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外麵,得到希禮訊息的龐倍已經趕來,他率領的大批騎士圍住了王府,部署完畢之後,他本人帶著古德溫從王府後門向王府後院的竹林走去。


    這片竹林已經在王府的邊緣,斜陽西照,竹子的枝葉投下一層又一層陰影,世嘉傍晚帶著悶熱暑氣的風似乎無法吹入這片竹林,走在林中的小路上,竟然覺得有一絲寒意。


    兩人沿著竹林中的小徑走進了竹林深處,龐倍對古德溫做個手勢,讓他留在原地,自己走向蒼翠的綠竹中心的一角灰白色。


    那是座八角形涼亭的外牆,灰白色的石磚縫隙裏生著絨毛一樣的綠苔。


    這座八邊形涼亭頂部由竹枝搭就,和竹林渾然一體,東南西北四麵各開一個形狀不同的門,正對著龐倍的,是一個月洞門,月洞門相對的是一個葫蘆狀的門,從龐倍的角度來看,就像月洞中套了一個葫蘆,而葫蘆形狀的石門之中靠著一個身材妙曼的黑衣女子。


    龐倍從自己麵前的月洞門走進來,那黑衣女郎對他頷首微笑,然後將目光投向站在西首的一個灰衣男子身上。


    那個灰衣男子有一頭黑發,身姿挺拔,他回首向龐倍看了一眼,笑一笑,“梅梅,這就是你要的報酬麽?”


    “哈,梅梅——雷安,自從你失蹤之後,好久沒人這麽叫我了呢!”穿著一身黑色喪服的,正是蘇蘭托的特樂賓女公爵,她對雷安微笑,眸光向龐倍一瞟似笑非笑,她的目光又轉回雷安身上,“你在跟我開玩笑麽雷安?我費了這麽多心思,安排你和你的壞脾氣小女孩見麵,怎麽可能是為了殺掉你?我是想要一個和你和平地交談的機會——你,我,還有我的新盟友。”


    她的回答使雷安徹底確定了心中所想,他這才轉身麵向龐倍。


    他早已看到來這竹亭中赴約的第三人穿的是龍騎機兵隊黑色製服,待他走近之後,更驚訝地發現來人製服肩章上有王冠——那是帝*將官才能有的。


    紫眸銀發,年輕英俊,是將官,穿的是龍騎機兵隊製服,符合所有條件的隻有一個人——龐倍·蒙巴頓。


    雷安看看穿著的維元帝國中將製服的龐倍,再看看仍然穿著喪服為父親服喪的蘇蘭托特女公爵,突然哈哈大笑,“你們,是想和我結盟?對付誰?現任執政官?”


    他仿佛看到了這世間最滑稽的喜劇,“帝國的中將,又是一位龍騎機兵隊的騎士,和蘇蘭托的女公爵還有蘇蘭托抵抗軍的頭子,帝國目前懸紅最高的通緝犯,這三個人湊在一起要談什麽呢?結盟麽?然後呢?梅梅,告訴我,然後呢?我們三個都知道,真正死於我手中的執政官並沒有四位。殺掉現任的執政官之後,由誰來擔任下一任執政官?他麽?再然後呢?你和執政官聯姻?如果這就是你的計劃,梅梅,你有點讓我失望了呢。”


    梅梅歪著頭,臉上的微笑帶點玩世不恭,“雷安,你怎麽就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性呢?比如,由我做下一任執政官……”


    雷安稍微一驚,他猛然轉頭看向龐倍,兩人對視了片刻,雷安像是在讚歎似的點點頭,“哦,是這樣。好大的誌向,好大的野心。”


    龐倍嘴角微微一彎,似乎是對雷安的話默默讚同,又像是對他出色的洞察力表示讚歎。這位比模糊的錄像上看起來英俊得多的男子確實值得帝國為他所設的懸紅。


    梅梅向前走了一步,揚手對雷安拋出一支已經切好的雪茄,在他接住之後又扔給他一隻打火機,“喂,雷安,倘若你真的像你對外聲稱的那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複興蘇蘭托,你為什麽不能選擇支持我?蘇蘭托王室中的血脈最近的可就隻剩下我了。”


    她說著,從口袋裏又取出一支雪茄,慢條斯理用雪茄剪剪開,“幾年前你不支持我的父親,說他有叛國的劣跡,現在呢?我可是良民,由我做蘇蘭托的執政官,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不能支持我?還是說,由始至終,你想要的,根本不是複興蘇蘭托,也不是追求民族獨立,不過是為了報私仇。”


    雷安冷哼一聲,點燃雪茄,吸了一口,又把打火機拋還給梅梅,梅梅點燃自己的雪茄,優雅地吸了一口,吐出煙圈,她盯著雷安,小巧的銀色打火機在她右手的幾根手指間滾動跳躍,周而複始,始終不會落下。


    雷安沒有給她任何答案,他吐出煙霧,看向龐倍,“你呢,即使得到我的幫助,你也未必能夠如願。據我所知,新帝在帝都的聲望與日俱增,許多大貴族和兵部的人都已經不再附和元老會,轉而擁護他的決策,他接下來會借這些新貴族的力量進一步削弱元老會的勢力。你的家族在曆史上赫赫有名,你的母親和外祖父也都不是泛泛之輩,但要你的整個家族集中力量支持你的你的圖謀,恐怕不可能。”他上下打量龐倍,搖了搖頭。對於大家族,尤其是擁有極大權柄的大家族,冒險,不是他們的偏好。或者說,他們太慣於衡量某個風險可能帶來的回報是否值得他們壓上用百年積聚的富貴和權力來進行一場豪賭。龐倍所圖,是天下最大的權力,亦是最為凶險的一場豪賭。


    龐倍的麵容溫和而平靜,仿佛他所見的並非是帝國目前懸紅最高的通緝犯,他們所談論的也不是謀國篡位之類的話題,他的語氣如此隨和,似乎就像他們在談論的,是今天的天氣如何這種平淡的話題,“我既然有這樣的決心,就不會隻是空想,更不會隻是期待從家族那裏得到絕對的支持。”


    梅梅聽到這話,眼睛閃閃發亮,她把打火機握在手中,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你擁有了什麽王牌?從前所沒有的新科技?武器?”


    龐倍露出一絲淡漠的微笑,“算不上是什麽王牌,隻是一個能夠讓新貴族們在短時間內在皇帝陛下和我們之間無法抉擇,舉棋不定的小手段。”


    梅梅深呼吸一下,目光灼灼地盯著龐倍,看了他幾秒鍾,又看向雷安,“雷安,你不認真考慮一下和我們結盟麽?你一直說你要拯救蘇蘭托,那你想看的蘇蘭托是什麽樣子的?該不會是到處都有自殺式爆炸和恐怖襲擊吧?你這兩年來過蘇芳麽?你知道麽,自從你複出,蘇芳舊王宮的護城河兩邊每年冬天,每個早晨都會有兩輛車拉著前一天晚上凍死的流民的屍體出城,有時兩輛車還裝不下呢。這就是你想要的蘇芳?”


    雷安默默不語,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艾麗對他說的話。


    “在朱理忙著建孤兒院、救濟所和為乞丐、□□看病的醫院時你和你的同伴在幹什麽?你們讓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孤兒小女孩獻藏有炸彈的花環給他。”


    她說那話時的眼神,語氣,讓他覺得臉上被左右開弓連擊了十幾個耳光,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是一片*。


    他想辯解,那不是他指使的。可是,有用麽?


    龍騎機兵隊炸掉了他們在海拉落腳的村子,負責空襲、按下投彈按鈕的那位龍騎士是誰,無人知曉也無人追究,但人人都會把這筆賬算到龍騎機兵隊和龐倍的頭上。


    艾麗說,她不再相信他當初告訴她的那些,他自己呢,他還願意相信麽?


    理想,正義,民族尊嚴……這些莊嚴而美好的字眼在生存麵前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笑。


    自從帝國派了龍騎機兵隊來蘇蘭托,抵抗軍每況愈下,沒有普通百姓願意再給他們掩護,現在連曲元王都也被收複了,朱理和曲元女王兩天前正式頒布了新政令,宣告著亂政的終結,抵抗軍目前還能固守的,隻是曲元幾個偏僻的星球,和帝國之間的武力、科技、技術、單兵素質相比,抵抗軍完全不是對手。


    就連抵抗軍內部,分歧也越來越大,以索爾為首的一派主張在占領的星球上發展根據地,深入到百姓中去,和平民融合,逐步建立發展自治星球,而萊特,他不認為爭取到平民的支持有太大的用處,用他的話說,“羊群永遠是羊群,要讓它們走向什麽地方,隻需要派一條牧羊犬對它們又咬又吠即可”。


    即使有了父親留下的那些資源和金子,又能怎麽樣?


    金子無法在短時間內培植出帝*事科學院中的大批人才,也無法縮短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科技差距,蘇蘭托至今也沒有能力自主製造出一架戰艦,更遑論可以和龍翼隱形戰艦相媲美的戰艦。


    那麽,我該怎麽辦呢?


    跟他們合作,扶助梅梅坐上蘇蘭托執政官的寶座,幫助龐倍實現他的野心,之後呢?期待他們會善待蘇蘭托的人民?梅梅至少是蘇蘭托人,還是蘇芳王室,她應該是個合適的人選……再接著呢?像今天這樣,各方勢力在權力鬥爭中積攢獲得籌碼,然後與對手時而結盟時而博弈最終達到權力的製衡?


    是這樣麽?


    這是我想要的蘇芳麽?


    雷安手指間的雪茄,一截煙灰突然彈落。


    他望向龐倍平靜如水的雙眼,問他,“你能調動的龍翼戰艦有多少架?留守帝都的有多少架?”


    他話音一落,梅梅大口吸氣,喜笑顏開,她也無心抽煙,指間的雪茄煙灰簌簌落在地上。既然雷安會這樣問,就是說他有要和他們合作的意思了。


    龐倍平靜回答,“龍翼戰艦的製作過程很長,工藝要求極高,製作圖紙在十五年前就已經確定,但至今也不過完成了三十六架,龍騎機兵隊遠征軍中有二十架,不過——”他的嘴角忽然彎起了一絲弧度,他仿佛是在微笑,但語氣卻令人不寒而栗,“龍翼戰艦的操作極為複雜,需要至少兩名騎士同時配合操作,這世上,目前為止,能夠熟練駕駛龍翼戰艦的騎士共有七十七名,留在帝都和帝國其他地方的,隻有十七名。”


    他說完,又稍微思索一下更正,“應該說,目前,留在帝國的熟練騎士隻有十五名,因為幾天之前,這十七位騎士中的兩位位奉命駕駛一架龍翼戰艦前往蘇芳,應該很快就到了。”


    梅梅的笑容這時燦爛極了,她咬了咬下唇,笑吟吟地看著雷安,“雷安,你需要我們證實這些信息麽?”


    雷安輕笑一聲搖搖頭,“梅梅,我並沒有打算和你們結盟。”


    梅梅臉色一變,兩道如墨畫的濃黑細眉挑起來,美豔的臉上全是煞氣,龐倍倒是神色如一,他望著雷安,“所以你隻是在問,我究竟憑什麽有這樣大的野心。”


    雷安不置可否。


    龐倍忽然一笑,“你也許不知道,我的決心,和我的野心一樣大。無論如何我都會抓住這個時機,所以——”他對梅梅揚起下頜,“請我們最後一位潛在的盟友出來吧。”


    梅梅歎口氣,左手放在口袋裏動了一下,似乎是按動了一個通訊器的按鈕。很快,另一個穿著灰衣的男子從竹林東邊向他們走過來。


    他的臉被翠竹枝葉投下的陰影遮蔽,看不清他的麵目,但是,以雷安立刻從那人的步態上就立刻認出了他。


    雷安先是苦笑一聲,然後才轉過頭看看龐倍和梅梅,“好吧,你們這次終於給我驚喜了。”


    這時,一絲刺目的夕陽從竹葉之間透射過來,照在了涼亭內雪白的牆壁上。


    雲山花房裏,希禮一手緊緊握著通訊器,一手抬起遮在左眼前,世嘉的夕陽依然灼熱刺目。


    他必須快速做出決定。


    他對兩位麵色慘白的公主輕聲說句,“失禮,請恕我失陪一下!”


    希禮轉身走到柳津旁邊,“打開地圖,殿下回行館的備用路線都有那幾條?”柳津捧著平板電腦,快速打開世嘉的地圖,縮放到朱理所在的地點,那附近隻有一條備有路線。


    希禮對通訊器另一端的加百利說,“聽著,備用路線t312n,特勤人員會在五分鍾後轉移到那裏,現在,命令車隊調頭,沿著原路返回一段,繞個圈,特勤人員確認到達備用路線之後再轉向走備用路線。”


    車中,艾麗聽到了加百利和希禮的對話,她同時也聽到前方不遠的地方有小孩子的吵鬧哭喊聲,大人的怒罵扭打聲,她皺了皺眉,握緊雙手。


    朱理握住她的手,寬慰似的對她笑了笑。


    但她的神經並沒有因為朱理的安慰而有絲毫放鬆,她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雲山花房裏,放下通訊器的希禮也一陣陣忐忑。


    太多巧合了。


    當太多巧合一起出現,通常意味著這一切不是巧合,而是預先策劃的。


    希禮仔細思考,確定自己的選擇是最優的,但是,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種不詳的感覺。


    他回首看看那兩位嚇得花容慘淡的公主,沉吟一下,問柳津,“龐倍現在在哪裏?”


    柳津在平板電腦上切換畫麵,一個代表龐倍的紅色圓點正在王府後門外停著,並且不斷閃動。


    希禮深深吸口氣,“你留在這裏……不——”他改變主意,“你帶人去找古德溫,讓他來見我。他的級別不夠佩戴定位裝置,多找幾個人去找他,如果遇到龐倍,就說我要臨時調用古德溫。”


    柳津領命而去,但心中不由疑惑,古德溫是龐倍的副官,他應該時時刻刻留在龐倍身邊啊……要找古德溫的話,隻要直接用通訊器聯係龐倍就行了啊。為什麽……


    不解歸不解,柳津是一個合格的軍人,從不質疑上級的命令。他帶著人飛快從雲山花房向後門跑去。


    與此同時,竹林涼亭裏,第四位參加密談的人走了進來。


    他摘掉頭上遮蔽烈日的兜帽,露出一頭灰白色的頭發,金色的夕陽照在他頭上,把他的影子投在對麵的牆壁上。


    梅梅歪著頭笑了,“萊特,沒想到吧,我們還會有和平談話的機會。”


    萊特沒有理她,而是望著雷安,“你令我很失望。不過——”


    他向世嘉市區的方向看去,“我不會讓你繼續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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