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中,這個詭異的骷髏就在這個老人身前三尺處坐了下來,然後看似隨意地用骨臂往地上一抓,沈石隻覺得腳下地麵忽然一顫,一陣低沉悶響,隨著那骨臂抬升,一座方形石台從地下霍然升起,幾許煙塵頓時飄蕩在空中,待塵土沉澱平靜下來後,沈石便看到這兩尺見方的石台上線條縱橫,黑白棋子遍布其上,兩邊正是廝殺的難解難分。


    而在棋盤左右兩側,各有一個粗糙向下凹陷的石窩,裏麵似乎是放置棋子的地方,隻是此刻大部分棋子都已經放在了棋盤上,兩個石窩裏的黑白棋子都已經寥寥無幾。


    這骷髏瞄了一眼這局棋,下頜骨微微張開,雖無血肉,但竟然還是能讓感覺到一種快活般的情緒,嘿嘿一笑,道:“到我下了吧?”


    背靠巨龍殘軀的老人默默地看了它一眼,沒有說話。


    骷髏也不生氣,看去心情真是很不錯,雖然麵貌猙獰了些,卻見它伸手到了自己右手邊的石窩裏,那裏放著的都是白色棋子,白森森的骨節屈動,很快它撿起了一枚白棋,舉在手上卻並沒有立刻放下,而是凝視了片刻,忽然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一步落子千百年,這一局棋真是下的好久啊,不過……”它抬眼向那老人看去,道,“我已然看透棋局,這一子落下去,我就必勝無疑了。老龍老龍,你是怕也不怕?”


    被它叫做“老龍”的這個老人,昏濁的目光裏沒有絲毫異樣神色,仿佛這一雙眼睛早就已經看盡了人間滄桑,再也沒有什麽值得它去動容變色。


    看著那老人似乎沒有什麽反應,這骷髏眼中鬼火一閃,似有譏諷之意,然後手臂抬起,眼看就要落子於棋盤上。隻是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老人忽然又開口道:


    “這一子是不是你想得最久的一次?”


    骷髏手臂一頓,隨即嗬嗬一笑,那溫和悅耳的女子聲音帶著幾分回憶的味道,道:“看來你還真是老糊塗了啊,什麽都忘記了麽?如今落這一子我想了一千零三十三年,雖然不短,卻不是我想得最長的一次。我記得很清楚啊,最長的一次落子時間花了五千一百七十七年,最短的一次是六十八年,咱們兩個在這‘鎮魂淵’下,不就是靠這局棋解悶的麽?”


    “不過,到了最後,終究還是我要贏了啊。”說到後麵,骷髏又笑著補了一句,看著它反複如此地說著這句話,似乎確實對這一局棋的勝負看得很重。


    老龍看去並沒有對棋局的勝負表露出什麽態度意外,他此刻隻是淡淡地看著這個身形似乎有些偏小的骷髏,過了片刻,忽然淡淡地道:“你把每一次落子的時間都記得這麽清楚,看來這麽多年來,你一定快憋瘋了吧。”


    “轟”,一聲突如其來的低沉悶響,忽然從那骷髏身邊傳了過來,沈石嚇了一跳,從剛才他就感覺得出那個老人與這個詭異的骷髏都絕非凡俗,隻怕都是自己望塵莫及的強大人物,所以一直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遠處窺視著。隻是這一聲悶響有些突然,但他轉眼看去,卻並沒有發現任何的異狀,心裏正奇怪處,沈石卻忽然發現那個有些瘦小的骷髏似乎看過去,又稍微矮了一些。


    沈石心中驚訝,仔細觀望了一番,片刻後忽然看到在那骷髏坐著的地麵上,數尺見方的堅硬石麵上忽然是整塊岩石都碎裂開去,整整齊齊地向下沉降了幾寸的模樣。


    兩團鬼火在這個骷髏眼中緩緩燃燒著,看去它似乎沉默了下來,隻是之前那種輕鬆快活的情緒已然在這個詭異的骷髏身上蕩然無存,似乎那老頭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是正好刺到了這骷髏的痛處。


    就像是一層偽裝傷疤被冷酷地掀開,露出裏麵血肉模糊的傷口。


    骷髏忽然笑了起來,冷笑。


    它定定地看著這個老人,笑過之後,忽然道:“那你呢,你又怎樣?”


    老人臉上的皺紋紋絲不動。


    幽寂的石洞中,似乎突然一下子沉靜了下來,什麽聲息都忽然消失了,隻有那個骷髏帶著濃濃譏諷之意的話語聲,在這片黑暗中幽幽回蕩著:


    “咱們這地方叫什麽來著,‘鎮魂淵’是吧,好霸氣的名字,是你當年硬生生將我拖入這裏,想著將我鎮滅於此,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對吧?”它森白的骨節輕輕玩弄著那顆白色棋子,淡淡地道,“可是如今呢,誰還記得我,天下人但有知道這一處地方的,都以為此地鎮壓的乃是一隻陰龍呢。”


    陰龍,果然是陰龍!


    沈石在一旁聽得心中波瀾起伏,終於證實了他心裏早先的猜想,隻是這突然出現的骷髏究竟又是何等身份,看去非但能與太古陰龍對峙,甚至還隱隱占了上風。


    骷髏凝視著手中那枚棋子,眼中譏諷之色更重,道:“好好的逍遙龍族你不做,非要跟我作對,幹這吃力不討好的事,你為的是什麽?哦,我想起來了,是‘神祗遺篇’麽,就是那幾張破紙,你就跟我耗了百十萬年?哈哈,最可笑的是,本來以你太古巨龍的力量,確實可以鎮滅我的,可為何如今卻是落到這般田地?”


    “因為你想要護衛的神裔,那些流著盤古巨神血脈的神祗後裔,對吧?”


    “你說我記得清楚,嗬嗬,我當然記得啊,我記得當年那些神裔衝進鎮魂淵的情景啊,一點一滴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呢。”


    骷髏發出了暢快的長笑聲,那笑聲裏滿滿都是惡毒的快意。


    “你自己忘記了嗎?應該不會忘了吧,那一天,我苟延殘喘地躲在骨海深處,看著你泰半龍力都耗在我身上,然後突然被你所要守護的神裔圍攻,你那時驚駭痛苦的眼神,我都還記得呢?”


    它仰天長笑,狀似癲狂,白色的棋子在它指尖無聲無息地化為灰燼,“那些神裔厲害啊,果然不愧是有神祗血脈,雖然比不上咱們兩個巔峰之時,但是對付那時候的你,還是綽綽有餘了罷。我看著他們斬掉了你的爪子,砍斷了你的龍身,最後更是挖掉了你的眼睛!”


    “他們甚至還布置了神族禁製,將你牢牢禁鎖,永世不得翻身,所以這些年來我慢慢汲取地煞之力恢複道行,你卻隻能日益衰弱到油盡燈枯。”


    “那時候的我,實在是太快活了啊,我在骨海裏笑得全身發抖,這麽多年來,每次想到這件事,我就都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哈……”


    骷髏笑著,大笑著,看去如果不是眼中僅有鬼火,它甚至可能會笑出眼淚來的樣子,然後它大笑著向著這個老人看去,手扶期盼,身子微微前傾,嘿嘿笑道:“那你感覺如何呢,老龍?”


    “會不會覺得很悲憤,會不會覺得很難過,會不會心裏鬱悶得快要瘋了呢?”


    ※※※


    鎮魂淵,鎮壓的究竟是太古陰龍,還是那神秘莫測口吐人言的亙古鬼物?


    骷髏快意的笑聲仍舊回蕩在這處洞穴裏,在黑暗中傳出了很遠很遠,而那個老人的臉色仍然沒有什麽變化,隻有渾濁的雙眼中的目光,似乎更加黯淡了一些。


    然後,他看去有些吃力地抬起頭,看著身前隔著一座石台棋盤的骷髏,用蒼老卻平靜的聲音,淡淡地道:“你覺得你贏了?”


    骷髏緩緩收住笑聲,看了他一眼,眼眶中鬼火徐徐燃燒著,溫和地道:“難道不是麽?”


    它再次伸出骨臂,從那石窩裏所剩不多的白色棋子中取出了一枚,口中道:“這一局棋,你執黑先行,但是到了最後,終究還是我白棋後發製人,不是嗎?”


    “啪!”骷髏似乎不再猶豫,這一枚白子準確而果斷地拍入了那棋局之中。


    冥冥黑暗之中,忽有一聲長嘯,遠方無窮骨海,白骨森森而起。


    孤峰之上,黑色水晶光芒大盛,撐開的縫隙再度擴大,逐漸拉開,而從天空垂落的那道光柱明顯看去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正是節節敗退的模樣。候家夫婦大喜過望,眼看著那赤紅巨蛋在眼前逐漸現出真身,眼中都是再度露出貪婪之色。


    鎮魂淵下,老龍並沒有細看骷髏所新下的那一步棋子,而是淡淡地看著它雙眼中熊熊燃燒的鬼火,忽然道:“你自己也該知道,就算從這裏出去,今時不同往日,世間已經再無‘冥煞’,你也就永不能恢複到原來的境界。”說著,他似乎帶著一絲苦澀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這或許是當初那些白癡神裔幹的唯一一件對的事,雖然他們以為那‘冥煞’是我龍力之源,所以才奪走並毀去的。”


    骷髏的身子明顯頓了一下,看來對這個不知為何物的所謂“冥煞”也頗為看重,語氣中頓時帶了幾分怒意,嘴裏輕輕罵了一句,隨後冷冷地道:“廢話少說,快落子吧,反正你輸定了,最後幾步棋走完,你就可以去死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不想死行不行?”


    骷髏呆了一下,似乎完全沒想到麵前這個老人居然會說出這句話來,一下子竟似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才愕然道:“你剛才說什麽?”


    老人搖了搖頭,道:“我還不想死。”


    骷髏冷笑道:“你以為如今還能由得你麽?”


    老人淡淡道:“我不落子,這局棋就完不了。棋局不完,咱倆便不能殺死對方,別忘了,這規矩可是當初你自己定下的。”


    骷髏大怒,指著老人喝道:“這局棋分明大局已定,勝負已分,虧你還是個太古巨龍的身份,這是何意?”


    老頭臉上的皺紋好像又深了些,看去連平穩坐著的力氣都漸漸有些不足了,隻是他一雙眼睛裏雖然渾濁卻已然平靜,然後在那骷髏惱怒的鬼火與另一邊沈石詫異驚訝的注視下,隻聽他平靜地道:


    “我要開始耍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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