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質板床上,散發著濃重藥味,破布纏身的女娃娃手中把著空盤子,兩隻小腿規規矩矩的垂在床邊,大眼睛專注的看著眼前的藏藍青衫書生。


    書生麵若棺材,眼如柴刀,從頭到腳審視著迦南,——不是個麻煩的丫頭。想到那句“長得好看”,書生頓時覺得眼前的娃娃順眼了兩分。


    風勢突然加強,“砰”的一下將木屋那不結實的窗戶打在牆上,冷意襲來,震得本就受傷而又單薄的迦南直哆嗦。


    書生抿了抿嘴,又一個閃身,出了門。迦南的眼睛頓時大如銅鈴,無意識間,“哐”的一下將手中的盤子蓋到了自己臉上。


    書生端著一火盆進屋,瞧著蓋著盤子,聽見他動靜偷偷露出一雙眼睛的娃娃眯了眯眼。


    迦南瞧見了那火盆迅速的又將盤子往上移了幾分,眼睛也擋了進去。隻是盤子下卻微紅了臉,勾了勾唇。


    她一直蓋著盤子,書生竟也就這麽坐在椅子上看著她蓋盤子。


    小的,定力總是差點的。


    迦南終於移開了盤子,忍不住開口道:“哥哥怎麽稱呼?”


    這丫頭……有眼光。書生眼波微動,淡淡道:“隨你喜歡。”


    “哦。”迦南點了點頭,從床上下來,忍住疼痛,抱著盤子認認真真的鞠了個躬,“包子哥哥好。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惟有……”


    書生的眉挑了挑,包子……哥哥?


    迦南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努力的回憶著什麽,怎料腦中依舊一片白霧,隻是循環滾動條偶爾一現,“啊!對了,無以為報,惟有以身相許。”說完又皺了皺眉,喃喃道:“……好像有點點不對……”


    書生深潭一般的眼再次牢牢的鎖在了迦南身上,然後向她走進了幾步,伸出手,搭在她肩膀上。迦南抬眼瞧見放大的麵癱臉,很是一愣。


    然後那雙手從肩上慢慢地移到手臂上,然後按壓著緩緩滑下……那雙眼毫無感情的盯著迦南的臉,口中似是自言自語:“山中無歲月,一人也實在孤獨了些……”


    迦南忽然發起抖來,圓咕嚕的眼睛紅得發紫,啪啦啪啦的掉下一串金豆子,打在書生的手上。書生微微皺起了眉,鬆開了手,帶著一絲的疑惑道:“你哭什麽?”


    迦南趁著他鬆手的機會將手中的盤子砸在地上,撿起碎片就往自己臉上一刮!但書生是何等的高手,一直沒有動手隻是不知她到底想做什麽罷了,而此刻發覺,隻輕輕一個彈手,她手中的碎片就飛了出去,再次砸在地上,滿地開花。


    書生冷硬道:“為何?”


    迦南流著淚,一開口,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嗚嗚……包子哥哥……我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一點也不可愛,嗚嗚……嗚嗚……”


    淚包一個,的確不可愛。


    迦南繼續哭:“猥褻幼童是重罪……包子哥哥你不要猥褻我……”


    “………………”書生悶著臉,捏緊了拳頭,恰到好處的抬手“哐”的一下就砸在迦南頭上。——疼是疼,但絕對沒有實質傷害。


    迦南抱住頭往地上一蹲,疼的立時沒功夫哭。——本來腦袋上就有個大包,這下子腦袋都沒法要了。


    書生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但表情卻一點沒變:“你不是要以身相許?”


    迦南淚蒙蒙道:“那不是感謝的客氣話嗎?”他雖對她動手動腳的,但她卻有種預感——他絕不會傷害自己。


    “……”書生扭頭不理,恰好看見地上的盤子碎片,斂下眼:果斷,機智,是個可造之材,可惜……腦子不正常。


    迦南正在抽泣,書生突然緩緩道:“做我徒弟。”一身絕技若沒有傳人未必可惜,這丫頭,腦子雖然有毛病,但合眼緣。


    “啊?”


    書生繼續道:“看你骨頭的發育情況,你今年大約六歲。”其實,這是傳說中的摸骨。“你的資質不錯,基礎打得基本合格。”其實,這是傳說中的瞎貓遇上死耗子。


    迦南明白了,總算明白了。所以……紅色從臉蛋一直漫到了脖子根。她手中的盤子已經在地上開了花,於是,她果斷用兩隻手,“啪嗒”一下蓋在了自己臉上。


    書生抿了抿嘴。


    蓋著手,悶悶道:“包子哥哥……”


    皺眉:“現在是師父。”


    “那包子師父……”


    “……”


    “我還想吃包子。”


    於是,一個隱世麵癱高人,一個失憶穿越偽兒童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成了師徒。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任重道遠。作為跨越千年代溝失憶偽兒童的師父尤其。他絕不隻是教授武藝這麽簡單,還有她莫名其妙的毛病。


    “基礎是一切的基礎。”書生頂著一一張麵癱臉,對著站在院中的小徒弟循循誘導。


    “……”她表示很不明白。


    書生挑眉:“給你看一樣東西你就明白了。”他從柴房裏拉出一張釘板。釘板上除了兩個小腳印外,全是倒豎的釘子,閃著寒光的釘子。


    迦南抖了抖。


    “站上去。”


    站上去了。


    “紮馬步。”


    嗯,紮馬步,基礎中的基礎。


    “腰要直,身要正,兩腿張開往外……”“啪”的一下打在迦南的屁股上,涼涼一個眼神掃過去,迦南頓時哼唧都不敢哼唧:“屁股不準翹,頂天立地!”


    釘板的好處,就是……腳印固定,絕不敢動,一動就紮個窟窿;釘板的好處,就是絕不敢往下,也不能裝暈,因為一倒下,一蹲下就是……很多個窟窿。迦南的心中默默的灑下麵條淚幾框。


    除此之外,寡言的麵癱師父,頓時在太陽下變身為……呱噪悶騷師父。


    “迦南,見人第一麵,若想詢問他人,定要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尤其是遇上長輩。此乃基本禮儀,可知否?”


    “哦……那要是別人第一次見麵就問我的的信息呢?”


    “若是德高望重的長輩,便謙遜的報上姓名。若是年輕的男子……”書生瞧了瞧咬牙一副便秘狀蹲在釘板上的迦南那可愛的包子臉,冷冷道:“若是年輕男子,八成不懷好意,不用理他。”


    所以……沈浪兄弟,你第一次見麵就被無視,導致經後無數次被無視不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不能擅自給人取外號。”


    迦南眼睛轉了轉,癟嘴點了點頭——在早飯午飯晚飯全是沒餡兒的包子後,她瞬間乖得跟隻貓一樣。


    “第三,晚上不可睡覺。運氣既是睡覺。習武之人必須習慣用打坐來快速恢複精力……”書生抓緊時間絮叨。


    蹲馬步,對初學者來說絕對是一場酷刑。更何況迦南一切偷懶的可能性完全被抹殺。所以……越在意時間和馬步就會越痛苦,聰明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盡量的轉移注意力。例如……觀察周圍的環境,專心聽別人說話。


    所以,這個時候的教育成果絕對比平時的說教好上十倍。


    書生絮叨完了常識就開始絮叨她該習的內功心法和初學的劍招。絮叨完了武學,又開始絮叨……菜譜。


    不錯,菜譜。


    君子遠庖廚。書生也遠庖廚。


    所以……包子沒餡兒的原因……隻不過是因為他不會。他隱居衡山之下,多年來修身養性,隻會打獵烤肉,煮點鹹粥,蒸點沒餡兒的包子。真到想吃點什麽,輕功來去鎮裏不過瞬息,省事省力。


    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上掉下個女娃娃。


    有可能每天吃上好東西,書生自然也是願意的。


    所以,他找了很多菜譜,專挑自己喜歡的念。長此以往潛移默化,等到她長高了夠得上廚房的灶台……麵癱書生臉上的那雙眼,賊亮賊亮。


    時間如流水。迦南已有十歲。


    書生已連續教了她好幾套劍法,內功也有小成,隻是遠趕不上劍的進步。因為……她還是在運氣的時候經常睡覺。待她將劍法滾瓜爛熟之後,他又將她帶到了院子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不管懂不懂,先點頭再說,他總有辦法讓她懂得。


    於是……書生拉出了一小框蘿卜。“切。”


    “……”


    書生淡淡道:“用劍全部切成片,要均勻細薄。隨便你‘挑、削、刺、截’,也隨便你用哪套劍法的劍招,或是不用……”


    “隻要切成片?”


    “嗯。”話音剛落,一個蘿卜拋過來,“砰”的一下砸在了她腦門上。


    捂頭癟嘴。


    書生淡淡道:“警惕心太差。”又是一個蘿卜砸過來。迦南眼一抬,一刀宰成兩半。


    “太慢。”接著是個八個蘿卜拋了過來。


    “……”


    晚上飯桌上……片狀的炒蘿卜,塊狀的燉蘿卜,坨狀的……醃蘿卜,還在醃。而絲狀的自然就是涼拌蘿卜絲!形狀好點的全在書生碗裏,奇形怪狀的全在迦南碟子裏堆成了小山高。——她麵前兩個碟子,一個空的,一個小山模樣,顯然已被迫解決了一盤。


    書生又挑起一塊錐形狀的燉蘿卜放在那座小山之上,淡淡道:“迦南真是天才,這樣的形狀可不是一般人切得出來的。小孩子長身體,多吃點。”


    迦南嘟嘟嘴,捧起那個空盤子“啪”的蓋在了臉上——大油臉,不解釋。


    於是,書生師父憂鬱的皺起了眉頭。


    作為一個女孩子,一個淑女,怎麽可以隨時隨地往自己臉上扣盤子?


    他這徒弟一旦害羞,不好意思,窘迫,難過,傷心……大部分負麵情緒就會順手將最近的盤子扣在自己臉上……除了生氣。因為生氣的時候她是往別人臉上扣盤子。


    這是什麽習慣?這是什麽怪習慣?


    書生師父雙目冰寒的走進廚房,挑了幾根苦瓜,“啪”的將它們全部捏碎塗在一張枕巾上,眼中劃過一絲得意,昂首挺胸的踏出了廚房。


    這一日,迦南切得不是蘿卜,而是紅薯。——兩師徒最近看見蘿卜就想吐。炒紅薯,紅薯稀飯,蒸紅薯,還有把紅薯當水果生吃……迦南自己都吃的跟紅薯一個麵色。


    書生咽下口中的紅薯,悠悠然飄出一句:“有本事你今天別往自己臉上扣盤子。”


    話音剛落,迦南抬手就將桌上的盤子往臉上扣。書生眼中精光一閃,手看不見的往前一勾,瞬間就將迦南手中的盤子換成了那沾滿了苦瓜的枕巾。——迦南最討厭苦瓜。


    這個動作不過是在眨眼之間!迦南扣盤子的動作卻沒有停止,結果一枕巾扣在了臉上。頓時苦瓜的苦味,辣味再混合上枕巾的刨花油香……堪稱生化武器。迦南長打一個噴嚏,推開椅子就衝了出去。


    書生挑挑眉,夾起一塊紅薯,放進嘴裏,皺著眉,慢慢咽下。


    從此,書生隨身攜帶苦瓜枕巾一張,一旦發現迦南有扣盤子的跡象,就立即將之換成枕巾。


    “師父,你仗著自己武功高強欺負我……”


    “這個江湖,靠實力說話。”


    迦南扣盤子的習慣漸改。


    時間不但如流水,還像宇宙飛船。


    這年,迦南已有十六歲。她從蘿卜紅薯切片,到土豆切絲,藕切丁……直到書生拋來一個石榴,讓她用劍將它一粒一粒挑出來放到盤子裏。


    劍法已小成。餘下的便是經驗和時間的錘煉,以及內力的提高。


    書生的臉依舊麵癱如棺材,時間在他臉上幾乎找不到劃過的痕跡,但他的發卻漸漸出了銀絲。


    自家姑娘十六了。書生瞧著沒有一點異樣的迦南再次深深的憂鬱了。


    十六……該長大了。書生幾乎又愁白了幾根發。——每個月……該長大的姑娘怎麽一點異樣都沒有?


    書生,性別男。迦南,性別女。


    若姑娘遇見了女人的問題懵懂不知,怎麽辦?此等事情,親生父親尚且不應多嘴,何況他不過師父而已。她要是到了那個時候問他,他該怎麽教?要是一直不到那個時候,又該如何?普通百姓家,十六歲已論及婚嫁……不管她現在有沒有……總有一天會有。


    書生憂鬱得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他轉來轉去觀察了幾天,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迦南。”


    “在。”


    “你走吧。”


    “……不。”


    “必須走。”書生淺淡的眸子突然蹦出了她第一次遇見他那時的銳利。


    迦南抿了抿嘴。


    書生也抿了抿嘴。


    迦南眨巴眨巴眼睛瞧著他麵無表情臉:“…好。”


    書生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出去之後一定要找個女性朋友。”


    “嗯。”她乖乖的點頭,紅了眼眶。


    “現在就走,包袱在你房間桌上。”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轉過身不看她。“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


    迦南再次點頭:“包子師父,再見。”


    “嗯。”這是唯一一次書生應了聲。


    一半銀絲的發垂在藏藍色青衫上,美得刺人。迦南最後看了一眼,推門離去。


    隻是,書生不知道,自家的偽兒童記憶不在,常識卻清楚得很,根本不需要他教。


    不過……


    書生輕輕道:“等你不是一個人,再回來。”


    “南兒,南兒?”王憐花推攘著躺在自己懷裏,在夢中哭的跟淚人一樣的迦南,眉目間透著絲疑惑和擔憂。


    迦南睜開眼,恍惚的看著床的頂帳。


    王憐花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淚,淺淺笑道:“怎麽?做惡夢了?”


    迦南感受到身邊的溫度,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是美夢。”


    “美夢?”王憐花壞笑著刮著她的小鼻子,道,“是美夢還哭的公子我心都碎了。”


    迦南默然半響,突然將頭埋進王憐花的懷裏,悶悶道:“花花……”


    王憐花眼角狠抽了一下,但察覺她心緒不寧,沒有多嘴。


    “我想吃沒餡兒的包子。”


    “……”沒餡兒的包子……那不是饅頭嗎?


    洗涑完畢,迦南和王憐花走到飯廳的時候,迦南的早餐盤裏隻有一個白麵大饅頭。


    王憐花笑著挑起迦南的下巴,壞笑道:“沒餡兒的包子,喜歡嗎?”


    迦南推開王憐花的手,拿起饅頭,淡淡道:“花花。”


    “什……”王憐花皺眉,剛張嘴,迦南就將大饅頭塞進了王憐花的嘴。


    她輕哼一聲,轉頭,瞧見桌上的盤子,嘟著嘴,抬手就將它扣在了自己臉上。


    王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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