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市開場,貨別隧列,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闔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


    數百年前班固口中的繁華到了如今不僅僅是延續,大唐立國百年,風華冠絕寰宇,作為無盡風流匯聚的都城長安,百年間吸引了無數的異國人不遠萬裏前來。


    而作為商賈匯聚的所在,長安東市更是聚集了全天下最為齊全、精美的貨物,整個天下對於物質的追求在這不算大的東市內盡覽無遺。


    雖然前些日子受了些波動,東市蕭條了一陣,然而在朝廷大力扶持下,糧食危機早已遠去,盡管南方大地上烽煙四起,卻依舊阻擋不了全天下人追求享受的熱情。


    而徐君毅身為當朝宰相的小公子自然不可能錯過這無盡的風華。


    來長安不到一年,徐君毅便在一幹好友的招待下將長安城上上下下的風景看了個通透,然而這薈萃著天下間最美好景致的長安又哪裏是區區月餘就能夠盡情體會的呢?


    隨著各國商人持續不斷的到來,東市的美好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世間一幕幕的繁華在此不斷地上演。


    看是看不夠的!


    然而今日,徐君毅來東市的目的卻不是為了體驗這些異國風采,而是為了來湊一趟熱鬧,一場快意的恩仇!


    “二公子,到地方了!”華麗的馬車外,家仆滿臉諂媚的匯報道。


    長安的冬天來的一向準時,地上的積雪早被坊丁們打掃幹淨,雪後初晴,除了房簷屋角外,已看不出昨夜那場風雪的痕跡。


    厚重的簾子被掀開,寬敞的車廂內溫暖如春,一幫年輕人簇擁著徐君毅正在飲酒作樂,見馬車停了,徐君毅放下酒杯,興衝衝的靠在車窗旁,打量著路旁的大宅門。


    同行的人見狀,紛紛停杯投箸,一名微醉的年輕人睜著迷蒙的雙眼朝外打量一番,不解道:“徐兄?醉月軒還沒到呢,怎的就停了?”


    “先不急!”徐君毅望著路旁的大宅門,含笑道:“諸位先隨我看場好戲,熱鬧熱鬧!”


    “哦?”眾人見徐君毅這般說道,也就來了興致。


    隨即,徐君毅朝車外的家仆擺了擺手,那年輕的小廝便氣勢洶洶的走上前去。


    “喂!趕緊讓魏胖子出來,欠了我家少爺的錢還敢不還?這長安城雖大,得罪了我家少爺,可沒你好果子吃!”


    這年輕的小廝頤指氣使的衝著大宅門前一位守門的少年叫嚷著,少年人滿臉茫然的四下張望。


    “看什麽看?說的就是你!小子,趕緊把魏胖子叫出來,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回,少年總算確定這小廝是在衝自己喊話,遂迷茫的問道:“魏胖子?哪個魏胖子?我們家沒有這個人!”


    “哈?你小子竟敢糊弄大爺我?”小廝一聽,大怒:“少他娘給老子裝傻,進去把魏胖子叫出來,今兒要不把錢換上,長安城就容不下你們了!”


    百無聊賴的守門少年這下總算體會到了眼前之人的惡意,經曆不凡的他又豈是尋常少年可比?


    神情漸冷,雙目凝視著眼前趾高氣昂的小廝,寒聲道:“最後再說一遍!這裏沒有魏胖子這個人!”


    那小廝不過狐假虎威之徒,哪裏是這見過血的少年對手?少年人身上的那股殺氣隻稍稍溢出些許,那小廝便不由自主的倒退一步。


    然而畢竟主子在後看著,驚覺受辱的小廝隨即大怒:“反了天了!欠了錢還敢這麽囂張?”


    “好好好!不承認是吧?咱們讓官差評評理!”


    說著,那小廝便好似知道位子一般,衝著街角的一處茶寮喊道:“邢捕頭,邢捕頭!快來評評理,這家人家欠了我家公子的錢,竟想賴著不還,你說,天下間可有這樣的道理?”


    茶寮內,裹著皮襖的邢捕頭一臉晦氣的叱罵幾聲,卻也隻能掀開門簾,帶著一幫兄弟走了出來。


    少年人淡淡的看了邢捕頭一眼,對於此人的突然出現,沒有半分意外。


    “邢捕頭,你來的正好!這家人欠了錢,竟想賴著不還,你來給評評理!”


    雖然心中暗罵此人多事,然而宰相公子的意誌他可不敢違逆,隻好問道:“你說這家人欠你家少爺的錢,可有憑證?”


    “當然有!”說話間,小廝便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來,小心翼翼的遞到邢捕頭手上。


    邢捕頭仔細看了看,遂轉身朝守門的少年說道:“這借據上確實寫道,蜀中商人魏延年欠宰相公子徐君毅三千貫銅錢,也有各自的畫押作準。不知……”


    守門的少年冷笑一聲,說道:“既然是姓魏的欠你們錢,那你們找他去就是,跑來我家門前叫喚啥?”


    “嗬!你小子還敢嘴硬啊!”小廝冷笑一聲後,又衝著邢捕頭說道:“邢捕頭,告訴他那借據上寫了些什麽,免得讓旁人覺得我家公子仗勢欺人!”


    邢捕頭理也不理他,隻是神情凝重的對守門少年說道:“這借據上寫道,若是逾期不能還錢,便要將東市的宅院作抵,而那宅院就是你身後這間!”


    守門少年一愣,轉眼看向那小廝,隻見那小廝一臉得意的冷笑,心頭便突感不妙,然而卻依舊說道:“這間院子我家早已買入,也在衙門裏備了地契文書……”


    不等他說完,那小廝便得意洋洋的再度從懷中取出一紙文書來,衝著守門少年揚了揚,又遞給邢捕頭,說道:“邢捕頭,好好看看,這地契上可清清楚楚的寫明,這間院子就是那魏胖子的!要不信,大可去衙門裏查查案底!”


    邢捕頭心頭暗歎一聲,對方既然能明目張膽的把地契拿出來,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早已搞定了衙門裏的人。


    遂轉身對守門少年說道:“進去把王公子請出來吧!”


    守門少年死死的望了那小廝一眼,便轉身入內。


    片刻後,王策走出門來,方才同在屋內議事的彭澤、張立也跟了出來。


    聽了守門少年的稟報,王策立於門前,望了望街麵上的那架寬大馬車,隨即便將視線轉向門前的小廝,問道:“魏胖子欠了你們多少錢?”


    小廝傲然道:“不多!也就三千貫!”


    王策皺眉再問:“多少?”


    小廝更加張揚,大喊道:“足足三千貫銅錢!”


    王策一聽,冷笑道:“三千貫?區區三千貫也配堂堂宰相公子謀劃一番?”


    遂轉頭看向彭澤,說道:“去!拖三萬貫銀餅子來!”


    “好!”彭澤點頭,連忙快步離去。


    路不遠,少年們存錢的地方就在大宅子的後院,不多時一隊夥計便拉著三大車的銀錢行了過來!


    “倒出來!”門前的王策冷冷的說道。


    隨即,夥計們扳下開關,整箱整箱的銀餅子呼啦啦的傾瀉下來,燦燦的銀光竟將那潔白的雪色完全掩蓋了過去。


    麵對小山一般的銀餅子,大街上的行人早已看的目瞪口呆,那小廝更是兩眼發直死死地盯著地上的銀上。


    然而王策卻隻是揮手讓夥計們退下,衝著那小廝冷冷的說道:“三萬貫,數數吧!”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進門。


    原地那小廝呆呆的看看銀山,又呆呆的回頭看了看寬大的馬車,一臉的茫然。


    馬車內,徐君毅同樣呆滯了許久,盡管他此前已經對王策可能的應對有過一番猜測,然而,他真的沒有想到,王策的應對竟會如此簡單粗暴!


    你不是要錢嗎?那好!我就拿錢砸死你!而且,十倍!


    很任性!很土豪!


    這一刻,徐君毅覺得自己不像一個快意恩仇的複仇者了,倒很像……


    對!很像一個乞丐!


    一個被人用錢羞怒了的乞丐!


    開玩笑!我是乞丐?我可是堂堂相爺公子!你他娘才是乞丐好吧?


    於是,徐君毅怒了!


    “等等!”


    徐君毅一把掀開簾子,立於車轅上,衝著正轉身入門的王策怒吼道:“給我站住!”


    王策於是止步,回過身來,望著徐君毅,問道:“怎麽?徐公子還有事?”


    “哦……莫非是徐公子連馬車也想要?那可就難辦了!畢竟,咱們隻欠你的錢,可不欠你的馬車!”


    “你!你!你!你竟敢羞辱我?”徐君毅氣結,伸出手指不住的指著王策喊道。


    王策笑了,說道:“徐公子這話從何說起?您來要錢,我給您了,不知我哪裏羞怒您了?”


    “你……你……你……”


    徐君毅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應對,好在車廂內立刻便有一道聲音傳來,於是徐君毅如獲至寶,脫口而出道:“你這些錢不夠!”


    “哦?不夠?這可是十倍啊!”王策一笑,問道:“那依徐公子的意思,多少才夠呢?”


    “哼!”徐君毅冷笑一聲,說道:“本金的確是三千貫,然而過了這麽久,利息可遠遠不止!你這點錢連個零頭都不夠!”


    “嗬!”王策冷笑一聲,問道:“那徐公子還想要多少?”


    “十萬!”徐君毅滿臉通紅,酒意瞬間湧上頭來,瞠目嘶吼道:“還要十萬貫銅錢!”


    “嘶……十萬貫?那得多大一筆錢啊?”


    “得堆滿一間院吧?”


    “土包子!何止一間院?要是十萬貫銅錢,能堆滿這一條街!就是換成銀餅,一間院子也裝不下!”


    “我的天啊!這麽多錢啊!”


    “你們說,人家會給嗎?”


    “唉……不給?不給能怎樣?沒聽人說嘛!這人可是宰相家的公子啊!”


    “唉……這家人倒黴咯!”


    街上圍觀的百姓被徐君毅的一句話徹底調動起來,細微的議論聲匯聚一起發出嗡嗡的聲響。


    王策卻也沒讓他們等多久,便冷笑道:“好!”


    “彭掌櫃,把店裏的錢全部拿來,送給徐公子!”


    彭澤自然不傻,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明白了如今的處境,並不像自己之前猜測那般,隻是晚輩與長輩間的些許矛盾。


    “好的,我這就去辦!”


    這一回,花的時間多了些,等了一個多時辰,一隊車馬方才自遠處駛來。


    沉重的車馬壓在青石板上,發出響亮的咯吱聲。


    同樣是一車車的傾瀉下來,東市的這條大街瞬間再度變得雪白,卻不是早間的白雪,而是比那沉重許多、也要誘人許多的白銀!


    當車馬退去,門前的大街遂成了一條白銀鋪就的道路。銀燦燦的光芒中,車轅上的徐君毅早已驚的說不出話來。


    馬車內的王準,望了望車外這條白銀之路,同樣花了好一陣功夫方才平複自己錯亂的心神。


    然而,片刻後,王準的嘴角卻高高揚起,笑意止不住的湧出,極力壓抑的笑聲在喉嚨中發出嘶啞的低吟。


    “哈哈哈哈哈,天要人滅亡,必使人瘋狂!你這家夥也有今天?哼!財不露白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還以為自己有徐番的庇護嗎?真的蠢不可及!”


    “哼!也不過如此嘛!枉我苦心謀劃一番!”想到這,王準臉上的笑意便多少有了些意興闌珊的味道。


    搖了搖頭,端起酒杯飲了幾口後,便在心中徹底將王策這個曾經得罪過自己的少年忘記。


    因為,死人,沒有記住的必要!


    王策拉來十萬貫銀錢後,便轉身走進了大門,再也不去理會癡傻狀的徐君毅。


    大門關上後,王策的神情便凝重起來。


    “三哥,要怎麽做?”一旁的張立自然猜到了王策此舉必有深意,遂立刻興衝衝的問道。


    王策雙眼望天,低聲嘟囔道:“老師啊老師!既然看不清你的目的,我也隻好把水弄渾一些了!”


    說完,便低頭看向左右的張立、彭澤,神色凝重的吩咐道:“把所有人全部退回來,一級警備!”


    “不管來的是誰,殺!”


    “是!”二人隨即領命離去。


    初冬的長安城,隨著一路的白銀,變得肅殺。


    而此刻,相府內的徐番卻並不知道自家兒子在東市的作為,身為一朝宰執他每天自有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


    此刻,讓徐番最為頭疼的卻隻有一件事!


    “南庭,派去武夷山的人還沒有消息傳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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