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哄半騙,外加發誓絕不向夫人出賣梅兒,小蘿莉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花憶蝶帶到隔壁跨院老爺與夫人的廂房裏。


    廂房極大,分為內外兩間,外間書房寬大明亮,夫人一身藍裙,正伏案謄錄著一卷冊子,秀眉因思索而微蹙,小巧的鼻尖沁出一滴汗珠。


    其實夫人也很美啊,花憶蝶不由在心中暗讚了一聲,放在前世,絕對是個能引群雄折腰,溫柔而幹練的管理型白領麗人。


    首次主動來找這位名義上的母親,還要主動開口稱呼,內心實在小小掙紮了一番。眼見夫人工作得甚為投入,花憶蝶隻得硬著頭皮,怯怯地,底氣不足地叫了聲:


    “娘。”


    夫人聞聲抬頭,臉上由衷升起一抹喜色,擱筆伸臂道:


    “憶娘,氣色好了許多。來,讓為娘看看。”


    既來之,則安之,花憶蝶暗自告誡著自己,走到案前,瞥了眼冊子,上麵以工整小楷錄著府中各項柴米收支等,顯是一本銀錢賬簿,看來夫人是花府的ceo兼cfo啊。


    正出神間,不意已被夫人攬過在懷中,憐愛地伸手將女兒垂下的一縷青絲攏到耳後。


    又被當作抱枕了,親密接觸之下,花憶蝶又是一番耳熱心跳,故作不經意地開口道:


    “娘,那個,我已好些了,想多出來走動一會。”


    “好,內院中你盡可四處轉轉,娘這裏,你也可以常過來,咱們母女一起喝杯茶,讓你為我撫一首琴曲,最近田莊裏的事好煩,為娘看來是老了,時常頭暈得緊。”


    “哪有?”花憶蝶認真地端詳著夫人,無比真誠地道:


    “您這麽年輕漂亮,看起來就像我姐姐,怎麽會老?”


    同時心裏呐喊:


    “神馬琴曲?我不是職業米蟲麽?這些高難度的一概不會呀擦擦擦!”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前世職場上的招數仍然管用,夫人的眼笑成兩朵花:


    “咯咯,憶娘你嘴怎麽這般甜,娘心裏好高興!”


    梅兒不知何時早已腳底抹油,偷偷開溜。竹兒端進一盤叫出不名來的紅果,豔若寶石,看來煞是誘人;又為花憶蝶添了杯茶,扭著水蛇腰款款而出。夫人舉杯輕啜,花憶蝶卻感到杯後一雙杏眼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好不自在。於是便趕緊屁顛顛挑幾個最大的果子,塞在夫人嘴裏,以扮萌狀化解微妙的尷尬氣氛。夫人的眼神也隨之正常化。接下來,母女倆相對談笑,雖無什麽主題,卻顯得分外融洽。


    花憶蝶的腮幫子都要笑得木了,但對她而言,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必須要傳遞給花夫人。


    為了證實心中的一個猜想,也為了身在這個家族的安寧。


    “唉。”


    她趁著夫人從盤中挑果兒的時節,似是不經意地幽幽一歎。


    夫人果然上當,將幾顆紅果放在女兒手心,關切道:


    “憶娘,可是坐久累了?都怪我,見你病後第一次出房門,心裏很是喜歡,不知不覺和你聊了這麽久……”


    “娘,我想和你說一件事。”語氣調整為鄭重模式。


    “什麽事?”


    夫人仿佛感知到下麵的話題,低頭用絲巾擦拭手中的紅果。


    她在緊張,沒錯。


    證明自己的假設是對的,花憶蝶不由精神一振:


    “這些日來,我忘掉了一些事,卻又想明白了一些事。”


    紅果從夫人手中滑落地上,無聲地一路滾到廳中央。


    “關於我落池一事――”


    “憶娘,這事忘卻也罷,你不要再去想了,就當是噩夢一場,爹娘永遠會保護你,不要怕……”


    夫人一麵起身去拾紅果,一麵急急道。


    花憶蝶心中莫名升起一絲感動。


    愛女兒的好母親啊。


    “娘,我很好,也不再會害怕。”花憶蝶搶先一步,揀起紅果,握在手心。


    這次的“娘”,出口竟自然了許多。


    夫人眼中泛起一絲異色,拉過花憶蝶,上下打量了一番,良久道:“憶娘,你果是比以前堅強了許多呀,娘真心為你高興。但是,身為女兒家,清白名譽最是要緊,逝者如水,我們――”


    花憶蝶溫柔,但是堅定地打斷了她的話:


    “娘,請聽我說,我並非傷心難過,也不會自己想不開。這是這幾日思前想後,總覺得此事頗有蹊蹺:第一、知府公子光天化日輕薄於我,難道不怕被人發現?第二、桃兒為何當日離開我那麽久,事後卻立刻出現?第三、小承王爺為何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等我落入池水後才趕來,於是我就想,會不會是小承王爺他――”


    同樣地,夫人溫柔,但是堅定地將手掌掩住了花憶蝶的兩瓣櫻唇,刹那間,這對奇異的,肉體存在血脈親緣,靈魂卻沒有任何紐帶關係的母女倆彼此相望,心意相通。


    夫人輕搖螓首,示意不要再說下去;花憶蝶無聲一笑,輕輕拉下夫人手掌:


    “娘,茲事體大,關連皇室顏麵,我自然明白道理;桃兒隻是受人利用的棋子,久關柴房必令人生疑,反倒不好。娘且看她若是一時糊塗,放出來由我點撥一二,她定會老實;若是真不可用,趕出家門,免除內憂,也自是一番道理。”


    夫人目露讚許之色,重新抬起手,不過,這次是撫向花憶蝶的頭。


    “女兒,你真的長大了,聰慧機敏,心思縝密,可以學著和娘一起持家了,為娘的好高興。世事險惡,人心叵測,日後凡事需要多加留心,切莫讓宵小得逞。”


    “娘,我明白。”


    “至於桃兒,”夫人頓了頓,鵝蛋臉上泛起一抹慍紅,聲音中也透著捺不住的恨意:


    “那背主忘恩的賤婢!我這兩日正思忖著如何處置於她,既不至惹得王府那邊起疑,又能不動聲色,順藤摸瓜地把家中被人安排的棋子都給找出來!等找得齊全了,我再和老爺商量下,把他們一並打發到晟城那個小莊院裏去。管教他們的主子在家裏又急又氣,卻還拿捏不到我們的把柄!”


    不得不承認,薑還是老的辣,夫人舉一反三,推斷出花府內可能還會有內奸,花憶蝶為之刮目相看:這對杏眼,真厲害呀!


    夫人發了一會兒飆,又平靜了下來,將女兒摟在懷中,如同仍是在幼時般,溫柔地用手指為她梳理鬢角:


    “憶娘,千萬別怪你爹,雖說他已是一方大吏,天子恩隆,但畢竟在朝中作事,上下樞渠,左右朋敵,有的人,有的事,隻能忍,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花憶蝶聞著夫人身上好聞的香氣,有一絲眩暈:這不是衣裙上的薰香,又不象是用的香粉,卻又那麽熟悉,就好象――好象記憶中,媽媽在床頭哄自己入睡時,散發出的母親的味道。


    正在陶醉間,夫人卻輕輕推開她:


    “差點忘了。還有,你怎麽現在自稱為“我”呢,成天學詩學畫,女兒家的規矩又還記著幾成?閨中稱女兒,從夫稱妾,對家裏人稱小名,對平輩稱自名,對長輩稱小女,“我”字隻能用在長輩對晚輩,高貴對俗賤上……”


    什麽情況?花憶蝶滿頭黑線:好像從來沒在哪本書中讀到過這些啊?


    想了想,底氣不足地弱弱開口:“那自稱為奴家……”


    夫人薄怒,嗔道:


    “呸呸,你一非出身寒門,二非煙花地中的肮髒女子,我們仍是士家望族,怎可以奴自稱?切記,莫在外麵遭了別人恥笑。”


    夫人板起臉來,不怒自威,母儀一府的霸氣瞬間震懾全場。


    花憶蝶暗自汗,看來回頭還得攻略一下古代史――或者說,是這個世界的當代知識。


    趕緊找幾句笑話逗娘轉怒為喜,眼見天色不早,夫人捂嘴打了兩三個嗬欠,花憶蝶識相地起身:


    “娘你且早點歇息,憶娘回房去了。”


    “嗯。”夫人點點頭,忽又皺起眉:


    “憶娘,還有一事,你已近出閨之年,現在起,你的姻緣名字,千萬莫在外對人提及,尤其不能讓那些登徒浪子聽到,否則……


    “否則?”花憶蝶滿頭問號,望向臉色越來越凝重的的母親。


    “姻緣名字入郎耳,此生便是同床人。我朝龍興於北,雖入主中土已過百年,但一些雪域舊俗仍在,無論皇室、士族或庶人,都需遵守。唉,不過你放心,若真有居心叵測的低賤之人想要以此來上門逼婚,我花府尚有那柄利劍在,三五宵小,還不至於放在心上。”


    天色近暮,花窗外唯餘半輪殘陽如血,映上夫人的嬌俏臉龐,竟有股莫名的殺氣。


    花憶蝶心頭湧起一股冷意。


    回小樓的路上,猶自暗想:


    什麽情況?姻緣名字?雪域舊俗?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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