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雲,山雨欲來風滿樓,又有詩雲,黑雲壓城城欲摧,黃州總管府司馬楊濟,如今麵色鐵青,看著麵前案上那斷作兩截的石頭,又看看麵前笑眯眯的宇文溫。


    “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


    “國公!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傳了出去,那國公的名聲可就毀得一塌糊塗了!”


    “無憑無據的,誰敢亂嚼舌頭?”


    “國公,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情遲早會傳出去的!”


    “喝口水都會塞牙,這是幾率問題,在那之前收手即可。”


    “國公,勿以惡小而為之,隻怕到時候就收不了手了。”


    “見好就收是很難,不過呢,這種事情很講天分的!”


    見著宇文溫油鹽不進,楊濟事先醞釀好的說詞全無用處,不過他沒灰心,今日定要把道理辯個明白。


    事情起因很簡單,在西陽“休假”的楊濟,好容易有興致逛街,逛著逛著有了奇遇:有人兜售一塊奇石,那石頭上紋路一如黑白山水畫,讓楊濟見了就挪不動腳步。


    當然,他一開始是持懷疑態度,畢竟這石頭上的紋路走勢如此之巧令人不得不懷疑,但是仔細檢查過後沒發現異常,楊濟便當機立斷買了下來。


    奇石價格不菲,花了他麵值一千三百匹的流通券,這也是楊濟數年來花得最多的一筆錢。


    他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邾國公府,按著春秋戰國時的說法,那就是食客或門客,包吃包住包照顧,每日回來後吃飽就睡,換下的衣物不用動手,自然有人幫洗。


    若不是楊濟堅決不肯,日常起居還有人照料例如,例如暖床什麽的。


    這幾年下來楊濟都是光棍一個,不過他無所謂,畢竟在遇到宇文溫之前就是獨行俠,多年累計下來的俸祿、賞賜,基本上自己花掉的很少。


    一大半錢糧都贈與生活有困難的將士或者吏員,剩下的除了正常應酬開銷基本沒動,如今花了重金買回來一個寶貝,那是愛不釋手。


    結果不小心摔落地上變成兩截,楊濟心痛之際無意發現這石頭有蹊蹺:石頭上的紋路有些是假的!


    也就是說,這所謂的奇石,是有人用了秘法,在石頭上就著原有的紋路加了點“料”,導致原本隻是有些好看的石頭,搖身一變成了山水畫奇石。


    成日裏打雁,卻被小雁啄了眼!


    莫名來到這個時代,楊濟以“強練”之名行走世間,憑著對史料的爛熟於心,向來隻有他裝神弄鬼捉弄人,從沒被人騙過。


    結果見多識廣的楊濟,居然被騙了!


    幾乎是氣得七竅生煙,楊濟按下心頭怒火,花了幾日時間在西陽城裏尋找騙子的蛛絲馬跡,結果那騙子似乎已經離開西陽,再也找不到蹤跡。


    換了個思路,他留意起城中賣奇石的人來,西陽城位於長江邊上,江邊各種石頭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敢拿石頭來賣的,必然是紋路奇特的石頭,那麽這些奇石之中,肯定有贗品。


    賣贗品的會不會是同一夥人?很有可能,即便不是同一夥人,製假販假的混蛋也要抓起來,幕後主使必須繩之以法。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騙子合夥騙了一個富商之後,楊濟尾隨其後,終於抓了個現行,就在他要動手將這兩人扭送官府之際,有幾人急匆匆跑來求情。


    那幾位是邾國公府貓隊成員,平日裏行蹤飄忽,見得大水衝了龍王廟,趕緊賠不是,保證退還一千四百匹麵值的流通券。


    楊濟見狀知道這些假奇石是宇文溫“創收”的項目,心中有些焦慮,於是趕到安陸麵見這位想賺錢想瘋的國公,陳述其中利害關係。


    “你說的風險,本公都知道,但是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必須解決。”


    “莫非...軍餉的開支太過?”


    “那當然,虧了八十餘萬貫,打起仗來本就花錢如流水,而接連半年的軍需訂單,你以為本公貼的錢是小數目?”


    一本賬冊交到楊濟手裏,他翻看起來,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宇文溫這次風光的關中之行,到回師之後確實虧了許多錢。


    “朝廷的朝鮮之役,八年下來耗去七百餘萬兩白銀,往多了算折合每年也就一百萬兩,國公這一次出征,就有將近百萬貫花費?”


    特定語境下,楊濟所說“朝廷”自然指的是大明朝廷,這也是他潛意識裏的朝廷,朝鮮之役指的是萬曆三大役之一的朝鮮之役。


    那是國戰,官軍(明軍)出境作戰消耗會更大些,但軍費不過一年一百萬兩白銀,即便按一兩白銀一貫銅錢算,也就是一年耗費一百萬貫。


    結果宇文溫隻是在山南荊州和關中地帶走了一圈,半年左右時間就虧了八十餘萬貫,這其中莫非有貓膩?


    沒有,一項項明細匯成表格,所有的開支都在上麵,讓他一目了然。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戰場上雙方對砍,壞掉的刀、鎧甲以及射出去的箭矢都是消耗,刀、甲葉可以回爐,但那也得耗錢。


    這一項消耗折合成銅錢大約有十萬餘貫,當然都是走的軍器監賬目,不需要宇文溫掏腰包,他的“自費項目”是虎林軍。


    虎林軍兵力五千人,屬於宇文溫個人的募兵,開支全部自理,無論留守還是出征,以六個月計共花費軍餉將近五萬餘貫。


    平均每人每月軍餉一貫七百文,然後還有計功獎賞、傷殘補助、陣亡撫恤,都是實打實沒有克扣、拖延。


    官府對立功將士有獎賞,但宇文溫的賞賜也不會少,說白了就是收買軍心,這是他的禁臠,不會讓別人影響到軍心。


    花費不菲,但戰鬥力也是剛剛的,比起每人每月不到五百文軍餉、吃沙拌飯的尋常軍隊來說,訓練有素的虎林軍將士一打三沒問題,至於結陣之後的戰鬥力更是不用說。


    花錢保證戰鬥力,值,實際效果也很好,但花錢如流水也是必然,累計花了宇文溫二十餘萬貫。


    接下來是大頭:軍需訂單。為了激勵士氣,肉鬆、鹹蛋、火腿、臘腸等副食品破天荒供應,將士們吃起來自然是開心。


    但天下哪處軍隊有如此待遇?平日裏尋常百姓甚至一年裏都吃不上幾口肉,這種超出常規的福利,已經超過山南官府的財政能力。


    隻能是宇文父子私人補貼費用,而且耗資不菲,其中大頭是宇文溫出。


    廢話,下訂單受益的都是黃州作坊主,費用大頭他不出莫非讓父親、兄長出?


    四十餘萬貫的缺口,都是宇文溫填的錢,加上“自帶幹糧”的虎林軍,還有安置關中遷來的百姓也得花錢,累計虧了八十萬貫,這些錢都是宇文溫一文一文賺回來的。


    一個人有這麽多錢,是不是誇張了點?不誇張,這年頭權貴之家窖藏銅錢數十萬貫的情況不罕見,無非是宇文溫的錢花出去罷了。


    花出去的錢,回籠寥寥,能預期的賞賜根本就是杯水車薪,他不是入寇中原的遊牧大軍,搶人搶錢搶珠寶,屠城、販賣人口的事情自然不會有,為了安置關中遷來的百姓,還自掏腰包補貼開支。


    綜合來說,宇文父子如此投入,獲利是巨大的,因為他們收複了關中,扭轉了不利的局勢,及時拉攏了許多勢力,這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的勝利。


    從關中遷來鄂州的百姓,戶數逾萬,光靠鄂州現有人口自然繁衍怕是要用上數十甚至上百年,這也是無價之寶,再劃算不過。


    但是按照賬麵來算,那就是巨額虧損,尤其宇文溫大虧特虧。


    楊濟看著賬目,歎了口氣,宇文溫能賺也能花,光靠著如今的產業怕是支撐不了更大的雄心壯誌,所以…


    “製假販假,知法犯法,傳出去當然毀名聲,但是時不我與,錢花了,虧空必須盡快填上。”


    “隻是如此一來,萬一走漏風聲…”


    “每個環節的人,都不知道其他環節是如何操作的,甚至都不知道東家是誰。”說到這裏,宇文溫頗有信心。


    “你是第一個察覺的,因為是自己人,所以他們…嗬嗬。”


    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楊濟沉默無語,這位果然有“止損”手段,還很決絕。


    宇文溫循循善誘,這賬本他可不會讓外人看,不過楊濟是個例外,手頭上沒有多少可靠的人才,那麽活該這位當他的“包身工”。


    造假做奇石,一貫錢不到的成本,可以獲利幾十、數百甚至上千貫,累計起來的“營業額”可比玻璃鏡劃算許多。


    為了保密,玻璃鏡的製作工匠一直限定於張乙滿等寥寥數人,這就導致產量有限,其他的產業雖然賺錢,但沒這麽暴利。


    現代的奇石造假技術很厲害,但宇文溫本不知道如何“入行”,虧得五莊觀觀主劉楊以分光術會道友,收得千奇百怪的丹方,其中就有類似的技術能幫助他獲利


    奇石不是藥品,不能吃所以不會鬧出人命,買得起的都是商販和有錢人,假奇石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危害性不大,所以他決定“創業致富”。


    不小心騙到自己人,那就把錢還了,至於那些有錢人,就當是做善事捐錢給他宇文溫來養兵。


    “不要這般苦著臉,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楊司馬的人生經曆不是又豐富許多了?”


    楊濟告退,宇文溫收拾好賬本,見著外麵無人,他歎了口氣,從一旁拿出個盒子,打開之後從中拿出一塊石頭。


    石頭上的紋路形成一個篆體的“心”字,這是回拒陽的王辯,路過安陸再度拜訪宇文溫時,當做禮物贈送的奇石,借以聊表心意。


    自家出產的假奇石,被不知情的合作夥伴買了去,又當做珍貴的禮物送了回來,這讓宇文溫哭笑不得。


    事情當然不能說破,那麽賣石頭所得的錢財依舊在宇文溫囊中,但這假貨石頭又不能扔,所以隻能擺在案頭,不時提醒一下自己。


    兔子不吃窩邊草,在西陽賣假貨必然連累自己的身邊人,那麽…


    是時候開發新市場,比如人傻錢多速來的建康城什麽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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