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段明幽的許諾,沈無虞知道事情十拿九穩,便有些坐不住了。認真算起來,他已經月餘沒見過那個人了,實在有幾分想念。於是趁聾啞婦人忙著收拾午飯用過的碗碟,沒工夫注意他,沈無虞便從自己偷偷打出的密道溜了出去,直奔宰相府的西苑。


    宰相府的西苑正是宰相夫人的居所,是沈沉璧顧念夫人身體孱弱,久病未愈,需要調養而特意辟出的一處幽靜怡人的院落。平時除了特意挑選出來伺候的下人,連沈無虞也不能隨意進出的。


    沈無虞麵上不反對,全是仗著自己從小跟隨高手習武,練就了一身不錯的武功,總能瞞過相府的侍衛,在他想念阿爹的時候偷跑去看他。這次也和往常一般,他一路飛簷走壁,巧妙地躲過來往的家丁,很快就到了西苑。


    沈無虞悄無聲息地躍上院牆,找了一處枝椏濃密的角落掩住身形,便謹慎地四下張望。現下正值晌午時分,伺候過主人用飯,下人們也都下去吃飯了。院子裏隻有兩個當值的丫鬟守在主屋外,細細碎碎地聊天,也不知說些什麽,兩人還時不時捂嘴竊笑。當視線掃過庭院角落那棵櫻桃樹時,沈無虞眼睛一亮,立刻撐起身體,輕巧地翻身落地。


    那人和往常一樣,靜靜坐在院子角落那棵已經死去很久的櫻桃樹下,專注地眺望遠方。遠處除了層巒疊嶂的山脈,便再無任何可供欣賞的景致。那人卻看不夠似的,總癡癡凝視,仿佛那群山之中藏有他最珍愛的寶物。


    沈無虞理好弄皺的衣角,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柔聲喚了一聲阿爹。


    盡管他已經用了自認最溫和的語調,那人還是微微抖動了下身體。


    還是嚇到他了。


    沈無虞有些自責地想。


    那人恍若剛從夢中驚醒,慢慢轉過的臉上帶著迷惘的表情。呆滯的眼珠轉了幾轉,才找準焦距般朝沈無虞看過來。


    “無虞。”


    毫無血色的嘴唇一開一合,發出的聲音嘶啞如被寒風摧折的枯枝。


    “阿爹,是我。”


    沈無虞握起他垂在身側的手,挨著他坐下來。


    男人慘白的臉上掠過絲縷笑意,他盯著沈無虞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垂下頭,繼續盯著麵前的石桌。


    桌上端端正正地攤著一本書,紙張已經泛黃,字跡也很模糊,歪歪扭扭的,看不出寫的什麽。沈無虞難得見男人做發呆以外的事,便好奇地探過頭去,拿起書問道,“阿爹看的什麽?”


    男人無神的雙眼陡然睜大,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慌忙將沈無虞手裏的書搶回懷裏,死死摟住,神經質地不停搖頭哀求,


    “不要丟、不要丟……是子晏的、是子晏的……求求你,不要丟……”


    “阿爹?”


    麵對突然縮成一團不住顫抖的男人,沈無虞既驚又疑,也不知如何撫慰。隻好輕輕把他攬進懷裏,不斷地撫摸他的脊背。


    手指撫過輕薄衣衫下的嶙峋瘦骨,沈無虞的心抽痛了一下,阿爹又瘦了許多。


    “嗚……子晏……子晏……”


    在沈無虞耐心的安撫下,男人逐漸平息了下來,如怯生又渴望庇護的幼獸般試探著緩緩靠進他懷裏,口中依舊喃喃低語著這個沈無虞從未聽過的名字,雙手還是緊緊地篡著那本舊書。眼淚不停地從他緊閉的雙眼流下來,劃過瘦削的臉頰,直落到胸前的書頁上,那些本就模糊的字跡又暈開了些。


    原來那些字都是被眼淚打濕過的嗎?


    那要流多少淚,才能使它們模糊至此?


    沈無虞不合時宜地走神,忽覺臂彎一沉,男人已暈倒在他懷中。隨侍一旁的下人見狀,立刻匆匆忙忙地跑過來,端藥的端藥,找大夫的找大夫,原本安靜的院落瞬間炸開了鍋。一直藏在暗處的影衛轉眼便從沈無虞懷裏將人奪了過去,直接將男人抱回臥房。


    沈無虞自然也急,顧不上發火,緊跟著那個叫十一的影衛進了房間。那影衛冷硬得像塊冰,兀自散發懾人的寒氣,把男人放上床躺好之後,便穩穩站在床邊,不肯讓沈無虞靠近半步。


    沈無虞氣得要死,他自己的阿爹還不準他看了?衝上去就想把十一推開,抬手之間,卻聽得身後的門被推開了。


    段明幽和沈沉璧先後跨進門檻,兩人徑自走向床榻,全然沒注意到房裏還杵著個沈無虞。


    見到段明幽,十一才往旁邊退去,讓出床頭的位置。段明幽沉著臉,沒好氣地從被子裏抓出男人的手,貼著腕替他把脈。


    沈沉璧負手立在床前,背對著沈無虞,倒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雙手握得有些泛白。


    約摸過了一刻鍾,段明幽才將男人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裏,十一適時遞上他的醫箱,卻被段明幽揮手隔開了。


    “他沒事,隻是情緒起伏過甚,一時難以承受罷了。”末了,又帶點嘲弄地笑道,“夫人這又是受了什麽刺激?”


    “公子今日隻見過少爺。”十一意有所指地回答。


    突然被點到名的沈無虞汗毛都豎了起來,期期艾艾地挪到床前,無意間對上沈沉璧冷凝的視線,嚇得汗毛一立。


    “父親……”


    他這才想起自己還在禁足中,隻得蔫蔫垂下腦袋。


    “你對他說了什麽?”


    頭頂突然響起男人威嚴的詢問。


    “我……”沈無虞自己也感到莫名,阿爹好好地就哭了起來。“我隻是拿了下阿爹的書。”


    那本書慌亂間落在床前,胡亂合了起來,藏藍色的封麵上歪歪扭扭地寫著韓青樹幾個字。


    韓青樹,正是阿爹的名字。可那幾個字……完全是一筆一劃生硬地湊在一起的,看來十分古怪。


    沈沉璧俯身撿起地上的書,信手翻了幾頁,臉色就鐵青了,轉身一個巴掌扇到十一臉上,啪一聲亮響,沈無虞都替他肉疼。可十一眉頭都沒皺一下,無畏地回看過來。


    “他怎麽還留著這種東西?我明明已經命人把一切都燒幹淨了,怎麽他手裏還會有這本書!”


    沈沉璧揚著手裏的書厲聲質問,整個人憤怒得顫抖。


    沈無虞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火,一時心生怯意,不由地朝段明幽靠過去。段明幽攀住他的肩膀,朝他露出安撫一笑,出聲勸阻道,


    “老爺,夫人還病著呢,您可別又氣壞了身子。”


    段明幽的話,向來是管用的,沈沉璧一把將書丟到十一身上,喝道,“趕緊給我處理幹淨了!”話裏的火氣明顯壓下幾分,人也不抖了。


    “是。”十一仍是不溫不火的。


    房間裏的氣氛越發古怪,幾乎一盞茶的時間內沒有人再開口說話,都圍在床前盯著昏睡的韓青樹。沈無虞好容易攢夠了勇氣,顫巍巍開口道,“小爹,阿爹他……什麽時候會醒?”


    段明幽轉過身,摸摸他的頭頂,“少爺不用擔心,夫人絕對不會錯過你大喜的日子。”


    “啊?”


    大、大喜的日子?!沈無虞驚訝得忘了合攏嘴,他什麽時候要成親了?!


    “少爺,”段明幽笑眯眯地傾身過來,貼著他的耳朵道,“你可真沉得住氣,今日可是第六日了,你不去牢裏瞧瞧嗎?”


    轟!


    沈無虞的頭頂升起一團熱騰騰的雲霧,連向沈沉璧告退都忘記,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哎呀呀!”


    段明幽站起身,一手攀上沈沉璧的肩膀,傷感道,“這孩子終於要成親了。”


    守在門外等著隨時進來伺候的丫鬟被兩人曖昧的姿勢羞紅了臉,紛紛垂下頭,又忍不住偷眼瞧一瞧。


    段明幽氣質清朗,人又長得俊美瀟灑,輕輕一笑,哪怕隻是微微勾動嘴角,也叫人意亂神迷,舍不得挪開視線。


    美色當前,沈沉璧卻坐懷不亂,伸手將黏過來的段明幽推開一些,冷聲道,“我何時同意了?”


    段明幽挑起眼看他,嘴角綻開一抹狡黠的笑,“明幽可是詳盡地向夫人稟報了這件事,至於能不能讓老爺同意,就不是明幽能決定的了。”


    “你啊……”


    沈沉璧緊繃的表情終有一絲鬆動,歎道,“幫外人拐走我兒子,還要賠上我的夫人不成?”


    “老爺,”段明幽苦笑著搖頭,“你這可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十一。”


    沈沉璧卻不接他的話,張口喚了十一過來,吩咐到,“今夜把伺候的人都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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