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主再次落座之後,帳幕又被再度放下,柔靡的曲元傳統音樂再度奏起,身披彩衣的歌舞伎們猶如花間蝴蝶一樣蹁躚而來,婀娜起舞,煙羅般的帳幕之後,娛賓美人斟酒的身影被光暈照在帳幕上,亦真亦幻,酒香,花香和線香的氣味混合彌散,歡笑和私語聲細細碎碎,如春夜細雨。


    女王和瞬凝低語了一會兒,麵色更加溫和,她握著他的雙手,態度親昵而自然,仿佛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齟齬。


    瞬凝低頭傾聽,沉默了片刻,他轉向朱理,先垂目頷首行禮,再恭敬問道,“殿下,之前您派人和神子商議的協約細則,神子已經應允了,但因為您近日公務繁忙,不敢打攪,不知,殿下可願在今夜盛宴之際簽下協約?”


    “哦?”希禮露出個略為誇張的“驚喜”笑容,“如果在今夜簽下協約的話,那麽,今晚的盛宴還真的會留名青史呢。”


    “確實如此,不過——神子,您真的考慮好了麽?”朱理看著女王,微笑不語。


    女王把自己一雙玉手攤在麵前,像是在欣賞戒指上某顆寶石,又像是在欣賞指甲上的杏色指甲油,聲音懶洋洋的,“凡是我能考慮得到的,想必殿下都已經考慮過了,我沒有考慮到的,殿下也幫我考慮了……”她說到這兒,抬起長長睫毛,斜睨了朱理一眼,“殿下,您說呢?”


    朱理仿佛絲毫聽不出女王話中的挑釁與諷刺,“隻要神子考慮好了,我們自然會協助神子,盡快恢複曲元的和平與繁榮。”


    女王笑吟吟的,“如此甚好。”她揮手招呼身後的一名王夫,“備船。我要和殿下去容和殿簽訂協約,你和素聞留在這裏代我招待賓客。”


    那名王夫轉身離去,片刻之後,幾艘精巧的小船從岸邊劃開水麵魚貫而來,停在女王帳後,女王起身,對朱理做個邀請的手勢,攜著瞬凝的手,領了兩名王夫率先登船。


    朱理委任希禮作為帝國方的代表留在宴會,自己帶著龐倍這個軍方代表,還有蘇芳專門負責曲元事務的大臣圖魯斯,以及另外幾名官員和護衛隨女王而去。


    女王、瞬凝和朱理龐倍共乘一艘船,其餘人等一起乘著另一艘船,一前一後向湖的另一邊駛去。


    他們身後,宴會的音樂似乎更加喧鬧歡快。


    這幾艘精巧小船的船艙外掛著紗罩明燈,裝飾得古香古色,但其實是使用高級動力的自行舟,在湖麵上滑行時幾乎不發出聲音,穿過平滑如鏡的湖麵,停在湖的另一邊的石階旁。


    女王走下船時,瞬凝習慣性地在她右肘下一托,女王也習慣性地握住他的手,在他一托之下借力跳上石階。


    朱理看在眼裏,心想,這瞬凝和女王確實是在一起很久,他們看起來很親密。


    即使現在他們有了矛盾,可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親密遠超過女王和她其他的王夫。


    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讓我很難不懷疑瞬凝和女王會不會再度和好。


    那麽,他究竟有多可靠呢?或者說,他究竟算是我的人,還是算是她的人?


    朱理心中思索,但麵上神色卻始終寧靜無波,他和龐倍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拾階而上,走進了湖邊這座仿佛寶塔形狀的小巧宮殿。


    這宮殿因地勢而建,俯瞰湖麵,四周花木扶疏,殿內沒有用明燈,隻掛著紗罩的燈籠,相當幽暗。


    朱理走進殿門,他看到殿內的陳設,步伐不由一滯。這小巧宮殿絕不像是用來簽訂重要的協約、公文的,倒像是一位貴族少女的香閨,或者說,寢殿。


    瞬凝看出朱理等人的疑惑,輕聲解釋,“這裏正是曆代神子的寢殿,也是神子做每日祭天儀式的所在。”


    他這樣解釋,無非是告訴朱理,曲元的風俗和帝國迥異,但在他看來,選這裏作為簽訂如此重要的協約的地點,是合適的。


    朱理輕輕“嗯”了一聲,走進宮殿,他麵容平靜,但是心裏卻對女王的安排頗為不以為然,這女王還是年齡太小了點兒,如此鄭重而重大的國事,怎麽能安排在自己的寢殿中?即使這裏是做每日祭典儀式的地方,也稍嫌不夠正式。


    容和殿雖然不比之前女王招待、會見朱理時的正殿雍容寬大,但其中的陳設之富麗精巧,遠超正殿許多,即使以朱理這種對寢居極為挑剔的人的眼光來看也算是很不差的了。


    瞬凝和女王將眾人帶到寢殿中的一間會客室,室內放著一張可供十人同座的紫沉木橢圓長桌,一溜排開十二張紫沉木大圈椅,雙方分賓主入座後有人奉上一式兩份的羊皮卷,朱理命圖魯斯檢閱協約。


    等候時,女王走進偏廳一角的盥洗室中補了補妝,隨後,她命侍女給大家送上香茶。


    那香茶還未送到各人麵前,朱理已經聞到一絲甜且沉的香氣,待侍女將茶送到他麵前,他看看放在自己麵前的做成花朵形狀的小巧茶杯,心想這果然是“香茶”,不知道裏麵除了茶葉之外還放了什麽。


    茶香嫋嫋升起時另有一種馥鬱的香氣,仔細聞來,卻又辨別不出是什麽香味,朱理仔細聞了再聞,隻能確定這香氣並非通常用來和茶的果實香或花香,這香氣雖然濃鬱,但卻絲毫沒有掩蓋住茶葉的清香,反而和茶香相得益彰。


    看來曲元的王室雖然一打仗就變縮頭烏龜,但著實有幾樣拿得出手的東西的。


    不過,盡管很欣賞這茶,朱理將茶杯放在手中把|玩,始終沒有喝茶。


    這裏是曲元的王宮,就在一個小時前宮變才成功,宮中誰是敵,誰是友,暫時無暇分辨,他怎麽可能隨意飲用任何東西。更何況,帝國皇室有不成文的規矩,皇室成員在宴飲時,隻會飲用宴會上事先經過專人檢查的的飲食,今天夜宴中的每一樣飲食乃至花卉,在端上來之前都經過希禮的人的專門檢測。


    女王看到不管是朱理還是龐倍都隻是端著茶杯聞香而不飲茶,既不著惱,也沒說什麽“忘了帝國的規矩”之類的表示歉意的話,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淺啜,看著朱理微笑,又把目光投向坐在朱理旁邊的龐倍看了一會兒,笑吟吟說,“蒙巴頓將軍和親王殿下穿著同一式樣的衣服,又都是金發碧眼,恍惚看起來倒像是兄弟。”


    她話音未落,朱理和龐倍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茶杯,默不作聲。


    帝國派的幾位官員和瞬凝頓時也大感尷尬。


    龐倍的身份,說不上是秘密,帝都中幾乎人盡皆知,但卻是禁忌。


    並且,這個禁忌隨著他的能力、權勢越來越大,越不能隨意談及,尤其在朱理和皇帝陛下麵前。


    而曲元的女王,卻像是毫不知曉這禁忌,也沒感受到其他人的尷尬,童言無忌說出來之後還又歪著頭看了看他們兩人,語氣中頗含讚歎,神情近乎純真,卻隱含一絲放|蕩地低聲說道,“一種顏色,兩段風流……”


    在曲元,這麽盛讚男子的容貌,通常不是什麽好意。更何況,這幾天來,帝國方麵的大小官員都看到了,曲元這位女王,內寵頗多。她用這樣的語氣和神情讚譽將軍和親王的容貌,實在是令人尷尬。


    朱理麵帶溫和笑意看著女王,“帝都金發碧眼的青年才俊多不勝數,神子日後到帝都拜謁皇帝陛下時自然知道。”


    他一句話就把女王弄得蔫搭搭的了。


    女王無聲歎口氣,將手中的茶杯放下,意興闌珊,她一會兒看看桌上鋪著的羊皮卷,一會兒再側首看看瞬凝,似乎百無聊賴。


    這邊,圖魯斯和曲元方的官員已經確認協約內容無誤,雙方都明白重點是框架大體,至於細則,可以今後再一點點確定,其中恐怕有不少還要一邊試著執行,一邊摸索,再進行修改,不可能在倉促間全部敲定。


    圖魯斯跟著朱理的時日並不久,但卻深知這一位是雷厲風行的性子,比起當執政官沒準更喜歡打仗,哪敢耽誤他太久,幾條大條款一經確認之後立即向朱理表示可以簽字了。


    朱理也知道細枝末節不可能在幾天內做好,更何況,他扶助瞬凝脫困,發動政變,以雷霆之勢在一夜間不聲不響將女王手下的勢力該收回的收回,該翦除的翦除,隻要暫時瞬凝聽他的話,順利推行督政之後從上到下的行政機構都安插了帝國派的人員,就再不怕曲元以後還會翻起什麽大浪。


    所以,朱理毫不猶豫,拿起筆在羊皮卷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再從懷中取出一枚印鑒,印上圖章。


    他簽名之後,龐倍作為對王都世嘉完成了軍事占領的軍方代表,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加蓋了自己的圖章,此後,圖魯斯等人也一一簽名,帝國這一方全部簽名完畢,雙方將一式兩份的協約互換,再一一簽上自己的名字。


    雙方簽訂協議之後,朱理依舊是那副平靜的模樣,既沒有露出欣喜的表情,也沒有如是負重,在他看來,這件事遲早會做,他不過隻是前來完成。


    反倒是女王顯得有些激動,她拿起了簽好的協約,仔細看了又看,呼吸稍微沉重,珍而重之將屬於曲元的那份協約收進一個金屬盒中,再交給大臣收好。


    這件大事一完成,曲元和帝國方的幾位大臣都適時地歌功頌德,尤其圖魯斯,雖然在眾人高唱頌歌的時候頗為感到與有榮焉,但更加用力地拍朱理和龐倍的馬屁,連不在場的希禮也被他拍了一番,曲元的那幾位大臣更是先大拍朱理龐倍等人的馬屁,再拍女王和瞬凝的馬屁,最後還不忘將遠在帝都的皇帝陛下拍成了帝國開國以來罕見的英主。


    屬下在不遺餘力地歌功頌德,簡直變成了怕馬屁大賽,可女王、瞬凝、朱理這幾人倒一直默默無語。


    瞬凝和女王自不必說了,簽了協約,重新回歸蘇蘭托執政官手下,雖然比在叛軍手下討生活要好過得多,可歸根結底,照樣是屬國,比原先的自主權還少,也沒什麽可值得高興的;朱理和龐倍則是聽慣了馬屁,比這還誇張還花樣百出的馬屁都聽得耳朵生繭子,自是不當一回事。


    被拍馬屁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氣氛就難免有短暫的尷尬,然後,女王忽然救場似的對朱理說,“殿下,從今以後,曲元的平安和繁榮就要仰仗殿下了,我想和您單獨談一談,不知道殿下可願與我一同烹茶夜話?”她看著朱理,臉上露出小女孩兒般的肯求神色。


    朱理不為所動,看向瞬凝,這一位,才是他今後的盟友。


    瞬凝略一思索,“殿下,神子,臣等在殿外等候。”說完,他看向龐倍。


    龐倍見朱理沒有異議,拿起屬於他們的那一份協約,和瞬凝等人一起走出去。


    女王在眾人離去之後,突然像是有些慌亂,在會客室內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又退回到桌前,然後,她坐到了朱理旁邊,龐倍剛才坐的圈椅上,垂著頭。


    朱理坐在原地未動,冷眼看著女王,猜不到她接下來要做什麽。


    女王再仰起臉時,臉上是有點惶惶不安的可憐樣子,大眼睛裏含著淚光,聲音也微微顫抖,“殿下……”她明豔的雙唇哆嗦了幾下,伸手抓住朱理的衣袖,“殿下,救救我!”


    朱理不動聲色擺脫她的手,向後退了一點,保持著微笑,“神子,你是我帝國的重要盟友,誰敢害你?”


    女王的長睫毛動了動,淚珠撲簌簌掉下來,聲音都哽咽了,她再次抓住朱理的袍袖,“殿下難道看不出來,瞬凝會害我!他在您離開之後就會囚禁我,傷害我!殿下,我錯了,我不該貪圖小利,不該把殿下的寬宏大量當成理所應當的,殿下——求您救救我!不要離開我!”她說著,欺身過來,雙手緊緊抓著朱理的袍袖,身體貼在他身上。


    朱理坐在圈椅上,女王坐在他旁邊的圈椅上,居然能隔著兩把椅子的扶手把上身貼到了他懷裏。


    朱理心想,真難為這女王了,這麽高難度的動作,虧她能做得出來。聽希禮說曲元王室的女孩子小時候都會練習能讓身體柔軟關節任意扭動的柔術,難道是真的?


    他不想去碰女王身子,可被她困在圈椅之中又無處可退,她身上像是塗了什麽油脂似的滑溜溜的,觸手就像條小魚,她身上的珠鏈寶石壓在他身上,還隨著她的驚慌的呼吸和恐懼的哽咽來回移動,隔著他的袍子在他身上滾來滾去。朱理感到有點癢,又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想笑,靈機一動捂著右眼“哎喲”一聲,女王趕快抬起梨花帶雨般的小臉,“殿下?”


    朱理捂著右眼呻|吟,“神子,你頭上的鑽冠紮到我眼睛了。”


    女王呆呆盯著朱理,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暗暗咬牙,可她總不能繼續賴在他懷裏,不過……她眯了眯眼睛,就算你能暫時和我拉開距離又怎麽樣?哼,難保你待會兒不會主動撲過來呢。


    她鬆開朱理,關切地將小手放在朱理臉側,柔聲問他,“殿下,疼得厲害麽?可要我召禦醫?”


    朱理推開她的手,順勢站起來,語氣仍然禮貌溫和,“隻是稍微刮蹭,並沒大礙。”


    他身材高挑,女王穿著高跟木屐,可頭上的戴著的鑽冠也不過才碰到他胸口,她再想撲過來碰到他的臉就不那麽容易,不過,她算是撕破臉麵了,一聽朱理說無礙,豁出去了,行動中全無儀態優雅,張開雙臂攔住朱理,“殿下,別走——”


    朱理再沒想到這個慣於裝腔作勢的女王此刻會無賴至此,一愣之下被她攔腰抱住。


    “殿下,殿下,你可憐可憐我……”女王抱住朱理的腰之後,淚水漣漣地仰望著他,“瞬凝之前就有謀害之心,這才被逐出宮廷,我念在先王的情分上才不取他性命,將他幽禁在行宮,我不知道他怎麽蒙蔽殿下的,但是,殿下,他會害我呀……”她說著,像是身體裏的力氣都散去了似的,再難支撐,軟軟滑下去,不過……她滑得非常之巧妙,在珠光寶氣中俏立的雙峰蹭著朱理的大腿,而她的俏臉,就剛好停在他小腹和大腿之間。


    呃……


    朱理又是窘迫又是覺得想要笑,女王既然如此不顧臉麵了,他也無法再禮貌下去。他抓住她手臂就要把她拉開,就在這時,她雙手伸到他腿上摸了一摸,要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袍角,嗚嗚咽咽哭出了聲。


    朱理從未想過一國之王——哪怕是個沒什麽實權的土王,會如此不顧體麵尊嚴,全然像個無賴!


    他心中頓時感到厭煩鄙薄,也不管女王是跪在地上還是坐在地上,把她大力扯開,退到一邊自己整理衣袍,冷言道,“神子,還請你維持尊嚴,不要再做出令你自己難堪的事情。”


    見他麵沉如水,女王像是嚇呆了一樣癱坐在地上,塗著朱紅唇膏的小嘴半張著,淚珠還掛在臉上,不過哭聲倒是沒有了。


    朱理緩緩呼出一口悶氣,“瞬凝和我們合作,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維護你的安全,保持你現有的榮耀,他不可能害你。神子之前也許是被蒙蔽了。”


    這女王也太無政治頭腦,瞬凝是她的王夫,幫她掙得了王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女王黨了,除了她,曲元王室中的誰還能再和他結盟?


    而且,帝國方剛才和女王簽訂了協約,自然會盡力保證她在曲元統治的合法性不受侵犯,不然,帝國費那麽大勁,那麽多錢幹什麽?以為搞宮廷政變不需要錢麽?


    (接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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