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憶蝶心中本能地迅速感知到事情的究竟,但真相有時會讓人變得愚蠢,反而會變得不願承認事實。


    因為這個故事的結局,太殘酷。


    她仍是睜大眼睛,裝作不敢置信地問:


    “無雙城的信?”


    “正是。”他的眼神中有對她的讚賞,更多的卻是難掩的悲傷:


    “看罷信後,這二十七人毀劍投降,被天啟軍割去拇指,再以鐵鉤貫穿雙肩兩肋,押回京城,一番折磨後,在燦京的無涯台上被活活焚為灰燼。”


    “……其中,有你的親人麽?”花憶蝶終於聽出了故事裏中有屬於他的不舍。


    “三百飛雪士為首者本有五人,就刑時便隻剩下我的義父與恩師:無雙錚。”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關間迸出來的。


    “果然是錚錚鐵骨,好男兒,好漢子。”


    花憶蝶喃喃道,為家園決然拔劍,為家園毅然棄劍,這是怎樣的付出與犧牲?又追思起當年飛雪士以三百騎攪得四海翻騰,那份叱吒風雲的氣魄,不禁為之神往。


    “哼。”無雙花影卻是一聲冷笑,臉上又開始習慣性地掛嘲諷:


    “你是太寒山花氏家主之女,卻會讚賞那二十年前聖巒六族的敵人?”


    “無關是非,我隻愛英雄。”


    花憶蝶淡淡道,也學無雙花影的樣子,拔了根草莖叼在嘴裏。


    無雙花影聽得一楞,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又聽她問:


    “那你為何會來到這裏?”


    “按照雪國傳統,無論是兩人決鬥,或是族間攘戰,凡有流血事,輸者將抵與勝者為血奴,血流越多,奴期越長。我族戰敗,但仍需世代護衛聖域,因此議定改為由無雙家為六大家族各派遣一名無雙子弟作為家族護衛,以履行無雙城的信約。”


    “你是血奴?”


    “是,十年前,我被選中作無雙血奴,抽簽中了聖巒六山的太寒山,因此來到煥州花家家主的府上,成了一柄為人掌握在手中的利劍。”


    “天啟奴仆分三等,血奴又算哪一等?是常仆麽?”


    “奴仆。”他簡單地說,心頭有一絲莫名的煩燥。


    “那你的姓卻為何不改為花氏?”


    “無雙兒郎豈能屈於他人之下?”他不滿地瞥她,充斥著驕傲與不屑:


    “我們誓不改姓,隻在姓後綴以主家之姓,便是對得起這血奴的身份了。”


    “無雙――花――影,你是說,你原名是無雙影麽?”


    無雙花影抬頭看看天光,有點敷衍地道:


    “正是,天不早,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喂等一下我還有問題沒問呢。”花憶蝶與他聊了良久,昨夜驚魂已然拋諸九霄雲外,見他坐起身來,不由急了,連忙伸出手去攔他。


    無雙花影見她匆忙間將小手按住自己胸口,十指纖纖如玉,白皙無瑕,一怔之下,臉上浮起習慣性的邪邪笑容。


    “哦,既如此,我便再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不過可有條件,你卻要想好了。”


    “行行,我答應你便是。”花憶蝶不經大腦脫口而出:


    “為什麽當年那三百飛雪士在出無雙城前,要先自己毀掉容貌?”


    笑容中浮現出無盡的痛苦,他徐徐張口:


    “本是殿前人,仗劍出山門。唯願來世裏,結發受長生。”


    “擦……”


    因為無顏麵對無法堅持的信仰而自殘,花憶蝶為這種瘋狂的熱情所感染,還在那裏癡癡地回味,一片呆萌。連無雙花影看向自己的眼神漸變奇怪都沒覺察到。


    自己的手突然被捉住,然後他的臉在視覺中變大,再變大,……兩瓣火熱的東西隨即貼在自己的唇上。


    一根彎折的草莖飄飄墜落,青翠莖杆上帶著一點口脂的輕紅。


    一切來得那麽不可思議,一切來得又那麽自然。


    “哇!”花憶蝶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即嚇得魂飛天外,拚命掙開他:


    “呸呸!你個流氓!痞-子!我特麽跟你沒完!”


    他沒有下一步動作,隻隨著她的推搡向後飄開,信手摘下樹枝上已晾幹的披風,壞笑著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


    “味道不錯,謝小主賞賜,無雙花影退了。”


    “你個神經病智障白癡王八蛋……”花憶蝶拚命抹嘴,意識到是和男人接吻,越想越要吐,有樣學樣地爬到溪邊挖喉嚨幹嘔:


    “嘔,有種你回來!嘔……”


    無人應答,隻有溪水淙淙,枝頭一隻鳥兒不住啾啾地鳴,似在哀悼著花憶蝶的初吻。


    ……


    回城的林間道上,一條黑影在飛奔,在狂奔。


    亂了!亂了!


    我為什麽會吻她?


    那冰涼卻柔軟的唇……


    為什麽會吻一個敵人?


    那仿佛會說話的眼神……


    突然駐足,身後的氣流終於追上他的步伐,揚起一道塵。


    “啪!”他狠狠地反手擊出一掌,正打在自己俊美的臉上,嘴角立刻沁出一絲血紅。


    義父!孩兒對不起您!


    他的眼中有一團火,一團二十年前熊熊燃在無涯台上的烈火……


    火光中,一個原本偉岸高大的身軀已被摧殘得不成人形,但仍在致命的高熱與痛楚中掙紮著嘶吼著:


    “長生證慈悲!佑我無雙城!”


    瞳仁縮小,離地十丈的寬大刑台上,還有一團團的火焰在焚燒著一個個高傲的靈魂。


    二十七團烈焰。


    “蹈蹈赴苦海!豈惜身外身!”似有其他痛苦的聲音在應和。


    台下,無數雙眼睛在看。有的平靜;有的雀躍;有的憤怒地向台上拋去咒罵,無非千刀萬剮,不得好死之類;另多的是不忍多看,緊緊閉上眼睛。


    還有幾個人,看得睚眥欲裂,拳都握出了血。


    其中有一個瘦弱少年,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無涯台,仿佛自己的靈魂也盡融於那片火光裏。


    “本是殿前人!仗劍出山門!”火焰更大,聲音卻變得更小,帶著無盡的不甘。


    有人攬住他,伸手想捂住他的雙眼,一次,兩次,都被他狠狠地撥開。


    他的心中也有一團火在燒。


    台上一聲聲喊,二十七個受刑者以最後的力氣,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


    “唯願來世裏!結發受長生!”


    “唯願來世裏!結發受長生!”


    ……


    他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殘酷的火光逝去,直到意興闌珊的人們散去,直到十丈刑台上隨風飄下一場雪。


    黑色的雪。


    他無意識地抬手接住,握緊,再攤開。


    指尖染著那沉甸甸的墨色,壓抑的宛若燦京天氣。


    他抬指,在自己眼下抹去,左邊,然後是右邊。


    永遠拭不去的印記,永遠刻在心頭的記憶。


    打著哈欠前來收拾的仵作驚奇地看著一個五歲的男孩,帶著兩道詭異的黑色眼影,從自己麵前經過。


    離去。


    不是鬼吧?


    見慣死人的他居然嚇得一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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