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倍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她當時的樣子……絕對稱不上可愛,她滿臉血汙,臉上舊傷上有新傷,她身上……”


    “唉,她身上……散發惡臭,可是,我竟然對這樣一個形容可怕的女孩子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這如果不是瘋了,就是中了巫毒了吧?”


    說到這裏,龐倍看著朱理,臉上露出略微尷尬但又好笑的神情,這樣子,如果讓第三人看來,就像兩個年輕兄弟在聊自己遇到的某位女孩子一樣,輕鬆而親切。


    朱理皺了下眉,他實在難以想象艾麗身上會散發惡臭。


    但他第一次見到艾麗的時候,她確實也和他常看到的那些美麗優雅的帝都小姐們毫無相似之處。那時的她頂著一頭被汗水黏濕的淩亂短發,穿的是角鬥士的皮甲,臉上塗著紅色的油彩,像是血流披麵後被胡亂擦了擦,可是,當他看到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睛,當她張開飽滿的雙唇急促地喘著氣,雙頰紅暈,他卻心搖神馳,像是心髒中某一部分一直隻負責收縮舒張的肌肉突然活了過來,並且擁有了自己的意識,而且隻有那一個意識,它繼續收縮著、舒張著,可它也不斷叫囂著,跳躍著,鼓動著,催促著——愛她!愛她!擁抱她!親吻她!撫摸她!用唇尖去觸碰她金色睫毛的尖端!用手指去梳理她的頭發!用手臂緊緊把她擁在懷裏!將你的身體嵌合在她身體內……


    倘若龐倍第一次見到艾麗時她真如他所說的那個樣子,而龐倍心旌搖動的情形和自己當日相似,那確實是詭異到無法想象的情形。


    龐倍一貫平靜的語調此時暗含一絲微弱的悵惘,“她當時受了點傷,於是我讓軍醫給她治療,她極度勞累還受了強烈的精神刺激,當她睡著之後,我讓軍醫抽了些她的血液,派人送去帝都分析。”


    他正說著,忽然停下來,然後用一種朱理難以理解的眼神望著他,“朱理——你……大概不會相信,我曾經篤定地認為,我的父親,並非先皇。”


    朱理聽到龐倍這句突然冒出的話,很是驚訝,他嘴唇動了動,還是問,“為什麽,你會這麽想?”他苦笑一下,“你一定還記得吧,我小時候,有段時間非常嫉妒你和嘉兒。尤其是嘉兒……現在想想,她何其無辜,唉,我……我從沒懷疑過你不是父親的兒子。”


    龐倍悵然一笑,“是啊,所有人都相信,隻有我不信。”


    他停了幾秒鍾才繼續說,“我十四歲生日的那天……你知道的,我的生日的這一天,帝都年年都將舉行盛大的宮廷宴會,還有□□和焰火……所有人都忙個不停。所以,除了母親和嘉兒,並沒什麽人會專門在這一天為我慶祝……那一年,宮中的宴會結束後,他——就像從前的每一年,他悄悄到我母親的宅邸為我慶祝生日,我在那不久前正式成為龐塔斯大師的入室弟子,正是對劍術迷戀癡狂的時候,我想要一對大師所造的雙刀,祖父和母親也在為我尋找,可我沒想到……他送給我了一對菊霜齋大師籠雪淵所打的唐刀做生日禮物,他還告訴我,在很久之前,在我拿起第一把木劍的時候,他就親自寫信給籠雪淵大師,請求他為我打造一對雙刀,我高興極了,失聲喊了一句‘謝謝父親’……”龐倍說到這裏,垂下眼皮,嘴角彎起一個略帶嘲意的微小弧度,“你大概想像不到他當時的表情……”


    朱理靜靜望著龐倍,聽到他說,“羞愧。然後是恐懼。這就是他聽到我叫他父親時的表情。”


    龐倍抬眸,眼神如深淵,“這是我第一次,當麵叫他父親。”


    朱理默然。他心想,如果是這樣,那麽龐倍懷疑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誰,也就情有可原了。


    就像安德魯親王所說,他們的父親絕非一個真正有責任感的男人。他的四個孩子,朱理,艾力克斯,嘉兒,龐倍,無論是誰,在幼年的時候都會因這個父親而痛苦、嫉妒、彷徨過。


    可是,這世間有很多人的身世淒慘遠超過他們,但也未見得這些人每個都會犯下叛國重罪。


    想到這兒,朱理右眉微挑,看著龐倍。


    龐倍笑了,“他立即囑咐我,萬萬不可以在人前這麽叫他,不然,這會為我帶來災禍……唉,給我和嘉兒帶來災禍的,不正是他麽?從那之後,我一直尋找機會想要證實我究竟是否是他的兒子。”


    “他和母親過從甚密,我沒費什麽力氣就取到了他的頭發,結果,真是令人失望——他居然真的是我和嘉兒的父親。我反複親自測試,比較結果,還偷偷拿到了你和艾力克斯的頭發,然後發現,博若徹斯特家族的男性成員,會攜帶一種特別的變異基因,遺傳給他們的男性後代……我,他,你和艾力克斯,我們全都攜帶這種特殊的變異基因,毫無疑問,他就是我們的父親。”


    “不過,也拜這次不愉快的經曆所賜,我有了經驗,遇到艾麗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奇怪的靈感,會不會,是她,有什麽從外表上看不出的古怪?會不會是博若徹斯特家族中那種特別的變異基因在起什麽作用……”


    龐倍說到這裏,像是突然間覺得什麽很可笑似的,臉上呈現出露出一種類似靦腆的,極力想要憋住笑意卻又無法成功的神色,終於,他還是放棄了嚐試,那張仿佛永遠平靜無波的臉上露出一個真正的微笑,他笑著輕聲歎氣,“假如,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另一種情形,假如,她穿著得體,或者隻要那張小臉幹幹淨淨,我大概就會錯失這個機會了。”


    朱理明白,龐倍言下之意,如果他當時見到的艾麗不是散發惡臭、滿臉血汙看不清容貌的樣子,而是——哪怕是他當日在角鬥場所見的樣子,大概都會以為這是平常的,一個年輕男人見到一位美貌驚人的少女隨即對她產生的愛慕。


    可偏偏,龐倍遇到艾麗的時機,可能是她一生中最為狼狽的時候,他早已過了少年時知慕少艾的年齡,帝都美女如雲,他並沒出現過對誰一見傾心的情況,卻偏偏,在遇見一個給人的第一印象已經不能以“醜陋”而必須用“可怕”甚至“惡心”來形容的女孩時卻突然動心了,這其中一定是有古怪。


    之後,就不難推斷了,龐倍的母親靡麗雅最擅長、最有發言權的技術之一,就是基因工程,她收到了艾麗的血樣之後,和龐倍提供的自己的血樣進行對比分析,自然就不難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女孩是針對博若徹斯特家族的男性——或者更具體地,是針對先皇的男性後代所進行基因篩選後人工製造的!


    有誰會這麽做?有誰有能力這麽做?又有誰具有這種事的目的呢?


    以靡麗雅·蒙巴頓之能,不難推測出安德魯親王是最可疑的,他們兩個當初都是帝都軍事科技研究院的精英,他對智能人的改進和製造別有見解,並且,他還是第六天的大股東,除此之外,他在過去的二十幾年中每年都會定期購買大量培養增殖細胞所需的材料和容器。


    甚至,可能根本不需要進行什麽調查,當初鼓動安德魯親王進行這種實驗和報複的,有可能就是靡麗雅!她隻是沒想到,他真的能夠成功地製造出這樣一個少女。


    當安德魯親王成為懷疑的對象,再想要找出他的行蹤亦非難事,屆時隻要稍微對他透露艾麗的事,就能毫不費力地引他到蘇芳附近……


    唉,在這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也確實都像龐倍所寫的劇本一樣展開了,不管是龐倍指使也罷,夥同也好,特樂賓女大公出頭揭開了艾麗隱秘的過去,使她陷身囹圄;希禮薇露密函給皇帝陛下使朱理不得不請蕾諾雅公主和他一起,再帶上加百列等人幫助艾麗逃走;同時,安德魯親王也派出人手,成功在海港碼頭劫持艾麗;最後,朱理隻能親自出手,追逐著艾麗一路跑到安德魯親王的船上——


    早在世嘉爆炸後龐倍就有了艾麗和雷安相會的那段視頻,但一直沒有放出來,他選在這個時機放出視頻,就是為了製造一個機會,一個朱理會主動拋下所有心腹的機會。


    這個使朱理主動支開一切親信,離開蘇芳的難得時機,就是龐倍最需要的!


    朱理離開蘇芳之後,龐倍即是蘇芳的最高指揮官,一旦發生緊急事件,蘇芳所有軍民都要奉他的軍令,屆時,他再將所有龍騎士們召集到王宮,龐倍隻需要對他們公開說話,就可以啟動控製神經的病毒的最終聲控程序,使龍騎士成為泥塑木雕,使龍騎機兵隊癱瘓。


    控製了騎士們,就等於控製了龍翼戰艦。


    即使艾力克斯,朱理的哥哥,維元帝國的皇帝陛下,知道龐倍其實是叛變了,朱理是被他所殺,也必須要衡量一下,控製半數以上龍翼戰艦的龐倍,究竟是怎樣的戰力。別忘了,蘇芳已經建立了直通曲元的空間折疊通道,而且,在曲元境內,也已經開始建立直通帝國境內的空間折疊通道。


    換句話說,奪取了龍騎機兵隊絕對指揮權的龐倍,有能力,帶著龍翼戰艦,對帝國境內發起轟炸。


    沒人比他們更清楚龍翼戰艦的破壞力究竟有多大。


    龐倍也早已獲悉了安德魯親王可以通過聲音控製艾麗自爆的秘密,為了救艾麗,朱理就不得不親手殺死安德魯親王,皇位的第二順位繼承人。當然,如果朱理能順便殺掉安德魯親王,那更省事。


    朱理苦笑一下,“如果我沒殺死安德魯叔叔呢?”


    龐倍微笑,“他之前派智能人來蘇芳購買了補給品,要在其中放上炸藥不是難事。世嘉的爆炸案給我了不少啟發,我用骨質薄膜包裹在炸藥之上,安德魯親王的船上不可能有比現在軍中更先進的探測設備,他,必須要死。”


    “我不得不為你精妙的謀劃喝彩,但是,倘若我在碼頭,並沒有去追艾麗呢?”朱理最後問。


    龐倍正色答道,“這是我最不敢肯定,最沒把握的一環,但是,我反複問自己,假若易地而處,我是你,會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營救她——”他迎著朱理的目光,直視著他的雙眼,“我的答案,每次都是,我會。所以,我相信,你也一樣。”


    龐倍和朱理對視著,他輕聲說,“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早就知道艾麗並非自然人,她是經過基因篩選人工孕育的。安德魯叔叔說艾麗是實驗的失誤,是殘次品,可我不這麽認為!她擁有了靈魂,這不正說明,她其實正是上天的傑作麽?她,是上天賜給我的,她根本就是為我而生的,她會給我帶來最為優秀的後代,除了她,這世間不可能有比她更適合我的女子。總有一天,我會將博若徹斯特的後冠戴在她頭上。所以——”他揚起下頜微笑,“不管是蘇蘭托,帝國,還是艾麗,你都不必擔心,在你死後,她們都將受到最好的照顧。”


    說完這句話,龐倍後退一步,向朱理再次行了一個騎士之間進行較量、切磋之前所行的騎士禮,緩緩拔|出腰間的劍,劍尖微垂,指著地麵。


    朱理也沒再多言,靜靜回禮,直接拔出了劍。


    他明白,龐倍所說的這些話,一部分是因為他籌劃已久,卻從無一個人聽過,也許,從他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就開始計劃了,這漫長而痛苦的等待,終於到了結尾,必須以一位聽眾的鼓掌落幕才算完美,另一部分,則是為了瓦解朱理的鬥誌和生意。


    你所熱愛的,蘇芳,蘇蘭托,帝國,還有帝國的皇位,甚至還有你心愛的人,我將會一一從你手中奪走。


    而你,你眼睜睜看著大錯在你眼前鑄成,不僅沒能及時阻止,反而成為我的助力,這樣的你,除了以死殉國,還有什麽其他的選擇麽?


    而我,我明明可以下令處死你,但我不,我給你以騎士的尊嚴,一個堪稱平等的機會,讓你和我一戰,你還有什麽怨言?


    龐倍仰頭看著朱理,薄唇微翹,目光銳利如刀,鋒芒畢露。


    是的,我將以我手中的劍,將最後一件屬於你的東西——你的生命——也從你手中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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