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色漸沉,湘蘭湖邊的人越聚越多,原本呆在馬車裏的女子也由丫鬟扶著下來,保養得白嫩瑩潤的纖纖玉指捧著還未點燃的彩燈,蒙著一層薄紗的臉上隻露出眼睛的部分。縱使如此,那眼裏的羞澀期待卻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當然,除去衣著光鮮的富家子弟,湖邊也擠滿了粗布芒鞋的平民百姓,個個手裏也拿著做工不怎麽細致卻花樣百出的彩燈。


    宋安文早拉淩龍在湖邊占了個好位置,他興致勃勃地舉著盞花瓣繁複的紅蓮燈盞,眼睛止不住四處張望,生怕一個眨眼的功夫,就錯過哪家貌美如花的小姐。淩龍手裏的彩燈沒他的那麽惹眼,就是一盞極普通的花瓣尖兒上浸著點點紅的荷花燈盞。他將花燈托在手裏,眼睛卻和宋安文一般,是朝著別處的。不過他尋找的,卻是一片淨白如玉的衣角。


    周圍那麽多人,各色衣裳晃來晃去,卻都不是他要找的。


    “表弟、表弟!你發什麽愣啊?瞧!彩燈仙子發令了,快,把許願紙拿出來!”


    宋安文沒發現自己心儀的姑娘,反而眼尖地瞥見湖心扮作仙子模樣的少女點燃了船上的火把。


    這是在提醒眾人,可以開始將寫有自己心願的紙條放進花燈裏了。


    淩龍卻好像沒聽見似地,從宋安文手裏取過火折子,隨手就把祈福用的燈盞給點燃了。


    “表弟?你的紙條呢?”


    宋安文把寫滿自己願望的許願紙小心再小心地塞進燈盞裏,生怕點火時會把紙燒著。可淩龍倒好,率先把火給點上了。


    “忘了。”


    淩龍幹脆地回道,宋安文手一抖,差點把花燈掉湖裏去。


    “我的小祖宗,在這湘蘭湖邊點燈許願可是一等一的靈!你怎麽就給忘了呢?”


    淩龍微微勾下嘴角,彎下腰不甚在意地將花燈放進水裏,輕輕一推,那跳躍著橘黃火苗的燈盞就悠悠地順著水流往前方去了。


    湖邊也有一些擺好紙條的人在66續續地放燈,淩龍就著燈火,目光隨意地在放燈之人的臉上穿巡。


    那個他遍尋不著的人,就在離他幾步之遙,被燭火照耀著,散發出溫暖的光來。


    淩龍撥開身邊的人擠過去,在他身邊站定。


    “真巧啊。”話裏透著“偶遇”的欣喜。


    專心捧著蓮花燈盞的慕遙手一抖,頓了頓,才慢慢轉過臉來,嘴角已牽起了笑,


    “淩大哥。”


    “你的紙條呢?”


    淩龍看看慕遙手裏的花燈,發現已經點燃的蠟燭周圍並沒放紙條。


    慕遙露出一絲苦笑,一手攬起廣袖,一手將花燈平穩地放進湖中,淩龍聽見他的聲音從喧嘩的人聲中慢慢透出來,依稀也帶著苦澀。


    “明知實現不了,又何必寫出來呢?”


    “你不寫出來,又怎知不能實現?”


    淩龍側過頭,認真地反問他。


    慕遙的視線卻停留在漸漸遠去的花燈上,隔了很久,才聽他篤定地道,


    “我就是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


    “把手給我。”


    淩龍不喜歡慕遙說這話時淡淡的語氣,好似一個已經看破紅塵的瀕死之人。於是他拿出兄長的威嚴,沉聲命令道。


    慕遙被他突如其來的嚴肅臉孔嚇了一跳,老老實實地將手遞過去。


    淩龍握住慕遙攤開的手,往他掌心裏放了一樣東西,然後把他的手慎重地合攏到一起。


    “我今晚也沒有許願,你是求而不得所以不求,而我則是無所求。所以我把這個願望留給你,你隻要把想要的東西寫在上麵,我一定幫你實現。”


    “慕遙。”


    慕遙還沒來得及消化因這句話而如驚濤駭浪般翻滾出來的情感,便聽得一聲親昵的呼喚飄忽而至。


    是劉思勤。


    也隻有他,帶著笑的聲音也會令人覺出陣陣涼意。


    “淩大哥,表哥……在喚我了。”


    慕遙轉頭應了一聲,又轉過臉,歉意地看著淩龍,小心翼翼得好像做錯事等著挨罰的孩子。


    淩龍摸下他披在肩上的頭發,笑道,


    “快過去吧。”


    “淩大哥……謝謝你!”慕遙轉身離去時,輕輕說了一句。


    盡管小聲得有些過分,淩龍還是聽到了,他目送慕遙快步走回劉思勤麵前,和他一起坐上馬車離去。直到那輛奢華的馬車駛進密林裏,再看不到半點輪廓,他才不甘心地收回視線。


    怎麽會這樣……


    他低頭看著攤開的掌心,慢慢收攏,又徐徐展開,反複幾次,那人透著幾分冰涼的肌膚觸感,卻分明還留在上麵。


    而心裏,又怎麽會泛起一點點不舍和……心疼?


    “慕遙,你和那個淩大哥倒是有緣。”


    安靜的車廂裏,閉著眼思索的劉思勤倏然睜開雙眼,泛著冷意的視線直直落在慕遙身上。


    慕遙臉一白,垂下頭低聲道,


    “不過碰巧而已。”


    “碰巧他在那麽多人裏單單隻看見了你?”


    劉思勤意義不明地笑一聲,隨手拈起一粒黑子放在棋盤上。


    慕遙便跟著落下一枚白子,隻是他的心有些亂了,竟一頭撞進劉思勤的陷阱裏。


    “你輸了。”


    劉思勤毫不留情地將慕遙的白子圍剿幹淨,抬眼直視他道,


    “慕遙,你動心了。”


    慕遙的臉色更白了,驚慌地搖頭否認道,


    “我沒有!”


    “你有!”


    劉思勤指著滿盤落索的白子,狠戾地道,


    “這麽明顯的局你都沒看出來,你還敢說你的心沒有亂?”


    麵對他淩厲的逼問,慕遙忽然笑了,聲音裏卻透著絕望,


    “心動如何,心亂又如何?不過幾麵之緣而已,過了,也就忘了。”


    劉思勤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傾身上前抓住慕遙的下巴,強硬地抬起他的臉,極盡溫柔地笑,


    “你懂得就好。慕遙,已經沒有人能救了你。你自己選的路,你總要自己走完。”


    “嗯,慕遙……懂得。”


    慕遙回他一個同樣溫柔的微笑,隻是沒有絲毫笑意抵達兩人眼裏。


    “表哥,我問你件事可以嗎?”


    從彩燈節回來,淩龍就一直悶悶不樂的,總繃著張臉,把小紅杏的漂亮姑娘們嚇得,都不敢近身了。


    宋安文隻好提起酒壺自斟自飲,始作俑者就大喇喇地坐在他對麵,卻是連看他一眼都不肯。


    宋安文寂寞冷清地喝了會酒,淩龍突然良心發現來和他說話了。


    宋安文簡直受寵若驚,忙點頭道,


    “你盡管問就是!表哥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淩龍並不感懷他毫無保留的熱情,眉頭依舊緊皺,


    “表哥,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噗――”


    淩龍話才說完,宋安文剛喂進嘴裏的酒就全數噴了出來,灑得滿桌都是,淩龍忍著嫌惡,耐心地等他回答。


    宋安文卻摸著腦袋訕笑道,


    “這個問題……還真難住表哥了。”


    直白點說,宋安文就是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浪蕩公子哥,向來奉行及時行樂,行樂及時,以睡/遍天下花/魁為己任,何曾想過什麽喜歡不喜歡的深奧問題?


    他又有點不忍見淩龍一臉的失望,補救道,


    “我雖沒親曆過,但聽得倒不少。書上不也說了嗎?‘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大抵就是這種感覺吧……見過了,就再也忘不掉了,老是想見,估計做夢都在想……”


    宋安文磕磕巴巴地解釋,忽然拍著桌子樂了,


    “嘿嘿,這不就是我對瀟瀟的感覺嘛?”


    然後又捧著心口,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直叫喚,


    “哎喲,我心愛的瀟瀟誒,你被那個天殺的西域蠻牛拐去哪兒了?我可是做夢都夢見你呢!”


    淩龍被他唱作俱佳的表演逗笑了,很給麵子地笑出聲來,宋安文趕緊湊到他跟前,趁熱打鐵道,


    “表弟!你可要老實交代,是看上哪家的美人了?”


    淩龍往後挪幾步,含笑道,


    “的確是位美人,可我隻知他的姓名,卻不知他住在哪裏。”


    “這還不簡單!”


    宋安文一聽是位美人,還是得了他眼光比天還高的表弟認可的美人,兩往外冒綠光了,當即拍著胸脯保證,


    “這攫陽城裏的美人,哪個逃得過表哥的法眼?隻要你說出名字,表哥今天就能把她送到你麵前。”


    就是不知究竟是誰,才有幸被淩龍稱作美人?


    是李員外的掌上明珠還是兵部侍郎的獨生千金?


    乖乖,那可都是養在深閨裏,輕易見不得的呀!可是以表弟的武功……飛簷走壁、翻牆入室什麽的……嘿嘿……不都小菜……


    “他叫慕遙。”


    “噗――”


    宋安文咽了一半的酒又生生返回來交待在桌上了,淩龍倒一副淡然自持的樣子,仿佛剛才說話的不是他。


    宋安文撈起袖子狼狽地擦嘴巴,邊擦邊嚎,


    “表弟,你發燒了?”


    還燒得厲害!


    那個慕遙好看是好看,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淩龍說他喜歡上了個男人!要是被姨夫姨母知道,還不把他倆都打死……不對!先死的肯定是自己,誰叫他花名在外,逛窯/子就跟吃飯似的,不管誰聽了,都會認為是他把淩龍給帶邪性了……


    “表哥,我很好。”


    淩龍平靜地拿開宋安文放在自己額頭上試溫度的手。


    “那是表哥燒糊塗了,聽岔了?”


    宋安文又把手放到自己額頭上。


    淩龍一把拉下他的手,然後給他致命一擊,


    “表哥,你能帶我去逛逛南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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