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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坎七連這樣的故事,幾乎同時重複地發生在雲歌城四門之外。


    一遍,又一遍。


    每次,都有自稱四海英雄會的城西信使,聲稱奉艮挎刀之命,來送禮物,將各城各縣的挎刀、提刀們及其隨從,引至偏僻處進行暗殺。


    他們糊裏糊塗地作了屈死鬼,卻連對方是誰都不清楚。


    至於他們死於非命之後,屍體被如何處理,也隻有少數人知道。


    這世上,本來知道真相的人就不多。


    更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些曾經各自梟踞一方的豪強,半日之內,全部失去蹤跡的原因。


    仿佛突然人間蒸發了一般。


    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平空消失了的死人,更不會。


    所幸的是,其中有兩人還活著。


    一個是博旺城的洗刀(黑道切口,指師爺),他遵著自家坤挎刀囑咐,在雲歌城中多逗留了一晚,為得是從城西某家暗開的錢莊裏收過賬後,再避開四海眼線,偷偷出城。此樁買賣乃是背著城西艮四陽和城南震大勇作下的(四海信規,涉足同幫地盤的生意是亂水,也是江湖中的一項大忌諱),因此不敢在雲歌張揚半分。


    另一個,則是坎七連的手下。話說他先是一路跟蹤獵戶父女,又在人家門口中蹲守,足足喝了一宿的風,苦候至第二天蒙蒙亮起,也沒等到自己的悍家過來采水。隻得悻悻回草見城,卻發現歸來的隻有自己一人。


    悍家去哪兒了?


    草見城幫眾按耐著性子等了一日、兩日……等到第三天時,開始慌了:


    這可怎生是好?


    一城事務堆積:


    某殷實人家,搶不搶?


    某枉法官兒,賄不賄?


    某姿色女子。劫不劫?


    群雄無首哇!


    ……


    草見、博旺、豐陽……各城頓時惶然,更有不妙的消息潛流般暗湧:


    據說是雲歌挎刀,斷金魔狼艮四陽起了歹心,欲一口吞下整個煥州地界,喚我等的悍家過去相談,一言不合,竟設計都教害了命去!


    直娘賊!天殺的獨眼賊!


    於是。煥州白虎海四城十八縣。紛紛再派人去雲歌找艮四陽。


    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你把我們的挎刀/提刀弄到哪裏去了?速交出來!


    艮四陽原本碩大的腦袋這下益發大了。


    他繼承的是白虎海三梟之一:血手薩滿離六道的交椅,坐鎮州府雲歌城,原為煥州挎刀之首。本來不懼這些個小城小縣的四海幫眾。卻因自己想籠絡他們,合力打殺震大勇,將來聚眾會商此事。沒想到一幹鳥人隻動嘴不動手,狠吃了他幾天宴席後說聲從長計議。便一起拍屁股走人,已經把他氣得不行。現在卻又集體失蹤,還被那幫潑天大膽的小子們指著鼻子惡言相問,叫他如何能忍?


    “統統給我滾!你們悍家自有兩條腿走路回家,娘的迷了路沒了影。卻來找我要人是何道理?難道老子還要請奶媽子懷抱著他們哺乳不成!”


    這一下惹毛了所有人,他們倒與自己的悍家不同,動完嘴直接動手。城西頓時雞飛狗跳,亂了起來。


    好在與官府向有暗契:江湖內事江湖自決。衙門不問;而且城南居然也沒有趁火打劫。不過諸幫如夏蚊,驅之不盡,打走一批又來一批,來人更多,出刀更齊,切玉斷金西縱然是此間地主,也被日裏夜間騷擾得夠嗆。沒奈何,艮四陽隻好再請出那怪物一般的桂莽兒,辣手殺了好些,方才漸漸消停下來。


    期間有人怯怯問:可否讓艮提刀——也就是自己的族弟艮小石來打發這些人。艮四陽聽了隻是鼻中噴出兩道冷氣:


    “他?哼哼!隻恐信不過!”


    自那日為救在青樓被劫的艮小石,導致城西在南市千刃陣中損兵折將以來,艮四陽越來越對往日無話不談,視作左膀右臂的兄弟起了疑心:


    為何我們死傷那麽多人之後,你卻被他們放回,而且毫發無損?


    為何第二日你暴跳如雷,直說要去依依樓殺那個與南市合謀,陷害你的賤婢,最後卻悵然而回?


    為何城西那整一條脂粉街上,各青樓、各堂子的太平金(店家商鋪按月交給黑道的保護費)俱都收得齊全,偏隻那依依樓,始終動它不得?


    為何我聽說依依樓的太平主(收取店鋪保護費並提供保護,使他們免受其他黑道甚至官府滋擾的勢力幫派)是城南那人稱:鐵膽跛王的震九霄?


    為何有人傳言:你與那震九霄私下有所往來?是之前?是之後?


    ……


    石頭,讓我如何信你?!


    ……


    時值晚市,尋常生意俱上了門板,關了店鋪,唯獨城西妙香坊,也就是雲歌百姓俗稱為脂粉街,卻隨著天色漸暮,紅燈籠盞盞掛起,開始熱鬧起來。燈火映得座座樓館林立,戶戶門窗洞開,各色環肥燕瘦的持業女子們或抱琴憑窗,或扶門揮帕,賣力招攬主顧。此刻雖已臨八月晚闈不足兩個月,士子們搖頭晃腦的身影明顯少了許多;但食色本性驅使之下,依然免不了有許多行商過客住來。眼見得門前車轔馬嘯,耳聞得小樓絲竹杯盞,諸等聲色之間,更夾雜令人麵紅心跳的咯咯嬌笑聲不絕於耳。


    似是人間極樂。


    街尾的眼兒媚是不甚出名的一家小妓館,當下也如平日裏一般,生意稀落。牌頭媽媽自拉著一幫沒精打采的姑娘們在門外扯著嗓接客,獨把一位不好惹的主顧留在二樓一間小廳裏喝悶酒。


    城西提刀艮小石坐在窗前自斟自飲,窗外遠眺處,映入眼簾的是那依依樓的通明燈火,飲入喉的是這一杯接一杯的苦澀。


    仿佛品啜著自己人生的後悔藥。


    他好悔。


    那一日,為何兩盞酒入腹。便欲火中燒,迷迷糊糊地著了那個名叫輕紅的賤蹄子的道?


    為何鬆綁之後,怔怔地看著好似三拳兩腳便可放倒的震九霄,隻會傻傻地問:


    你如何不殺我?


    為何任城南將自己釋放回去,一直無法麵對大哥憤怒且狐疑的眼神?


    為何要在第二天去找依依樓算賬,卻發現自己曾躺過的床上,如今躺著的。是一個眼神像冰一樣的男人?


    “瞎了狗眼的潑才!膽敢衝撞我家李公子!可知南方監察使的名頭。壓便也壓死你!”


    隨著一聲怒吼而至的,還有一記耳光響亮。


    震得他瞬間失去反抗的力量,更遑論掏出懷中的短刀。隻能倉惶而逃。


    民不與官鬥,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除非是真的想反了。


    他不想反。


    因為大哥艮四陽不想。


    從來也未曾想過。


    正如大哥以前常說:四海保潛龍甚麽的,淨都是些場麵話。當初入四海,隻是為了不被官府豪商欺負。為了靠手藝混口飯吃,為了和打金冶鐵的窮弟兄們一起。尋條路,活下去。


    他信大哥,所以大哥不讓做的,他也不會去做。


    再有……


    為何那一日聽了震九霄望著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有如中了魔障,至今回不過神來:


    “兄弟情深,雖間何損?手足緣淺。相殘有時!”


    為何?


    ……


    他悶悶放下杯,掂了掂手邊空壺。莫名煩燥起來,伸頭出窗衝著喧鬧的樓下喊:


    “婆子!拿酒來!”


    樓下無人應答,倒是廳外有一聲帶著笑意的清朗:


    “酒來了。”


    門被應聲推開,有個身影出現在那裏,一手拄著拐杖,拐上掛著一個油膩膩紙包;一手托著一隻酒壇,壇上還倒扣著一個小陶碗。


    “是你?!”


    艮小石呆住,不是奇的,是被氣的。


    對方帶著輕微的趔趄,慢慢走近,無視他因驚怒不已而扭曲的麵孔:


    “醉客居的七年鳳點頭,當配妙味坊的紅袍元蹄,其味再好不過。”


    “我把你這跛賊……!”


    艮小石酒意和著血氣上湧頭腦,跳起身來,戟指對方破口大罵。


    震九霄渾不在意,邊把吃喝放在桌上,邊似熟人老友般,大咧咧地在對麵坐了下來。


    “來來,坐下喝酒吃肉。這蹄肉趁熱好吃,涼了卻腥味重,再難入口也。”


    說著將拐杖支桌邊,自己動手取下陶碗,拍開酒封,又去拆元蹄。


    “刷!”


    一柄牛耳尖刀不偏不倚地穿過震九霄的指間縫隙,直插在拆了一半的紙包上,力透桌麵,入木三分。


    艮小石緊握刀柄,惡恨恨湊近他的臉,一雙怒目充血:


    “死瘸子倒也有種,敢來我城西撒野,隻是今番說甚麽也得把命留下來!”


    震九霄哂然一笑,縮回手去,舔舔指上肉汁:


    “既要殺我,何不先喝一杯再說?”


    “我呸!誰信你詭計?酒肉裏這次又放了甚麽毒,還來誆你家艮爺?!”


    “唉。”


    震九霄歎氣搖首,伸手去摸陶碗和酒壇:


    “難怪你也不信,上次依依樓裏下藥的可是折三水的人,我隻是一心想為兄弟報仇出頭,誤打誤撞之下倒少費了一番手腳。我南市好漢,可從沒想過用此下三濫手段。”


    “狗屁胡話,還來誑我!當我三歲小兒不成?!”


    “你自己想來:此地是你切玉斷金地盤,我等隻在南市作買賣,怎會無端來踩城西的水?若想搶水,西市多得是金鋪賭檔,整日流水似的銀錢往來,何止一座依依樓?若要害你,趁你迷倒一刀割喉便是,何需再費力氣把你豬羊般綁來搬去?”


    “你才是豬!”


    艮小石氣得拍桌,心下倒對震九霄的話信了幾分。


    “說!折三水麻翻我作甚?他們是官家私黨,我們是江湖行走,本來各自相安,輕易互不相犯。”


    震九霄大飲一口香醇,愜意地嗬了一聲,徑從明晃晃的尖刀下撕了一大塊肉皮,塞進嘴裏大嚼,邊嚼邊含混不清地道:


    “誰知道,許是哪個貴公子撚酸呷醋,見不得你與依依樓裏哪個紅牌姑娘相好。”


    想起自己幾趟送紅(對不繳納太平金的店鋪的恐嚇威脅),反倒對那輕紅動了情,導致先有被人麻倒後綁至南市險送了性命,再有被南方監察使家的公子隨從掌摑侮辱之事,艮小石恨得咬牙切齒:


    “北狄仗勢欺我,早晚必爭回臉麵!再說!你抓我到底作甚?究竟想報的甚麽仇?”


    “上回說過,為了冤鬼巽提刀,兄弟們要討回公道。”


    “我已解釋過,那是你們南市自己反水在先!”


    震九霄頭也不抬,將一碗鳳點頭一氣喝幹,抹抹口唇,自顧自地再去抓壇:


    “我入海在後,不明之前情事,當時覺得你所言亦有道理,所以才違抗大哥的意思,將你放回。這些,你不是都忘了罷?”


    “那……”


    “還有甚麽問題?比眼下這美酒香肉還重要不成?”


    心思簡單,隻懂打打殺殺的艮小石一下沒了言語,見震九霄大快朵頤,又聞酒香陣陣,不由得又恨又急,握刀的手腕一擰一挑,半隻紅燦燦熱騰騰豬蹄已在刀尖:


    “娘的!誰怕你個跛子!艮爺先吃飽喝足,再與你計較不遲!”


    說罷,惡狠狠大口向刀上肉咬去。


    “哈哈!好!不愧是城西的切玉刀客艮小石!來!我先敬一碗!”


    “我呸!誰與你幹杯?擾爺的酒興……”


    ……


    “何如?”


    “這杯他娘的太小,喝起來恁不痛快!婆子!”


    “莫喊莫喊,且用我這碗飲酒便是。”


    “誰希罕你的髒碗!”


    “嗬嗬,好漢怕我下藥?”


    “切!便是有穿腸蝕肚的藥,艮爺單手也先扼死了你!碗拿來!”


    “行,杯子給我用便是。”


    “拿去!”


    “我先幹為敬。”


    “哼!幹便幹了!咕嚕嚕——呼!好酒!”


    ……


    樓外,街對麵,衡三正眯起眼,一邊打量著麵前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邊似不經意地偶爾抬頭向眼兒媚館張望。


    “你幾個,可看清了?”


    身旁幾名幫眾點頭:


    “看得清楚,正是艮提刀和南市的震九霄在臨窗對飲不差。”


    “嗬嗬,好,且記著,回去與我一並報知挎刀。”


    “三哥,怎不現在就回去糾集兄弟,將那瘸子拿下?”


    “你們懂甚麽?”


    衡三撫著一名女子敷著厚厚白粉的臉蛋,又抬起她下巴,左右端詳:


    “那震大勇可不比咱們悍家,斷然不會用命搭救自己兄弟,況且此地亦有艮小石的刀手在,萬一當麵反了水,我幾個可未必討得了好去!”


    “可是三哥,不若叫悍家點齊刀子,大家並肩子上,自己同胞麵前,豈怕他當真敢反了不成?”


    “我城西出了反水奸逆,此等大事,當然需要坐實證據,以免挎刀念手足之情,心軟下不了手。再者,城西人人都知切玉刀客艮小石能戰能殺,若不能一舉拿下,斬草除根,卻還去請挎刀出馬,那要爾等何用?!哼!”


    衡三眼光一厲,擰著女人下巴的手指瞬間加大了力氣。


    “哎喲!三爺您輕點兒!”


    那紅牌妓女半嗔拍開他的手,他勃然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


    “不識抬舉的賤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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