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郊野,芳草帶露,鳥雀啁啾,恰如一幅寫意水墨。曲折道路盡頭的岔口處,兀自佇立一棵蒼翠古木。樹冠茂密層疊,像展開的折扇,樹幹出奇地粗壯,就算十人拉手也未必能環抱過來。樹下常年支著一個茶攤,有幾張陳舊木桌椅,一個白眉白須的煮茶老漢和稀稀拉拉歇腳的客人。


    一切,都和十多年前一樣。


    隻是倒茶的小姑娘已經長成身段玲瓏的嬌俏少婦,見到麵前豐神俊朗的男子,臉頰也會微微泛紅了。


    “客官,請用茶。”


    女子為落座在角落的兩人各斟滿一杯茶水,便放下茶壺去招呼其他客人。剛走兩步,她背上的小孩便轉過臉,彎起圓圓的眼,朝兩人咯咯直笑。


    展清墨也朝他擠下眼睛,扮個鬼臉,小孩揮著肉肉的拳頭,一下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喂!你看!那個小家夥好乖!”


    展清墨的嘴角咧得更開,抬起胳膊捅/□旁無動於衷的男人,示意他快看。


    鮑小翅卻並未給與回應,仍舊啜飲著溫度適宜的香茶,垂下的睫毛又黑又密,仿佛被濃墨染過一般。


    好看得有些虛假。


    “你說的有事,不會就是拉著我走了一晚來這裏喝茶吧?”


    見鮑小翅一直不說話,展清墨隻好生硬地轉移話題。


    “清墨……”


    隔了一會兒,鮑小翅才抬起頭,期期艾艾地看他一眼。


    展清墨警覺的挺直後背,豎起手掌擋住鮑小翅前傾的身/體,正色道,


    “有事說事,不要想用什麽‘美人計’。”


    “呃……”


    鮑小翅臉上露出被識破的尷尬,眼光四下遊移片刻,才重新聚攏到展清墨臉上。


    “清墨,我聽說……恒春穀裏有一個人。”


    展清墨漫不經心地喝著茶水,鮑小翅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他險些把滿口的茶噴出來,連忙一抹嘴,皺眉道,


    “什麽叫恒春穀裏有一個人?恒春穀大著呢,無憂山莊裏到處都是人,你少拐彎抹角了,利索點兒說完!”


    “你啊……”


    鮑小翅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這麽多年了,這個人還是不懂委婉試探為何物。


    “清墨,那我就直接說了。蘇鴻睿他……在恒春穀裏吧?”


    展清墨的表情驟然警惕起來,瞪著鮑小翅道,


    “你問這個做什麽?如果我沒記錯,你跟他半點瓜葛也沒有。”


    鮑小翅搖頭笑道,


    “怎麽會沒有?”


    “蘇鴻睿是李承延的皇後,李承延是他的二弟,多少總有點牽連的。”


    在鮑小翅提到“他”時,展清墨的眼神黯了黯。鮑小翅卻沒有發現,接著道,


    “當年那件事,李承延母子救了他一命,現在他想還他們這個情。”


    “哼!”


    展清墨不屑冷笑,“他想還這個情就自己去還,憑什麽拿蘇鴻睿去?何況當年李承延對蘇鴻睿下那般狠手,他怎麽還有臉見他?”


    “清墨,當年的事……其實是有些誤會的,李承延這些年也並不好過,若是他知道蘇鴻睿還活著,或許還能好受點……”


    “好受點?”展清墨心裏的火噌一下竄起來,“憑什麽要讓他好受?你若見了蘇鴻睿現在的模樣,就會曉得李承延受什麽罪都不為過了!”


    “蘇鴻睿的病情……我都聽莫鴻嶼說了。”


    鮑小翅的聲音慢慢低落下去,本就不足的底氣更是減少許多。聽了莫鴻嶼詳盡的描述後,他其實已經打消尋回蘇鴻睿的念頭了。恐怕李承延悔恨一生,也彌補不了他對蘇鴻睿的傷害了。可是……


    “李承延他病得很重,就快要……不行了。”


    盡管他也不能接受李承延對蘇鴻睿毫不留情的遷怒,可看到李承延纏綿病榻中對蘇鴻睿近乎癲狂的思念後,他也有些心軟了。


    展清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真是報應!但願他死後不要下十八層地獄才好!”


    “清墨,人一死,就什麽都沒有了……”


    鮑小翅壓低聲音,陰沉沉地道,


    “歉疚也好,負罪感也好,也都不會有了。死對現在的李承延來講,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呢?”


    “可如果他活下去,並且見到了那樣的蘇鴻睿,他會怎麽樣呢?”


    “憑什麽蘇鴻睿那樣淒慘地活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讓李承延輕易解脫?”


    “哼……”


    展清墨也不是傻的,鮑小翅說得再好聽在理,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心甘情願地交出蘇鴻睿罷了。


    世上哪來這麽便宜的事?


    “你說的的確很有道理,讓李承延就這樣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展清墨捏著下巴深深地點幾下頭,對著眼角眉梢浮起喜悅之色的鮑小翅,沉沉地歎口氣,


    “可即使我願意,你也帶不走他啊。”


    “這是為何?”鮑小翅臉色突變,有些著急地道。


    “蘇鴻睿一身是病,五髒六腑沒一處好的,每隔兩個時辰就要服一次藥,每晚必須浸藥浴。而這些藥草,大多隻長在恒春穀裏,藥方也都是師傅和我試驗了二十多年,根據蘇鴻睿病情的變化不斷修改而來。長則數月,短則數日,必作更改。稍有不慎,蘇鴻睿便性命不保。你是打算連同恒春穀一起給李承延搬去嗎?”展清墨一臉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想再見到蘇鴻睿,起碼應該先拿點誠意出來。


    “那……我可以帶李承延去見他嗎?”把經商之道玩得風生水起的人,腦子當然靈光。略加思索,鮑小翅就明白了展清墨的意思。


    “當然可以。”


    展清墨輕鬆一笑,“不過,初入恒春穀,非親非友者,十年之內不得出,你可要叫他想清楚了。”


    “我會如實相告。”鮑小翅點頭應承。


    “那就這樣吧。”


    展清墨將剩下的茶一飲而盡,伸長手臂打個哈欠,懨懨地道,


    “一晚沒睡真是累死了。人老了就經不住折騰了,下次……”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展清墨一掃滿臉的疲態,自嘲道,


    “不會再有下次了吧?找到了蘇鴻睿,我對你而言也沒有任何價值了。我們沒有必要再見了。”


    “清墨……”


    鮑小翅一時不知如何辯解,不由伸手握住展清墨放在桌上的手。展清墨由他握著,淡笑道,


    “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我知道你喜歡的是他。隻是……忍不住心存妄念罷了……小翅,幫你這次,我也不欠你什麽了,你應該也不會報/複我了。我以後就想帶著孩子過平靜的日子,我……不會再見你,也不會再讓你找到了。”


    展清墨說完就要將手抽回來。可他抽了好幾下,鮑小翅都不肯鬆開。


    “清墨……對不起。”


    鮑小翅看著他的眼睛,誠懇地道歉。


    這句對不起,包含了太多東西。


    是對他心意的辜負,是廢他武功的狠絕,還是對他癡心妄想的嘲笑?


    鮑小翅自己都說不清了。


    直到他也被愛慕之人拒絕,他才算真正懂得了展清墨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對他的傷害究竟有多深。


    “沒關係。”


    展清墨無謂地聳下肩,


    “過去種種,我自取之,無怨無悔,更無須同情。”


    這一次,他順利地抽回了手,臨走之前,展清墨轉身,指著不遠處伏在女子背上已經睡著的小孩,柔聲道,


    “你看到那個孩子了嗎?他長得……和小團很像……”


    歎息般的話語轉瞬就飄散在風裏,等鮑小翅回神的時候,早不見了展清墨的身影。


    “展大哥他有兩個孩子,是對雙生子,一個叫小團,一個叫小圓,可愛得不得了!”


    小團……小圓嗎?


    “客官,不好意思,我們要收攤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鮑小翅才被上來收拾茶具的女子喚醒。


    那女子羞澀地彎腰低頭,背上睡足覺,正咿咿呀呀叫著的孩子正好和鮑小翅對上眼。


    “咿……呀呀!”


    小孩衝他一笑,抓握幾下手指,再篡成拳頭塞進嘴巴裏去,吮吸得嘖嘖作響。


    鮑小翅摸下他嫩嫩的小臉,隨手在桌上放下五兩銀子。


    “客觀,這……太多了!”


    女子拿著錢追上來,滿臉惶恐不安。三個銅板一壺的茶水,五兩銀子委實太多了。


    “剩下的,就給小孩買糖吃吧。”


    鮑小翅淡淡勾起嘴角,女子的臉紅得嚇人,連連彎腰道謝,鮑小翅再看一眼她背上的孩子,回轉身慢慢走遠了。


    晴朗夏夜,月明星稀,偶有風過,清涼怡人。守在昭陽殿外的侍衛難免有所鬆懈,漸漸合攏的眼皮粘合一下,又迅速地睜開。可就在這眨眼之間,一道黑影飛快地自半開的窗戶閃進殿內,先是悄無聲息地移至候在外殿,正在打瞌睡的元喜跟前,趁其不備點了他的睡穴,將他放倒在地。然後朝內殿走去。


    內殿裏的光線十分幽暗,隻在桌上點了盞琉璃燈,暈黃的燭光被五彩琉璃分解得支離破碎,根本照不清東西,反而將屋子襯得詭異冷清。


    黑影慢慢靠近床邊,已經病得有些神誌不清的李承延絲毫未覺,依舊低低地呢喃著什麽。


    “李承延?”


    黑影走到他麵前,彎□,試探性地搖搖他的身體。


    李承延倏地睜開雙眼,眼神幽深黯淡,閃爍莫名歡喜的光芒,


    “鴻睿……是你嗎?”


    他反手握住對方的手,拚命地緊緊篡著,快要勒出淤痕來了。


    “李承延,我可不是蘇鴻睿。”


    黑影嘲弄道,發出一聲戲謔的輕笑。


    李承延的手一下便鬆開了,因為興奮而直起的上身頹然落下,整個人又恢複之前毫無生氣的樣子。


    “你就不怕我是來殺你的嗎?”


    黑影頗為意外地問。


    “嗬嗬……咳、咳!……”


    李承延邊咳邊笑,


    “若是如此,我還要感謝你。”


    “哼!想得倒美!”


    黑影踢他一腳,忿忿道,


    “喂!你當真想見蘇鴻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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