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懷仁半生無嗣,年近花甲時老妻為著無後大事,張羅著為自己偷偷納了一名妾室。他年紀既大,也向來不是個喜好尋花問柳之人,等到發現為時已晚,沒奈何隻得接受,誰知一來二去之下,那小妾竟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郭懷仁老來得子,欣喜之情自不待言,一心隻想著將兒子撫養成人之後再授以衣缽本領,縱不作那金殿上山呼萬榮,俯首貼耳的臣工,也要回到家鄉昌州,開些醫鋪藥行,為他繼承杏林家業。


    不曾想禍從天降,幼子周歲時便因惡疾早早夭亡,老人痛斷肝腸,一夕間須發盡白,黯然殿前請辭,帶著妻妾退隱林泉,從此不再過問廟堂之事。


    今年花貢選秀,燦京向各州派遣選秀天使,隨行禦醫必不可少,朝廷為此多次相請聲譽甚高的瘦竹先生再次出山。老人終究是久閑不住,便告別老妻少妾,收拾行囊前往煥州。幾經波折,在東海上遇到了這個身為敵人的越川少年,見他本性善良,又好學聰穎,不由得使在他惜才之意上,更添了幾分濡慕之情。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得救,回到天啟,是否要將這少年一並帶回去?


    不若收他作個義子罷?


    但他的身份……在燦京那裏,卻如何要向申金吾那些性情剛直的羽林軍們交待?


    郭懷仁正在頭痛不已,忽然聽到那少年高喊:


    “喂!你來!”


    這段時間相處,他們並未互相通報姓名,平時隻以你、我相稱,生性豁達的郭懷仁並不覺得有甚麽芥蒂,少年也非常坦然。兩人的關係既似忘年,又像是師徒,奇特的緊。


    郭懷仁搖搖首,不再去想那些煩惱,拄著少年用樹枝為他做的手杖,信步走下山丘,隨口道:


    “又怎麽――”


    他的後半句話停在嘴邊。再也說不出口去。


    因為他看到不遠處的海麵上。正有一艘窄窄長長的戰船――絕非是天啟船隻,卻是那般熟悉――如昨夜的噩夢般,飛快地向這邊駛來。


    “莫非竟是來尋你的罷……”


    郭懷仁聽見自己的喉頭發出幹澀聲響。渾不似平日裏自己的聲音。


    少年沉默,隻緊咬下唇,盯著船帆,上麵掛著的戰旗獵獵。分明是越川東海的最大勢力來此。


    他們是淵家的人。


    郭懷仁哼了一聲,拄杖回身。快步向山丘走去,忽地感覺腿腳一緊,扭頭向下看去,卻發現那少年已跪在沙灘上。伸手扯住自己那身已變得破爛不堪的袍服下擺。


    “為何拉住我不放?”


    “求你,與我一同走。”


    “嗬嗬。”


    郭懷仁冷笑起來,笑聲中帶著幾許蕭索與蒼涼:


    “與你一起走?去哪裏?你們會放我回天啟麽?去越川?我郭懷仁是天啟臣子。寧作長生鬼,不食越川粟!”


    “求你……你一個人在這裏。會死……”


    郭懷仁硬起心腸,扭頭不去看少年眼中的淚光,重重地將手杖在地上一頓,濺起的沙礫擊打在兩人身上。


    “我的死活本來便與你無幹。你這樣好沒道理。不錯,你在花貢船上挾我落海,但隨即又救我脫難,免遭魚吻,這幾日也著實受了你的照料。我年雖老邁,倒也識得恩怨,辨得是非,你我糾葛從此一筆勾銷,便在這岸上分手,各自東西罷!”


    “不!”


    “為何不?我是你何人?你何需理我?”


    “師,師父!”


    “……我不是你師父!”


    “師父!我知道你嫌我是越川人,但做人的道理,越川和天啟並無兩致。我娘從小教我:不可忤逆長者,不可傷害無辜,不可――”


    那少年激動之下,居然口齒便給,反倒聽得郭懷仁愈發憤怒起來:


    “住口!既然記得教誨,為何無端興戰,隨那海賊攻打我花貢船隊,殺傷我天啟將士?!”


    “我淼家此舉是受無牙王的差遣,唯有這般方能在東海生存下去;我和父兄們一起作戰,是因為我乃淼家的――”


    “少君大人!”


    少年的話再次被打斷,兩人回首望時,越川戰船上放下的一隻小舟已駛近灘頭,幾條身影迫不及待地跳入淺海,向這裏趟水而來。[.超多好看小說]


    “才藏!”


    見到久別的親人,少年大喜過聞,起身興奮地招手:


    “才藏!我在這裏!”


    淼才藏最是心急,涉水一路飛奔率先趕到,不顧下衣盡濕,卻一把抱住少年,忍不住喜極而泣:


    “少君大人!尊海顯靈!我們終於找到你啦!”


    他們的身後,泊在灘邊的小舟上,乃至遠遠戰船之上,都有人拔刀歡呼:


    “東輝少君在此!淼家東輝少君在此!”


    饒是郭懷仁慣經場麵,見此情形也未免驚疑不定:


    “你,你究竟是誰?”


    “師父,我乃淼家宗主之子,淼東輝!”


    “少君,這人是誰?”


    “他是我師父!”


    “哼!不敢當!”


    兩人用汶語交流,一旁的郭懷仁雖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麽,但見那名武者模樣的人不時將目光掃向自己,當下強項脾氣發作,手杖再次重重一頓,麵向無垠大海,昂然道:


    “老朽是天啟太醫院博士郭懷仁!”


    “你,醫生?!”


    淼才藏的燁語遠不及淵可盛,甚至趕不上淼東輝,但天啟、醫生等詞語在兩種語言中發音相近,因此他還是聽明白了郭懷仁的意思,頓時雙目中喜淚未幹,便已放出光彩:


    東將!又是一名醫生!


    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船隊擁有不止一名醫生,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不過等一下,他好像說甚麽天啟太醫院,身上所穿著的藍白雙色袍又是天啟官吏的式樣……


    “少君大人。您是從何處覓得這位師父的?”


    “那一日夜戰,我們剛攀上天啟花貢船,便被敵人團團住,誌賀也為了護我被殺,急切間我見師父正在一旁救診天啟傷兵,便拚死突圍過去抓住了他……”


    淼東輝滔滔不絕,把當天的情況說了一遍。淼才藏聽了半晌作聲不得。其他家臣也隨後聚攏過來,見少君無恙,都是大喜。但聽了他這番話,均麵麵相覷。


    淼東輝說完,見他們表情古怪,不由得奇道:


    “你們怎麽都不說話?還不接我師父一同上船?”


    “是……少君大人。這幾日我們一直與淵家的船隊一同在東海各島找尋您的下落,那艘狼牙(注:越川主力戰船名)便是淵可盛大人的座艦。”


    “那又如何?”


    “少君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此次出戰是由盟友淵家來發號施令,因此所有的俘獲:包括船隻、俘虜、補給等,都應是屬於淵家的……”


    淼才藏支吾地向初次出陣的年輕少君解釋:越川諸家族各踞大小島嶼,有戰事時通常會一家聯合結盟的幾家共同出兵。而按照不成文的規矩,戰利品均歸發起戰令的主腦家族所有,再依各家族傷亡的多寡給予分配。


    俘虜即是奴隸。在各島上都可按所掌握的技藝、年齡、體力等劃分等級,售賣購買。所以自然也屬於一種重要的戰利品。


    淼東輝隻知淵家勢大,自己家族迫於壓力不得不聽從於他們,卻不知還有這些規矩。本來他便對淵家的跋扈,淼家的軟弱心懷不忿,這下更聽得他少年心性發作,當下眉毛擰起,不屑地咧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


    “這是我師父,不是戰俘,更不是他淵家的奴隸。”


    “可是少君――”


    “好啦!休要多說!還不快過來扶我師父上船!”


    “是!”


    畢竟家裏主君不在,少君即是主人,一聲命令之下,眾人包括淼才藏在內,不敢再多說甚麽,便過來兩人,半是攙扶,半是強架著年邁的郭懷仁踩著水向小舟走去。


    “放開我!我寧死不隨你們走!不去!”


    老人無力地掙紮著,揮舞著的拐杖卻被淼才藏輕鬆地一把奪過。


    “你!不要再鬧!我家少君大人,為你,冒了很大的風險,你知不知道?!”


    左右兩邊的淼家武士操著不甚流利的燁語,憤憤地說道,郭懷仁鼓足勇氣想咬舌自盡,卻被他們眼明手快地捏住下頜:


    “混蛋!你想死?怎麽對得起少君大人!”


    瞬間喪失人身自由的郭懷仁百般徒勞,最後放棄,他努力回頭望著曾經短暫生活過的小島,兩行濁淚簌簌而下:


    “也罷,且讓我拜別天啟之土……”


    “老師。”


    淼東輝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他:


    “不必悲傷,我是淼家少君,我保證你在極東海會得到禮遇。”


    郭懷仁涕淚交流,喟然仰天長歎:


    “豎子殺我!”


    ……


    一行人好容易將安靜下來的郭懷仁弄上小舟,剛劃了幾槳,淼才藏忽然招手示意他們停下:


    “清水,鳴螺召喚可盛大人,請他從北船移到狼牙上來議事。”


    “是!”


    那名叫清水的武士放下槳,取下腰間係著的海螺,一聲長一聲短地吹起螺號來。那花貢船雖然離著狼牙戰船尚有兩海裏遠近,但船上的人顯然也已得知淼東輝獲救的消息,當下將全帆盡揚起,筆直向戰船駛近。


    淼才藏看在眼裏,卻不下令繼續弄舟,隻看到兩船即將齊頭時,才喝道:


    “起槳!速劃!不得喧嘩!”


    眾人不知他的用意,但都閉嘴不吭氣,隻舉槳拚命撥水。在淼才藏的指揮下,小舟像躲避老鷹的雛雞,利用花貢船(母雞)龐大的身軀,避開狼牙戰船上人們的視野,輕巧地在海麵上劃出一個優美弧度,貼在了花貢船的另一側船腹下。


    於是,當淵可盛踩跳板從花貢船上回到自己的戰船時,淼才藏帶領著東輝少君、自己的部下。和那位令人感到棘手的“老師”,已悄悄地從另一側攀上了花貢船。


    淼才藏第一個跳下船舷,向甲板上的水手們大喝道:


    “少君染疾!現在發冷畏風!你們都去底艙拿布被來!記得多燒熱水!”


    淼家的水手們想也不想,齊聲答應著便揭開底艙蓋板,魚貫而下。淼才藏看著剩下的幾個有些手足無措的人,冷哼了一聲:


    “怎麽?難道淵家的下艉們都是這樣無禮,便為我淼家的少君大人做一點小事都不行麽?”


    淵家水手們雖然腹誹不已。但也隻得無奈地應了一聲。跟著下了底艙。於是一時間甲板空空如也,便有幾個在艙廊中探頭探腦的傷兵,被淼才藏的狠厲模樣也給嚇得回到房間裏。閉門不出,生怕在帶傷的情況下,還給這尊瘟神揪出來做事。


    淼才藏見狀,輕呼一口氣。敲了兩下舷幫,示意下麵的人趕快上甲板。就這樣。當狼牙戰船上的淵可盛還在疑惑小舟的去向時,淼家的一行人已進入花貢船上的艙廊。


    “這裏是傷兵營,你們來作甚麽?”


    眾人還沒來得及適應突如其來的幽暗,一個女聲響起。帶著幾分吃驚,幾分驚恐。


    幾個大男人集體被一個女子嚇了一跳,有的還神經質地去捉刀柄。被淼才藏攔住:


    “不要慌,這位是天啟的女醫生。”


    淼家家臣們有人不知道的。開始交頭接耳,對麵前這個抱著藥箱,剛從那天啟斷臂俘虜房中出來的文弱女子上下打量起來。淼東輝和郭懷仁則各自眼睛一亮:


    “女醫生?”


    “天啟醫娘?怎麽會在這裏?此船是從哪裏來的?”


    淼才藏一心隻為掩護少君的師父,作賊般地一路避開淵家耳目,現下也無暇向他們解釋,便老實不客氣地推開淵可盛的臥房門,將少君東輝、郭懷仁,連同宋月兒一起不由分說地推了進去。轉身對屬下沉聲道:


    “你們都在門口守著,若是今天的事傳了出去,我會你們所有人的腦袋向少君請罪!明白了嗎?!”


    “是!”


    同樣是壓得低低的回答。


    淼才藏點點頭,轉身便向艙廊門口走去。心情乍一鬆懈,才發覺自己的背心已是一片濕涼,沁透了衣衫。


    竟然流了一身冷汗。


    想到即將要回狼牙艦上去,編織一篇謊言來搪塞淵可盛大人,他不由得苦笑起來。


    ……


    好在淵可盛並沒有想太多,隻是埋怨淼才藏為何不讓他在花貢船上恭候淼家少君,反倒白白跑到狼牙艦上。對於淼才藏自行作主,將他的房間挪用給淼東輝,淵可盛也表現得不止是大度,甚至有點惱羞成怒:


    “豈有此理!少君大人使用我的房間還需要向我稟報?才藏大人是想羞辱我嗎?”


    “不敢,其實是事出有因……”


    麵對對方的坦誠,淼才藏心中頗感過意不去,但隻得硬著頭皮將少君染了風寒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淵可盛關切地邊聽邊點頭:


    “原來如此,從尊海的憤怒下得以生還的人難免會病上一段時間,這樣就更應當好生治療。我這就和你一同過去喚那位女醫生來為少君大人――”


    “不勞可盛大人親自過問,我已經命那女醫生去見少君大人了。”


    淼才藏躬身一禮,客氣但堅定地回答道。淵可盛一怔,想了想又道:


    “呃……既如此,稍後我回天啟船上駐守,彼時再去拜見少君大人。”


    “這也不用可盛大人費心,少君大人這兩日需要靜養,等身體康複後再會見可盛大人。此外我已想過,這艘狼牙畢竟是您的座艦,還是由您親自來指揮為好,我從現在起便改駐在北船上,隨伺我家少君大人。”


    “……是這樣,也好……”


    淼才藏心虛不敢久留,找了個借口,轉身便回花貢船上。


    望著他踩著跳板而上的匆匆背影,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上淵可盛的心頭。


    ……


    “原來你是宋遠祥宋老師的女兒,煥州骨科聖手,我亦神交已久。”


    郭懷仁捋須,臉上現出久違了的笑意。


    “正是,不想在此見到名滿杏林的郭博士,小女子真是榮幸無已。”


    得知前因後果的宋月兒,神情已經平定下來,平肘屈膝,向麵前這位杏林老前輩施以後輩之禮。郭懷仁虛扶回禮道:


    “不必多禮,甚麽禦醫哪個博士,皆是虛名。我與令尊雖然一主氣血內科,一主筋骨外科,但均師出漠州的歲寒園,算來也是同窗,應當平輩論交,你喚我伯伯便是。”


    “小女子惶恐。”


    “唉呀,長生大神在上,醫生家的女兒何來這許多講究?”


    郭懷仁原本天性豁達,在海上與島上幾經生死,原也看得開了,見宋月兒靈俐乖巧,聰穎討喜,又是後輩同行,有心逗逗她,便故作生氣狀地板起一張老臉。


    果不其然,宋月兒被他逗得撲哧一樂,梨渦乍現,卻把旁邊始終不作聲的淼東輝看得一呆:


    天底下,竟有這般秀麗的――女醫生?


    一顆年輕的心正渾渾噩噩時,聽到眼前佳人說道:


    “那承蒙郭太醫不嫌棄小女子――”


    “嗨!不嫌不嫌,宋老師究竟是個治病的醫生,還是個教書的學究哪?”


    宋月兒再笑,淼東輝心中一蕩,渾沒聽見她在說甚麽:


    “月兒見過郭伯伯。”


    “好好。”


    郭懷仁欣然頜首道:


    “月兒,你又是如何在此船上?我雖未覷得仔細,但這船身大小,形狀樣式,便如我所乘坐的那艘萬榮花貢船一般,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郭伯伯,此事說來話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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