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喘得快要炸裂了。


    董四慌不擇路地奔跑著,腦海中一片混亂。


    他是承王府的低級幕僚兼三等食客,一年享受一石米一石麵5貫錢的他遠不滿足於當前的境遇,看著那些高級幕僚同行,追隨承王與小王爺左右。薪祿之外,憑著奉承打屁得來的打賞,外加平日裏替王府辦事揩的油水,撐得腰包豐盈,養得嘴角流油。在他們眼中,董四這樣的小人物等同於空氣,出入那些酒樓食肆,青樓瓦舍,向來沒有他董四的份。


    他總是憤憤地想:


    為什麽不是我?他們有什麽?


    終於有一次,一位大幕僚受了王爺一大筆賞賜,興奮之下,遍邀同僚一起聚會,他才有幸得進一直向往的地方。


    在那個燈紅酒綠的地方,他認識了她。


    一個溫婉如水的女子。


    她是清倌人,一曲琵琶彈得行雲流水,聽客們如癡如醉。


    曲送酒暢,酒入愁腸,幾個曾經不第的酸丁喝多了,抱著酒壺邊吟邊唱,邊嗚嗚地哭。


    錦繡高處傲同羽,終是山雉立別枝。


    哭的也不知是那份懷才不遇的酸楚,還是家鄉那株開了又謝的桃花。


    作東道的大幕僚哭的最凶。


    董四知道,第二天,他們一個個必定又會在自己麵前,擺出慣常那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模樣。


    但起碼今天,他們是真實的存在。


    他卻不管、不顧。


    因為此刻,他的眼中隻有那名女子。


    心中隻有那一曲琵琶。


    他為她擋酒,為她化解各種騷擾。


    她看他趴在欄杆上狂吐,靜靜為他沏一杯不算上好的茶。


    從此,他就是這裏的常客。


    媽媽最不喜歡的客人。


    每次隻點一壺茶,隻聽一支曲。


    “客人不如找個紅牌姑娘解解悶吧?”媽媽說。


    “我想聽她的曲子。”他說。


    “這裏花錢,你不要常來吧。”她說。


    “我想聽你的曲子。”他說。


    他決意為她贖身。


    不惜一切。


    哪怕媽媽獅子大開口的報價幾乎是他不吃不喝的十年所得。


    為此,他接下了這個在同僚們看來完全是吃土受累的任務。


    “把花府南莊佃戶們遊說一遍,全部退佃,引來王府後山采金。”


    王爺沒出麵,大幕僚邊蹺著二郎腿啜茶邊簡潔地下發指令,輕巧得好像小姐讓丫鬟去撲後花園裏的一隻彩蝶。


    盡管帶來沒能得見王爺尊顏的一絲失望,他還是認真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


    和那個傳說中曾賭輸掉自己妻女的丁三一起。


    他們喬裝成農夫,來到花府南莊。


    收買了周老頭,嚇住了王老頭,說動了絕大多數村人,尤其是那批欲求不滿的青壯勞力,眼看大功即將告成。


    誰知,一天之內,便演變成了眼下這副局麵。


    他也曾問自己:


    承王為何要發動如此多的勞力采金?


    下一刻便逼自己打消這個可怕的念頭。


    他是幕僚,基本上一生一世隻能坐一條船。


    保住船不沉是自己的使命,遭遇滅頂是自己的命。


    他隻能不想。


    隻能去做事。


    ……


    結果卻落得狼狽地逃竄在這片似乎永不到頭的林子裏。


    沒被追上吧?


    剛這樣想,一條影子幻現在麵前。


    他嚇得大叫,坐倒在地,手與屁股交替後挪,直至背撞上樹幹,退無後退。


    黑衣人保持著那種美麗而邪惡的微笑,步步逼近。


    要死了麽?


    麵對著這一場麵,不知為什麽,董四心頭居然想得卻是那個懷抱琵琶的女子。


    還有那一曲的溫柔。


    他的眼睛也紅了。


    不能就這樣死去!


    “你是無――”


    “不錯。”


    話音落,劍光起。


    那一線銳利的白,刹那間讓天地狠狠地一黯。


    董四下意識地閉上眼,手中落下一塊尖石。


    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無雙強者啊……


    他幾乎自嘲得要笑出聲來。


    終於是要死在這裏麽?


    黑衣人仍在原處不動,劍好端端地收在鞘內。


    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


    仿佛他和他是剛剛相遇一般。


    還活著?


    半晌,董四睜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呆呆地看著黑衣人。


    後者伸出一根手指:


    “你的命還有一個時辰。”


    董四腦袋嗡地一聲,他茫然低下頭,看胸口衣襟。


    月色下,心口處的衣衫有一點暗色。


    “留你一口氣,不要提氣奔跑,慢慢走回去,給你家主子帶句話。”


    黑衣人看都不看,墨色衣袂一甩,轉身就走,須臾不見。


    與其說是走遠,不如說是像一團黑霧融化在夜色中。


    星光暗淡,四野寂寥,唯有餘音在董四耳畔回蕩:


    “告訴他:今日,花家的利劍染血兩滴,血出天啟高氏。哦,順便借了你的左耳,我要回去交差。”


    董四下意識地摸了下臉龐,方才感覺到疼痛。


    “啊!”


    天地間仿佛隻回蕩著一個小人物悲慘的嘶喊聲。


    ……


    “這就要死了麽?”


    董四大喘了幾口氣,腦海空白,胸口絞痛,比起來,匆匆包紮好的耳根那裏的隱隱痛楚,竟似算不上什麽。


    是心上那點致命的劍傷?


    還是心中那思念與不甘?


    他蹣跚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


    “讓開讓開!”


    一名壯漢端著什麽東西一路匆匆而過,肩頭頂得他一個趔趄。


    他下意識抬頭,已是來到城內的路口。


    回王府麽?


    他搖搖首,舉步走向另一個方向。


    不久,青樓下,他臉色灰暗,大口喘著粗氣,肩頂著一株柳樹,無力再前行。


    他從袖中努力摸出幾枚銅錢,努力地數著。


    青樓的價也一直在漲,十文一壺清心茶。


    這些錢,不夠。


    他頹然轉身,倚著柳樹緩緩滑下。


    樓上傳來曲聲悠揚,他吃力地仰望繡窗,模糊中隻見黑暗中的點點緋紅;他試圖從隱約的絲竹中分辨出那一縷熟悉的琵琶,可是聲音也漸漸暗淡了下來。


    一個時辰到了。


    好似弦音又響起,就在耳邊。


    “叮。”


    劍氣在體內迸發,心髒裂為兩半,隨之血液從胸前小孔中如箭射出,形成一道豔紅的小噴泉。


    在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人發出尖叫的時候,董四已經徹底斷氣,胖胖的臉上一片死灰色,雙眼未合,猶自望著天空。


    右手邊的草地上,還散落著九枚銅錢。


    樓中。


    “姐姐,外麵是什麽聲音?”


    陳小燕放下琵琶,好奇地問。


    “好像是有醉漢死倒路邊,咱們且莫管他。倒是過幾日便是成公子的酒宴,這支曲子還是有些生疏,大家需得多練幾次才好。”


    “是。”


    “真吵,把窗子關起吧。”


    曲聲悠揚,再次響起。同時青樓中又傳來不知何處房間裏的一陣笑鬧,蓋住了樓下匆匆趕來的公差的吆喝聲:


    “此處出了人命!在場人等,不想吃官司的都站著休動!”


    “喂,說你呢!你是聾了還是怎――”


    一見之下,原本霸氣十足的公差大驚失色:


    “是您?!”


    “嗯?”


    那人一回首,滿街的煙花燈火俱都黯淡失色。


    ……


    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裏,方才在街上捧著物什疾行的壯漢此刻正恭手站在一張太師椅前。


    “這麽說,東西都已準備齊全了?”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響起。


    “是。”


    起先的粗暴形象早已不見,現在的壯漢在說話人麵前猶如一隻溫順的小貓。


    太師椅中的人影霍然抬頭,兩道銳利的目光如刀鋒閃亮:


    “那便放手去做吧!”


    聲色俱厲,渾不似已至耄耋之年的模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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