的。


    可是片刻後,手在疼心裏卻還是繼續疼。


    我將被子蒙住頭,縮到被窩裏去,然後說:“當時爸爸出事,奶奶不許我跟爺爺說,怕爺爺發心髒病,但是不我聽。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麽激動地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所以奶奶恨我,他們都恨我,都是我的錯。”


    慕承和頓了頓,開口緩緩說:“薛桐,我上次給你講了我爸爸的事,其實後麵還有一部分沒有說完。”


    我在被窩裏屏住呼吸。


    他說:“後來,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誌不清,最後一年多連我都不認識,被關在精神病院裏。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認出我,還說:‘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媽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離婚了,也沒住一起,我就說我能照顧他。開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說話,能吃我做的飯,能一個人在家裏看點書。我怎麽知道他就突然自殺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發現。然後我


    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他掛在家裏的大門口,我不敢從那裏出去,就這麽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裏很晚,因為我一天沒去上學,學校老師隻得跟母親單位聯絡,我母親才找上門。”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這個結論一直困擾我很久,我甚至隻要看到門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他還吊在那裏看著我,眼裏全是埋怨。後來在俄羅斯,他們告訴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經,腦子會變遲鈍,就什麽也記不起來,我有一段時間就瘋狂地吸食那個東西。”


    “後來,我母親知道之後,將我軟禁起來戒毒,找了很多心理醫生。”


    “可是哪怕過了那麽多年,我都不敢待在這套房子裏,好像一進門,一到夜裏,他就會回來。隻要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裏,對著他去世的那個地方,似乎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對話,有時候會聽到人聲,有時候聽到噪音。後來又去看醫生,他們說我隻是幻聽。所以,我寧願耳朵聾掉,那就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看到他眼裏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為,他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這些,一輩子也不願意再次回憶起那段過往。我輕輕摟住他的脖子,顫聲道:“你不用說這些。”


    “不,我得告訴你。不然我的心永遠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特別愛孩子,所以我想教書。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孩子,我才覺得生活有希望。後來,你來了。薛桐,你來了。那天晚上,你在那麽冷的雪地裏給我找隱形眼鏡,手指都凍得通紅。”


    “你簡直就是一個天使。你總是有那麽豐富的表情,愛笑,愛皺眉,愛臉紅,愛生氣。連生氣發窘的時候,都是那麽有意思。”


    “你讓我發現,不能永遠都活在過去。況且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麽也不害怕。新年零點時,你對著我在許願,其實我也偷偷許了個願,就是希望眼前這個女孩兒永遠快樂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責。薛桐,你明白嗎?隻要你有一丁點難過,我就會心疼。無論是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的愛和我是一樣,所以他們肯定也不願意你繼續責怪自己。”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聽到這裏,我趴在他的頸間,無聲地落淚:“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現在把手拿出來,給我看看。”他說。


    我放開他的脖子,乖乖地將手伸到他麵前。


    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說話,繼而去拿藥箱,又坐了下來。


    血已經再次凝固,隻是因為沾了水,傷口邊緣開始發白。他低頭認真地給我抹酒精消毒。傷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燒一般,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氣。


    他的手抖了下,卻沒抬頭瞧我。


    臥室燈光不是很強,而且我剛才從被窩裏出來就抱著他,在我放開後,他轉身就去外麵取藥箱去了,我一直沒對著他的臉。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眼眶是紅的。


    也不知道罪魁禍首是那番話,還是我的傷。


    我慌忙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沒什麽。”他躲開我的視線。


    我哪裏肯依,不再讓他上藥,轉而用手夾住他的臉,擺正之後,讓他的雙眸正對著我。那對被什麽東西潤濕的眼珠,顯得格外閃亮。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脫,隻是將眼瞼垂下去,半晌不語。


    無論遇見什麽事情,慕承和的對著我第一個神色,便是微笑。


    他從未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傳導過給我,無論傷心沮喪還是難受,他都是在笑。笑的時候,眼睛會先眯一點,隨後唇角上揚,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溫和、內斂,偶爾在他臉上會閃過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卻是這樣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釋:“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這人從小就大條,痛神經都比人遲鈍。而且你看剛才我把你的衣服的肩膀都哭濕了,難受的地方都告訴你了。我不自責了,以後我一傷心就會想著還有一個人會我比更傷心。我也不會再生悶氣,有什麽事情都第一個告訴你……”


    聽見我這堆語無倫次的話,他沉默片刻說:“那天我不該當著別人的麵,鬆開這隻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見A大的車,當著很多老師領導的麵,他放開了我。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肩並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盤山路窄,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他看到車來便拉了我的手,讓我走裏麵,後來就沒放開,就此順勢牽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掌隨便一握便能覆住,當時我的心中好像藏著一隻歡騰的喜鵲。可是遇見其他老師的時候,他尷尬地鬆開了我。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這事,也再也沒有碰過對方的手,竟然成了一個禁區。


    他埋頭繼續替我消毒,上了藥,最後再貼止血貼,小心翼翼極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補充了句:“以後再也不會了。”


    老媽從B市趕到的時候已經半夜了。


    她本來就是能幹的人,兩下三下就幫伯母伯伯一起將喪事操辦得井井有條。


    到了第二天,家裏人也開始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奶奶當著所有親戚的麵說:“他走了好,說明老頭子對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總比一起陪我們耗在這兒好。他八十多歲了,也算是走得高高興興的。”


    喪事辦完之後,老媽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談了一次話,地點是在我們家。老媽活生生讓我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


    會談完畢,三個人一起準備在外麵吃了頓飯,正巧遇見樓下的張阿姨。


    她打招呼說:“童大姐,好久沒見你們家人了。樓上房子出不出租啊,前幾天還有人來問。”


    “不出租不出租,還留給女兒用。”我媽說。


    我衝這位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前麵等著老媽。


    隻聽對方說:“她一個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們家進小偷,可把薛桐嚇壞了,後來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後叫小慕陪著他。”老媽回答。


    “喲,一起那小夥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帶回來給我看看。”我承認我媽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有點沾沾自喜。


    “嘖嘖嘖,模樣咋生得這麽好呢?有福氣啊,童大姐,你這麽年輕就有女婿了,我那閨女兒快三十了還單著,東挑一個西挑一個,最後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這人恍然未聞,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經沙場的中老年婦女殺手啊。”我悻悻地說。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臉。


    “不許捏,已經夠肥了。”我奮起反抗。


    他孩子氣似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媽和張阿姨又說到什麽,一並瞅了他一眼,卻看到他正在調戲我。


    慕承和察覺到她們忽如其來的目光,神色瞬間石化,然後尷尬地收回手,接著故作鎮定地朝兩位中年婦女粲然一笑。


    這下,換她倆收回視線了。


    本來之前見麵,老媽對慕承和雖然和氣但絕對不是熱情。可是經過這半小時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熱絡了起來,吃飯時還不停地給他夾菜。


    “媽。”我狐疑了。


    “幹啥?”她問。


    “你以前不是說,吃飯最好別給人夾菜,這樣不衛生嗎?”我說。


    “……”


    當時我媽的眼神是在真實地表述:我怎麽養了你這麽一傻妞?


    飯後,我媽說單位那邊還有事,司機就來接她上高速了。


    “你們究竟談什麽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地問。


    “談未來。”


    “……你不應該教物理,應該教曆史。一句話就可以概括掉一個王朝的興衰。”我嘟囔說。


    他笑著搖了搖頭。


    “她問了很多,我不知道從哪兒給你說起。”


    “那隨便揀一兩個精要的。”


    半晌之後,他說:“阿姨剛才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發問之後,卻一直沒等到他說下文。


    於是,又重複問了一次。


    這個人思索了稍許,不自在地說:“你確定你要聽?”


    “要,為什麽不聽?”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臉上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是有些後悔提到這個話題了。


    “你媽媽比較……開明。她還問我……”他突然有點口吃,似乎還在腦子裏斟酌用詞,“我們……有沒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沒仔細研究過這話,隨口就問:“什麽安全措施?”


    見我這般鎮靜,他仿佛也淡定下來了,沒向我解釋,反倒繼續道:“我就對你媽媽說,我們一直分房睡。”


    過了數秒鍾,我才領會到這番對話的真實含義,然後尷尬地扭過頭去。


    臉紅了。


    “下個星期天有個飯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問。


    “什麽飯局?”


    “我們係上一位老師結婚,叫我帶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起嘴,看著他的臉,甜甜地應著:“好啊。”


    路過翻譯學院的時候,按照上次某位師姐的介紹,在他們圖書館一樓的書店買了些考研的複習資料。


    說實話,以前二外的課無論陳廷也好,慕承和也罷,都是以俄語的發音和日常對話為主要教學內容。而對於考研來說,語法和詞匯要求比較多。於是這個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過晚飯,我霸占了他在客廳的工作桌開始投入到複習中去,做幾道題再看幾頁書,有些不懂的就問問慕承和。


    他本來自己在沙發上專心用電腦作圖,結果時不時地被我攪一下,似乎思路全無。於是,他站起來,抬了把餐椅坐在我側邊。簡單地翻閱了下我的俄文語法書,隨後拿出紙筆給我畫了一個單詞“性數格”的圖。


    “我先給你歸納下,免得你越問越暈。”他說。


    “哦。”我乖乖地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將畫著圖的紙轉向我這個角度:“我們先說單詞的性。以前給你們說過它和英文有點不一樣,要需要將名詞分為陰性、陽性、中性。可以靠詞尾判斷……”


    我撐著頭,看著他邊寫邊講。


    他平時習慣用鉛筆畫草稿,所以桌麵的筆筒裏總存著些被削得圓潤整齊的中華鉛筆。


    “陰性是以а、?я、?ь、ия結尾,中性的詞尾是о?、е、ие?,而陽性是輔音,й?和ь。”


    說到這裏,他又起筆在紙上三個中文定義的後麵,分別寫下這幾個詞尾字母。隻見鉛筆的筆尖在白紙上輕輕劃動,那些字母就好像靈動一般躍然其上。


    他寫я的時候,跟以前給我們上課寫黑板字一樣,最後會留一個小小的鉤,顯得特別頑皮可愛。


    我不禁莞爾,思緒有些開小差,視線從慕承和書寫著的左手往上移動,最後落在他的臉上。


    他跟我坐得很近,以至於稍許逆光的條件下,我還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耳上的絨毛。


    我換了隻手,繼續撐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臉上最閃亮的地方,但是長在眼角的那幾根卻很翹。此刻,他垂著眼瞼,看起來更加明顯。


    “弄清楚名詞之後,前麵的形容詞要……”他說到這裏,不知道是察覺我的視線,還是感覺到我在分神,緩緩地抬起頭來,正好對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無雜念的雙眸,我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虛。


    他沒繼續講下去,放下筆。


    “形容詞……怎麽……”我支支吾吾。


    他沒接話,輕輕伸手拂過我的右臉頰,注視著我,然後緩緩地將頭湊過來,在我的唇上輕輕地啄了下。他的嘴唇在蜻蜓點水後,眼睛帶著一種無法平靜的情緒凝視著我。


    在我幾乎以為他會就此罷手的時候,卻迎來他的深吻。


    我從未告訴過他,我很喜歡他的唇。軟軟糯糯的,有一種嬰兒的觸感,讓人依依不舍。


    長久的沉醉後,他將唇分開,閉著眼,用鼻尖碰著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隻小動物在探知對方的情緒,許久之後才將眼睛睜開。


    “薛桐。”他的嗓音已經喑啞。


    “嗯?”我極力壓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停頓了下說:“我們繼續講形容詞。”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詞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學內容是如何對代詞變格,但是後來改成了別的……


    慕承和將我抵在沙發上溫柔地親著,讓我神魂顛倒。而後,他緊緊地擁住我,壓抑住自己喘息說:“薛桐。”


    “嗯。”我應著他時,完全抱著他會繼續問我,人稱代詞第二格是所屬格還是賓格此等問題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聲,嗓音淺淺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線了。”他說。


    作為新世紀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腦子遲疑了下,忽地閃現出兩句話來應急:第一句是裝傻問“什麽叫越線”;第二句是羞澀地說“我們還不可以這樣”。


    哪知,話到嘴邊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剛才賓格,你還沒有講完。”隨即我還閉上嘴,將牙關咬住,拉起警戒線,截斷他繼續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頓時黑線。


    就在我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又喚我:“薛桐。”


    “嗯。”我戒備地看著我,哪怕答應的時候也是咬緊牙齒。


    “我剛才講了人稱代詞,你記住沒?”他轉而問。


    我搖了搖頭,又點頭,意思是記得住一點,但是記不全。


    “第一人稱的第二格是什麽?”


    “меня。”我費勁地想了想,才得出這個答案。


    “再發一次音我看看。”


    “меня。”我口齒清晰地又念了一次。меня是雙音節詞,都屬於開口音,所以發聲的時候嘴唇和兩齒都必須張開。


    而就在張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襲而入,隨後帶著勝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齒間肆意掠奪。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開他,可是哪兒還有那麽容易。我怎麽可以大意,他要是那麽容易就我擊敗的話,就不是慕承和了。


    隨後,他抱我回到臥室,我麵紅耳赤地凝視著他。


    目光交織。


    他的喉結動了動,緩緩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唇上輕輕摩挲,隨後是下巴、脖子、鎖骨……


    纏綿悱惻,如蜜似餞。


    一月底考完之後,我不僅僅瘦了好幾斤,好像精神都輕鬆了。閑來無事,就用慕承和的借書證去A大圖書館借了很多言情小說抱回家看。


    本來,白霖生日還沒到,但是鑒於她春節要回老家,所以才提前到周六給她吃飯慶祝。


    白霖家的李師兄看到慕承和仍然很別扭,介於慕承和現在還在教他們,竟然依舊唯唯諾諾地叫了一聲:“慕老師。”


    我說:“好啊,那麽小白可就該叫我師娘。”


    慕承和也跟著忍俊不禁。


    白霖埋怨著李師兄說:“你傻啊,自降輩分不說,還拉著我墊背。看在薛桐比我大,你還是叫他姐夫吧。”


    我掩著嘴哈哈直樂。


    中途,慕承和去洗手間,白霖望著他的背影感歎:“就這樣謫仙一樣的人,終於還是毀在了你的手裏。”


    “去去去。”我笑著拍開她。


    吃到下半場,很巧地遇見劉啟和一群人散席後從包廂裏出來。我們是在大廳裏,正好慕承和與李師兄坐一邊,我和白霖坐另一邊。劉啟出現的地方恰恰對著我。我先是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隨即抬頭看見了他。


    他也在同一時間發現了我,再看到慕承和的背影。


    白霖隨著我的視線也探頭。


    劉啟衝她點點頭算是招呼,然後和我相視而笑。


    整個過程,沒有驚動到同桌的另外兩位男士,隻有我和白霖知曉。


    過了幾分鍾,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打開看到劉啟的短信——


    “祝你們新年快樂。”


    電視劇裏那些舊情人見麵,一般說什麽幸福白頭,或者說什麽我等你,若是狠一點會說走著瞧。他都沒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放在手機收件箱裏也絲毫不起眼。卻不知怎麽的,有了一種相忘江湖就此別過的感覺。也許日後在同一個城市遇見會打個招呼,老同學提及彼此,會笑一笑,但是不可能再有什麽友誼了。


    我對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地鎖了屏。


    慕承和問:“收到什麽了?”


    我笑眯眯地說:“劉啟祝我們新年快樂。”


    白霖咳了下,“唉喲,你可真老實。”


    這一天我們吃飯到很晚,和白霖聊了許多大學時候的事情,點點滴滴都是感慨,以至於多喝了幾杯。師兄礙於與恩師同桌,不敢放肆。而慕承和就一邊喝茶,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聊。


    結賬之後,我跟白霖兩口子一起去洗手間,慕承和坐在座位上看包。


    白霖在廁所裏一邊洗手一邊等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師兄也許會在我過生日那天向我求婚。”


    我愣愣地張嘴:“真的假的?”


    “可信度百分之八十。”


    “你怎麽知道?”我納悶。


    “他那點小九九,我能不知道?他訂了餐廳還有花,我都看到發票了。他自己還以為隱蔽得很好。”白霖全然一副無語的表情。


    我不禁好笑。


    出了洗手間門,看到李師兄站在烘手機那裏等著我們,一副傻愣愣的樣子,我頓時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


    白霖捅了捅我。


    我吃得有點撐,肚子圓滾滾的,回去的時候就向慕承和提議去河邊走走。


    冬夜的河風吹起來,直往我的脖子裏鑽。我便將手伸進他的大衣裏取暖,臉蛋埋在他胸前,貪婪地呼吸著他的氣息。


    “冷嗎?”


    “有你在,就不冷。”我說。


    看著廣場上的那個大鍾,我問:“你記不記得是什麽日子?”


    “1月29號。那天,我們就是站在這個地方倒計時。”


    “一下子就兩年了。”回憶起往事,有的好像很遙遠,有的又好像就在眼前。


    “薛桐,你幸福嗎?”他忽然問。


    “幸福啊,有你就會一直幸福下去。”


    雖說無法瞅到他的臉,但是我覺得他在聽到我的回答之後,似乎笑了。


    良久後,他緩緩地說:“以前有人告訴我,會有一個人與我的人生在某個點交會之後,重疊一起向下延續,直到生命的盡頭。我曾經以為除了那些公式和數據,不會有別的什麽能終身陪伴著我。但是我後來才發現,那個人是存在的……”


    遠處有個幾個大人帶著小孩拿了一堆煙花在放。父親模樣的男人領著孩子一起去點地上的煙花,點燃後,又急急忙忙牽著孩子胖乎乎的手往後撤。隻聽嘭的一聲巨響。天空中綻開出一朵紫紅相間的花,停頓片刻後,又變成銀色的流星朝河麵落下。


    他從背後擁著我,下巴擱在我頭頂上。


    我咬著唇,偷著樂了一會兒,卻半天沒聽到我期待的下文,於是甜蜜又急切地催促他:“你繼續啊。”我在等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繼續什麽?”他裝傻反問。


    “你!”明知故問,討厭。


    過了一會兒,我轉身問他:“那你想不想知道當時我在你麵前許的什麽願?”


    “是什麽?”


    “我不告訴你。”


    哼!


    一比一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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