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曄著正三品文官朝服,略臃腫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卻絲毫掩不住他挺拔而修長的英姿,他從容邁步走出朝堂,沒有主動與任何一人攀談,黎國舅矮胖的身子隨後跟了上去,招手笑道:“落駙馬請留步。”


    韓曄回頭,星眸平靜無波。


    朝臣結伴而行,他們二人落在了後頭,黎國舅憨憨笑道:“落駙馬何時有空,與落兒一同去舅舅府上一聚啊?”


    論輩分,黎國舅是韓曄的妻舅。


    韓曄立在原地,比黎國舅高出不少,晉陽王一門的俊秀英姿著實名不虛傳,較之粗鄙出身的黎家差距明顯。


    韓曄生性較冷,話也不多,聽黎國舅這麽一說,開口道:“舅舅客氣,是韓曄失禮了,近日府中有些私事較忙,待浴佛節後定與落兒一同前去探望舅舅舅母。”


    客套的言語,疏離的語氣,竟沒讓人感覺半點不適,隻是覺得這個年輕人性子冷,不苟言笑,但禮貌還算周到。


    黎國舅仍舊憨笑著,伸手向前,引韓曄一同下著宣政殿前數不清的石階,捋著胡須道:“舅舅理解,你與落兒新婚,近日又忙著去禮部上任,事多且雜。唉,落兒也算覓得一位好夫君,舅舅就放心了。倒是我家那個不爭氣的畜生,讓我頭疼不已啊。”


    韓曄的表情仍舊淡淡:“是聽說戍表兄在城東搭了個戲台子唱戲,隻是還不曾去聽過。”


    黎國舅歎氣聲越發重了:“唉,那個敗壞門風的畜生!老夫恨不得打斷他的腿,叫他不務正業,還教壞了七殿下!”


    “七殿下?”韓曄接了一句,似乎不解。


    “是啊,那個畜生一入宮,便將戲子那些上不了台麵兒的玩意兒都傳給了七殿下,七殿下年幼,是非不分,被他這麽一蠱惑,成天不好好練字讀書,就惦記著教坊司裏那幾個唱曲的伶人。貴妃娘娘被氣著了,這些天見著老夫也沒個好臉色。”黎國舅怒其不爭道。


    已經走下了重重石階,離宣政殿遠了,韓曄道:“舅舅也別太擔憂,七殿下年紀小,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也屬人之常情,待狀元大人對他加以引導,時日一久,肯定能擰過來。”


    他雖語氣淡漠,出口的話卻頗為誠懇:“戍表兄愛好曲藝,也非見不得人,陛下便對曲藝頗為喜愛,宮中對禮樂之事也越發看重。舅舅所擔心的,不過戍表兄流連坊間,無所正途,依韓曄所見,既然陛下鍾愛曲藝,而表兄又有此嗜好,較之那些專斷教坊司和鍾鼓司的宦官,表兄豈非更合適擔此職務?若戍表兄謀了此項差事,一來,也算為舅舅解了心頭之結,二來,與陛下親近的機會更多,與百官相處的時機也更甚平日,官場上略一謀練,戍表兄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做人。”


    黎國舅的小眼睛頓時一亮,眼角擠出的幾道皺紋也越發地深了,讚許地看著韓曄道:“落駙馬果然通明!一番提點讓老夫豁然開朗啊!”


    “提點不敢,舅舅太客氣了。”韓曄淺淡一笑,星眸仍舊平靜如海。


    黎國舅不禁感歎道:“若那畜生有落駙馬一半的見識和才智,老夫死而無憾了!改日,老夫便向陛下討了這兩司監權,讓那畜生好生曆練曆練!”


    韓曄微笑不語。


    黎國舅又看向前方的墨家父子,壓低聲音對韓曄道:“人哪,不能比,老墨家那個小兒子,才十六歲就中了狀元,可給老墨長了臉了,瞧瞧今兒個笑得那個歡暢,眼眯都快找不著縫兒了!不過,有一樣老墨比不了我,老夫的外甥是七殿下,他兒子再能耐也隻是皇子侍讀,是不是?”


    韓曄唇邊的笑容弧度未變,不增一分,不減一分,像是長在了那裏似的:“左相確實比不得舅舅。”


    黎國舅一聽更加高興了,言語中藏不住的誌得意滿:“那是當然!不僅我外甥是七殿下,我外甥女還是晉陽王世子妃,就算他大兒子是婧駙馬又如何?哈哈哈,怎麽比得過?”


    韓曄平靜的星眸微微斂了斂,半晌未言語,似是謙遜地默認了。


    到了太和門外官員停轎的地方,黎國舅一麵尋著國舅府的轎子,一麵道:“落駙馬與老墨家的小兒都是新上任,倒可以多多熟絡熟絡,畢竟,那小子是七殿下的老師。”


    “舅舅說得是。”韓曄送黎國舅上了轎,又瞥見諸多朝臣的官轎抬出去。除非有重大事務需要緊急處理,一般五日才上一次朝,稱為常朝。常朝過後,韓曄要去禮部,禮部尚書崔明成特地等他一同前往禮部官署,即便韓曄的官職隻是個無關緊要的閑差,但他仍需象征性地去熟悉一番禮部事務。


    韓曄官拜正三品,而禮部尚書為正二品文官,但韓曄畢竟是景元帝的女婿,當朝駙馬爺,又是晉陽王世子,這幾重身份加起來,比他這個禮部尚書的來頭大多了,由不得崔明成不好好伺候著。


    轎簾放下之前,韓曄看到司徒皇後跟前的太監福公公正與新科狀元墨譽說著什麽,狀元郎恭謹且謙遜地一點頭,隨福公公往未央宮的方向去了。


    轎簾隨即落下,隻從縫隙裏漏進一兩點光亮,韓曄平靜的星眸海一般深邃,毫無焦點地落在前方深色的轎簾上,眼底空無一物,左手握著腰側懸著的一枚碧綠玉佩,越收越緊。


    ……


    墨譽被請去了未央宮。


    在繁花盛開的花園內,司徒皇後著一身雍容的金鳳袍,背對著他立在繽紛的牡丹花叢前。四月初的時節,海棠謝去,牡丹次第開放,然而,每一朵花的花期不一,有的已經怒放,有的卻隻是含苞,此起彼伏,才是春意。


    司徒皇後到底與一般的後宮弱質女流不同,她立在那裏,不見嬌媚纖纖,僅僅一道背影而已,便能讓人感受到一國之母的威儀,不愧是司徒家上過戰場退過敵軍的巾幗將軍。


    墨譽第一眼看到司徒皇後的背影,便想起另一個人來,那人也是這般立著,讓他不敢有所輕慢,果然是母女。


    司徒皇後似乎看那些牡丹看得入了神,連身後有人來了也不曾察覺。福公公上前去,小聲喚道:“皇後娘娘……”


    司徒皇後這才回身,掩去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鳳目看向墨譽:“來了?”


    突兀的一句“來了”,也不指名道姓,甚至沒什麽君臣的隔閡,像是閑話家常似的。


    墨譽有些局促不安,忙低頭行禮道:“微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司徒皇後緩步朝他走去,笑道:“不必多禮。”


    “謝娘娘恩典。”墨譽仍舊守著他的禮數。


    司徒皇後道:“別站著說話了,去亭子裏坐坐。”


    “是。”墨譽雖不解,卻還是跟上。


    未央宮內的陶然亭,地勢高,視野開闊,能將園中的美景一覽無餘,宮女奉上沏好的熱茶,司徒皇後喝了一口,開口道:“京畿皇莊禦茶園內新上貢的龍井,嚐嚐看,滋味如何?”


    墨譽低頭抿了一口,仍舊有些局促地笑道:“色澤翠綠,湯色清冽,茶香四溢,甘醇馥鬱,果然是茶中極品。”


    卯時上朝,天色剛亮,這會兒時辰尚早,清淨的花園中隨處可聽見雀兒的叫聲,好一處寧靜之所。


    司徒皇後笑了笑,對他的讚美未加評論。


    墨譽自小入太學,由於讀書勤奮,常受到老師的讚美,太學的博士們又都與父親相熟,所以,他的名聲傳得很快,有時宮中宴會,他也會隨左相一起出席。因此,司徒皇後與他見麵的次數也不少,且她一直對墨譽十分喜愛,這也是為何百裏婧知道景元帝和司徒皇後原本準備將墨譽婚配與她。


    然而,之前司徒皇後與墨譽的諸多見麵,都有太多人在場,像現在這樣單獨談話卻是初次。


    墨譽沉默了良久,終於出聲問道:“不知皇後娘娘有何吩咐?”


    司徒皇後抬起鳳目睨了他一眼,唇邊帶著一抹笑意,道:“墨譽,你這孩子本宮自小看著長大,總算沒看錯,如今高中狀元,也不枉你一直以來的勤奮用功。”


    這麽一說,竟像是皇後一直對他抱有期望似的,對他的功課和學問都很關心。墨譽一時非常惶恐,放下茶盞,急道:“多謝皇後娘娘關心,墨譽慚愧。”又解釋:“臣才疏學淺,任七殿下侍讀一職著實惶恐,隻是陛下旨意臣不得不遵從……”


    司徒皇後抬手打斷他,鳳目之中倒沒有一絲責備,隱隱深不可測:“無礙。七殿下確實需要好好管教,若你能教的好他,也算是為陛下分憂了。”


    墨譽分不清她話中有幾分真假,可聽皇後這麽一說,倒是真心實意。正在思索如何接話,一聲唱和從亭子下首傳來:“陛下駕到!”


    墨譽忙站起身,司徒皇後神色卻無比沉靜,緩緩起身跨出兩步迎了上去。


    景元帝剛下朝便來了未央宮,讓墨譽著實驚訝,他下跪行禮,景元帝見到他也有些意外,笑道:“狀元大人請起,真是巧了,今兒個皇後這兒很熱鬧啊。”


    司徒皇後淡淡一笑,鳳目也沒多少起伏:“臣妾與狀元爺話話家常,這孩子是臣妾看著長大的,如今初入了朝堂,臣妾有些放心不下,再加上他要督導煦兒念書做學問,臣妾也得叮囑狀元爺務必嚴謹,不必因為煦兒的身份而有所忌憚,敢怒不敢言。陛下認為如何?”


    景元帝笑,掀起明黃色便服坐下,頷首道:“皇後說的是。狀元大人坐吧。”


    “謝陛下。”墨譽起身後一直立在一旁,聽得景元帝這聲才敢坐下,較之方才與皇後獨處時更加惶惶不安。


    但景元帝卻沒有要為難他的意思,對司徒皇後道:“禦膳房的西域廚子新做了一樣糕點,叫做‘花團錦簇’,朕瞧著不錯,送來給皇後嚐嚐。”


    說著,從不離景元帝左右的太監總管高賢應聲而出,將宮女手中的食盒打開,把那盒糕點放在了石桌上,擺在了司徒皇後的麵前。


    盒中的糕點色澤豔麗,樣式繁複,形狀像一朵綻放的虞美人,瞧著確實不錯,然而,司徒皇後嚐了一口就放下了,沒什麽特別喜悅的神色,似乎味道很普通,淡淡道:“勞陛下惦記,味道很特別。”


    鳳目看向墨譽:“墨譽,你來嚐嚐。”


    墨譽哪敢出聲?他年紀輕,之前一直專心學業,也不大管什麽人情事故,察言觀色還來不及去學。隻是傳說大興國帝後的關係十分微妙,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一向威嚴的景元帝似是要討司徒皇後的歡心,一大早便送了這些糕點來,可司徒皇後表麵領了情,行動處、言語上卻並不怎麽高興。


    誰敢輕飄飄便拂了景元帝的意?當今世上大約隻有司徒皇後才敢。


    景元帝竟也不惱,隻是墨譽在場,神色有些不自然,見司徒皇後這麽一說,景元帝也看向墨譽,渾厚的帝王聲說道:“嚐嚐吧。朕不喜甜食,皇後倒是喜歡,若皇後說特別,肯定是特別。”


    墨譽不知該作何表情,隻得送了一塊進嘴裏,酥脆甜香,入口即化,唇齒間仍留有淡淡餘味,竟是從前不曾吃過的味道。他遂誠實地開口道:“這糕點著實特別,臣從未嚐過。”


    司徒皇後輕笑,淡淡出聲:“既然如此,剩下的這些就賞了墨譽吧。”


    墨譽忙要起身謝恩,司徒皇後招手讓他坐下:“別見外,不過是些糕點,有什麽大不了的。”又對景元帝說道:“可惜,婧兒不喜甜食,要不然就讓人給她送一些過去了,倒是赫兒喜歡,陛下,不如叫那西域廚子多做幾盒‘花團錦簇’送去元帥府?”


    景元帝的麵上帶著笑,可銳利的眸中卻一片隱忍之色,似乎藏著無限的怒意,卻在一瞬之後斂了下去,遂了皇後的願:“皇後說的極是,高賢,記下,按皇後說的辦。”


    氣氛有些不對,墨譽若還呆在此處,就有些不知死活了,忙起身道:“陛下,娘娘,臣今日新上任翰林院修撰,得去翰林院交接事務,微臣先行告退。”


    景元帝頷首:“去吧。”


    司徒皇後也無異議,隻是道:“把這些糕點帶上。”


    “是。”


    墨譽在引路太監的帶領下走出很遠,回頭看了看高處的“陶然亭”,太陽正從東邊升起,照在帝後的明黃色常服上,可惜方才對麵坐的是他,而不是婧公主,否則,品嚐糕點語笑晏晏,便算天倫之樂了吧?


    “狀元大人?”引路太監見他停下腳步,小心地喚道。


    “嗯。”墨譽對他笑笑,抬腳跟上了。少年幹淨清亮的眼眸還未染上朝堂的雜質,雖對帝後有無限敬仰之心,此刻心裏卻存了更多的歆羨,羨慕那個毒婦能承歡父母膝下,且從未受過冷眼和愁苦。


    墨譽走後,“陶然亭”寂靜了。


    石桌上的盤子撤走了,隻剩兩個茶盞,宮女隨後為景元帝奉上新茶,景元帝咂了一口,讚美道:“這茶甘醇,雨前龍井,今年朕倒是第一次嚐啊。”


    司徒皇後笑:“陛下國事繁忙,竟無空閑嚐這新茶,臣妾是個閑人,卻反倒先於陛下享樂,真是罪過罪過,這茶,臣妾日後是不敢再喝了。”


    本來隻是閑聊,倒引出皇後不冷不熱的自嘲,景元帝頓時連喝茶的興致都沒了,臉色甚是難堪地將茶盞重重擲在石桌上,杯底碰到石桌,杯蓋碰到杯緣發出兩聲不同的脆響,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們都識相地低下了頭。


    然而,景元帝卻未發怒,隻用銳利的眼睛盯著司徒皇後道:“司徒珊,你一日不與朕慪氣,一日便不撐坦是麽?”


    他叫了司徒皇後的閨名,宮女太監們的腦袋又往下低了幾寸。


    司徒皇後起身便走,腳步從容,言語平靜:“臣妾不敢。臣妾告退。”


    太監總管高賢立於一旁,麵色毫無波動,像什麽都不曾聽到似的,又似乎這種場景實在常見,他不需費任何口舌出言化解帝後紛爭,隻是揮手讓那些太監宮女都退了下去,他自個兒也慢慢往石階下走。


    果然,景元帝起身將司徒皇後的手臂扯住,稍一用力就拽了回來,怒道:“司徒珊,朕有時真恨不得撕碎了你!”


    司徒皇後是習武之人,被人挾持卻沒一點反抗,跌進景元帝懷裏也神色如常,隻是掀起眼皮,用她那雙鋒利的鳳目對上景元帝滿含怒火的眼睛:“若是陛下願意,可以試試。”


    見她的語氣依舊如此輕慢,景元帝眼中的怒火燒得更旺,咬牙切齒道:“你當朕舍、不、得?”


    他把“舍不得”三個字咬得極重。


    司徒皇後笑了:“怎麽會呢?陛下英明神武,功垂千古,有什麽舍不得的?”


    景元帝聽罷,狠狠將她從懷中推開,眸中的怒化成胸口劇烈的起伏,再出聲卻換了話題:“明日的浴佛節,給朕老實點,別讓朕再見到你這副無所謂的樣子!”


    司徒皇後被推撞到亭中的大紅色圓柱上,側身對景元帝笑,神色仍舊不怒不喜:“臣妾遵旨。”


    景元帝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再不想看她一眼,狠狠一拂袖,疾步往台階下走去。


    “陛下,您當心著點兒。”凸出的大石將下坡的台階擋住,高賢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世上最難對付的就是一顆鎖死了的心腸,任你怒上一千遍,把自己扮作小醜哄她,竭盡全力嚇唬她,她始終無動於衷。


    ……


    韓曄從碧波閣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他隻身一人,沒有侍從跟隨,準備抄小路回府,才剛轉過碧波閣前的“醉巷”,便竄出一群黑衣人將他團團圍住。


    為首的黑衣人喝道:“把地宮的鑰匙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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