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床的時間越來越少,花憶蝶更喜歡出去四處亂轉。秋高氣爽,房裏又悶又無趣,多呼吸兩口純綠色無汙染的空氣也是好的。


    可是,空氣中沒有都市的焦灼與熱烈,沒有生活的激情與夢想,仿佛人生就在日月穿梭間如水靜流。


    如果穿越如是,我可以開始後悔了。花憶蝶對自己說。


    “蘭兒,這裏還有什麽好玩的?”花憶蝶百無聊賴地跨坐在秋千上,嘴裏叼著根草莖。


    蘭兒漲紅著臉急急過來,把她蹺起的一條腿放了下來:“小姐,坐有坐相,夫人說過……”


    “我們現在談的是坐相的問題麽?我是問還有什麽――好――玩――的?!”花憶蝶感覺蘭兒再抱本聖經,就是位東方的特蕾莎嬤嬤,從小最煩這樣的教育,頓時有些不愉。


    蘭兒脾氣真好:“小姐,我們在這裏可以采花作香囊,可以著前院老丁紮個紙鳶來放,可以找梅兒來踢毽子,可以蕩秋千,可以猜字謎,可以……”


    “好了好了,”花憶蝶氣呼呼地站起:“我想出去,你幫我想想辦法。”


    “不可以!”蘭兒臉色大變,象是怕眼前人兒飛走了似地,上前緊緊扶住她雙肩。


    “小姐!不要!”蘭兒漂亮的丹鳳眼中盈滿了淚水,“小姐你萬萬不能出去!”


    “為什麽?”


    “因為,因為,夫人會責罰蘭兒的!”一看就是在撒謊,誠實的丫頭回避著她的眼神。


    我隻是想去外院轉轉而已,難不成會死人麽?見蘭兒誤會了她的意思,花憶蝶心中好氣又好笑,卻又有點為她的忠誠和執著而感動。


    蘭兒到底會盡忠職守到什麽程度?她決定再試探一下。


    “沒事,幫我叫輛車,我們這便出去轉一圈。回頭我去和夫,和娘說一聲便是。”花憶蝶站起身,毫無形象地拍拍屁股,抬腿就走。


    “小姐!夫人有命,”


    蘭兒急得要哭,正在這時――


    “小姐!”這時,梅兒標誌性地風風火火一路衝來,“夫人有急事要去田莊,可能要到天黑方會回來。叫小姐今晚自己用膳,不必等她。”


    “這麽急?”花憶蝶眼珠一轉,呸地一聲吐掉草莖:


    “蘭兒梅兒,帶我去外院,我去送一下娘。”


    “是。”蘭兒明知小姐意思八成是想出去溜達,但這個“送”字用得實在冠冕堂皇,也隻得無奈答應。


    聽梅兒說道,夫人已囑前院安排車馬,正在著人喚賬房孫先生、趙先生,準備一同前往田莊。花憶蝶心想不知是那裏出了什麽事,需要領導親自下基層去處理,當下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一路行來,才發現花府占地麵積極為寬闊,怕不有百畝以上。穿庭跨院,繞得花憶蝶頭暈眼花,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家居然大到可以迷路的地步。


    不過這多數也歸結自己是個天然路癡。記得以前,常有個聲音在耳邊為之嬌嗔:


    “又帶我走錯路!你個笨笨!罰你回去洗一星期的碗!”


    所謂恍若隔世,大約如是。


    內心深處,那種熟悉的鈍痛再次傳來,花憶蝶腳下一頓,險些絆倒。


    立刻有四隻纖手過來相扶:


    “小姐,留意門檻。”


    花憶蝶哦了一聲,有點狼狽地摸了下頭上的簪子,成天戴著一堆丁零作響的玩藝,剛開始難受得直想抓狂,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不覺間竟也適應了。


    “小姐,這裏便是外院了。”


    蘭兒不安的聲音響起,花憶蝶定定神,打量四周。


    相較內院的深幽寧靜,外院顯得熱鬧許多,她們是自東側仆婦居所的角門而出,那是外院與內院相連的唯一通道,東側還有一排高矮不一的房子,有的還有煙囪,房前有三口大小水井,是仆婦們平日裏洗衣、做飯、灑掃的工作區;正中是大得像個小衙門的正廳加書房,平日家主會客及辦理公務多在此處,老爺有時批閱公文通宵工作,便會在書房裏歇息。


    蘭兒邊走邊為好奇的小主人一一解釋。


    老婆住裏麵老公睡外麵,有沒有通房丫頭紅袖添香的可能?


    花憶蝶不無惡意地想,又替夫人老大不值:


    這個時代的女性,任憑你如何堅強能幹,到頭來也隻能屈從夫綱。


    但也隻是心裏想想而已,這種問題現在還不是了解的時機。


    西側則是家丁的居所,與東側仆婦住的地方不同,沒有花牆角門,地方更為寬大,聽蘭兒和梅兒的插嘴介紹,這裏家丁、護院等不下三十人,除了住屋,還有馬廄、狗舍、雞籠、草料屋、車轎房等。


    果然是豪門貴胄,花憶蝶暗自咂舌:光這一大家子人,還有大小動物,每天得多少開銷?


    放在自己生活過的年代裏,明擺著沒有上億身家是玩不轉的。花憶蝶已經不敢拿自己前世作為一名普通職員的薪水來衡量這其中的差距了。


    因為人比人,單靠努力兩個字,永遠是遙不可及。


    現在是辰時將過,陽光正暖暖地照在頭頂,一行三人方經正廳來到中庭,就見幾個掃地的家丁正和三兩個手捧木盆的仆婦們打情罵俏。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口才便給,拄著掃帚唾沫橫飛,說得最是起勁:


    “三姐,今天天氣真好,不如過會兒我們一起去柴房抱――”


    “抱什麽?哦――!”旁邊幾個家丁裝佯問道,隨即故作恍然大悟狀,紛紛起哄不依。


    蘭兒小臉紅紅,就想過去把他們喝退,花憶蝶拉住了她,示意不要。


    這幾天都是過著陽春白雪的生活,無聊已久,難得見到一堆下裏巴人,說得又挺有趣,花憶蝶不由得起了興致,暫把老娘要外出公幹的事情放在一邊,拖蘭兒和梅兒隱在正廳一根廊柱後偷聽。


    梅兒本是半大孩子,幹這種事興奮都來不及;蘭兒則糾結到不行,心中卻有點好奇,又有點緊張,當下也隻好閉起眼睛,豎起耳朵。花憶蝶見狀竊笑不已,卻也不說破。隻聽到外麵又說道:


    “哦什麽哦?抱柴呀,你們以為呢?”花憶蝶從柱後偷偷望出去,見這廝年紀二十四五,相貌倒稱得上清秀端正,但一臉賊忒兮兮,雙眼放光,一看便是精明世故之人。此時見弟兄們有意幫捧,更是精神百倍地順著話頭往下繼續道:


    “我花貴全可是一等一的老實人,花府上下公認的極品家丁哪!三姐你看他們多壞!”


    “要死啊你!”那個喚作三姐的女子年紀不大,皮膚白淨,生得倒有幾分嬌俏,臉紅紅地作勢欲打,花貴全壞笑著躲開去。


    旁邊一個粗手大腳的妹紙倒換了一下提著水桶的手,笑吟吟接茬:


    “小全,你真吃了豹子膽,敢打陳三姐的主意,可是想吃二總管的鞭子?”


    不知怎地,三姐的臉黯淡了下來,花貴全的眉頭跳動了一下,卻仍懶洋洋道:


    “李翠娘,見你嘴唇紅紅,莫非是偷吃了夫人小姐的胭脂?”


    “小猴崽子再亂說,小心撕了你的嘴!”


    李美眉本來正學東施四處亂放電,聞言大怒,一張粉臉頓時垮了下來。


    “難道說沒有這事?”


    花貴全臉上寫滿問號。


    “沒有!”


    李翠娘回答得斬釘截鐵。


    “真的沒有?”


    “廢話當然沒有!”


    背主偷竊顯是重罪,見李翠娘氣呼呼,額頭青筋都暴了出來,花貴全換了副表情,認真地點了點頭,側著頭湊近李翠娘的臉,仔細端詳。對方也不甘示弱,將嘴嘟了起來,任憑檢查。


    花憶蝶剛預料到要發生什麽時,花貴全已經以迅電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對準李翠娘嘟起的唇上親了一口,然後在對方發出尖叫之前,扔掉掃帚撒腿就跑。


    “啊!”三姐掩口驚呼,小臉頓時變得煞白。


    “啊!”果不其然,受害者反應相當激烈,各種抹嘴頓足痛不欲生,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我,我打死你!”


    李翠娘悲憤狀抄起掃帚,虎虎生風地追了下去。


    太突然了,三姐頓了頓足,捧著盆自顧自地向反方向離去,剩下的三名家丁,兩名仆婦正在麵麵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時,又從不遠處傳來銀鈴般的天籟:


    “哈哈哈!”花憶蝶毫無形象地一會兒捧肚子一會兒抱柱子大笑,一旁的梅兒也有樣學樣,趴在蘭兒身上格格笑個不住。隻是苦了蘭兒,其實自己也笑到內傷,還要一邊勸兩個快笑到抽風的,一邊迅速站出來擺內院大丫鬟的pose:


    “你們幾個在作什麽?小姐來此送夫人出門,夫人何在?”


    幾個人慌忙束手行禮:


    “小人見過小姐。”


    “奴婢見過小姐。”


    “哈,罷了,哈哈。”花憶蝶邊笑邊出現在柱後,走下台階,踱到幾個垂著腦袋的人麵前,猶自拭著眼角,又不顧形象地當眾扶了扶腦袋,上麵的發髻和釵簪已有被抖散掉的跡象。


    蘭兒感覺自己快暈倒了:這還是平素矜持沉靜,幽雅恬淡的小姐麽?見她一個人走到庭前,也不知想幹什麽,急忙小碎步跟上。


    至於沒人關注到的梅兒,還在柱子後麵邊笑邊一個勁揉肚子。


    花憶蝶揮揮手,打量著這幾個人:


    這兩天從書中讀到:天啟國奴仆製度,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稱生仆,仍是雇傭關係,如同給老板打工,心情不好可以隨時抬腿走人;中等稱常仆,簽的是長契,服務半輩子,主人負責養老開銷;下等稱奴仆,子子孫孫都屬於主家永久財產,男子一律隨主人姓,可以買賣,私刑(隻要不出人命),基本上老板開口讓你去死,就得立刻跳樓,還不許問樓有多高。


    然而,書中卻未曾對讀者賦予過,像眼前這樣有血有肉的,鮮活的存在感:下等奴仆的形象,其實是這樣這樣的啊。


    連蘭兒(生仆)都是一身錦繡,他們卻是個個粗布衣裳,雖然還算整潔,卻談不上什麽透氣、什麽保暖之類的附加值。有的袖口褲腿等處,還打著大小補丁。


    這,就是這個世界中,人與人的距離。


    她對他們的感覺,有點親切,好像是曾經相處在同一個辦公室裏背著小主管打打鬧鬧的同事們;又有點陌生,好像是一隻巨象在睥睨著一簇慌張的螞蟻。


    同時,那幾個男女也在偷偷用眼角打量著小姐:


    完美,完美,還是完美。


    如果全哥在,定會想出更多更好的詞兒來形容小姐吧。娘咧,這哪是人,分明是從畫裏走出來,月上掉下來的仙女兒哪。


    想看又不敢看,偏生一覷卻又仿佛要讓眼珠子貼在美人臉上、身上;三個家丁荷爾蒙同時上升,不約而同地暗咽一口唾沫。


    花憶蝶見兩個仆婦倒還罷了,那三個青衣小帽的男子個個賊眉鼠眼,喉結還不時上下一動,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現在的這張臉雖是驚豔,常對著鏡子照著也就多少免疫了,怎麽眼前這幫人的反應如見了神佛一般,難道自己的魅力真有這麽大?


    她卻不知道,花府獨女憶娘自幼體弱多病,被父母親人奉為掌珠,闔府上下都知小姐喜靜,長居內院,幾乎不出來走動,因此外院奴仆極少見到小姐,至於這樣近距離地正麵遭遇,對於這幾個低等奴仆來說,還是頭一遭。


    想了想,低囑蘭兒過去把笑得不行的梅兒弄過來,蘭兒怕下人鄙俗,衝撞了花憶蝶,不甚願意,但拗不過這位日漸變得固執奇怪的小姐,便匆匆走回去。


    “你們抬起頭說話吧,這樣我不習慣。”


    幾個後腦勺同時一僵。


    “小的們不敢。”


    一個年長些的仆婦怯著聲道。


    “為什麽?”花憶蝶一頭霧水,家丁為避男女之嫌倒也罷了,仆婦怎地也是如此?這是普通官員宅邸,又不是皇宮大內,哪來這麽多規矩?


    男女奴仆們死活不敢抬頭,這時蘭兒拖著笑岔氣的梅兒來到,將花憶蝶拖到一旁邊好一通解釋,這才明白:


    原來天啟朝的奴仆,大多是前雍朝的罪族後人。天啟建國之初,有雍朝的一些士族死忠,屢次舉兵作亂,意圖東山再起,被朝廷鎮壓後,全族列入奴籍,以儆效尤,他們世代不得為平民,讀書作官那更是妄想,唯一的生存途徑就是作為別人的奴隸活下去。


    此外,也有一些天啟破落戶,窮困潦倒,社會上實在混不下去,以至自賣自身,典於大戶人家為奴的,並不常見。


    想想也不奇怪,拋棄戶籍,脫民為奴,大不韙的事,怕是夢裏都要被憤怒的祖宗們掐死。


    “那為何連抬頭看我一眼都不敢?”花憶蝶還是有點不明白。


    “這……”蘭兒臉色有些不好看,欲言又止。


    “小姐您忘啦?”梅兒快嘴,在旁邊插口道:


    “您的姑姑――”


    “梅兒住嘴!”


    蘭兒急忙喝道,梅兒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嚇得一縮頭,不再吭聲。


    姑姑?我還有個姑姑?這其中又有什麽隱情?


    花憶蝶知道越問問題越多,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的確不好窮究下去。於是便悻悻對那幾個人道:


    “好了,你們都忙去吧。”


    家丁仆婦們如聞大赦,忙不迭地匆匆散開。花憶蝶想想又對那年長仆婦道:


    “你且等等。”


    那婦人本來抱著一個大木盆,正要騰出一隻手去提起李翠娘扔下的木桶,聞言抄手垂頭立在一邊。


    花憶蝶望著她有些斑白的鬢角,突然有點不忍,溫言道:


    “你叫什麽名字?”


    “回小姐,奴家陳彩蓮,在東屋做些漿洗縫補的活計,夫家是二廚房裏做事花富盛,府裏上下都喚我蓮嬸。”


    “小姐,蓮嬸的針線做的可好哩!”梅兒天真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不知小姐為什麽要留下蓮嬸問話。


    花憶蝶點點頭,今天有事,不便多說些什麽,看看蓮嬸手中盆和腳邊桶,扭頭道:


    “梅兒,蓮嬸手上的東西多,幫她把桶提回去吧。”


    “哎!”梅兒二話不說,上去接過桶就走。


    “這,這真是,奴家多謝小姐!”


    蓮嬸一時手足無措,千恩萬謝地隨梅兒去了。自始至終未敢抬頭看一眼。


    “蓮嬸今年多大?”


    花憶蝶望著蓮嬸急急的步伐,沒頭沒腦地問道。


    “……這個,不知。”


    “應該不到五十。”


    蘭兒聽得一楞,想問為什麽,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花憶蝶沉默了一會兒,著蘭兒繼續引路,兩人穿花廳來到前院,正看見門口有兩個家丁分左右將大門吱呀推開,一名仆婦扶著夫人正要舉步出門,急忙趕上前,喊道:


    “娘,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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