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禁衛軍的士兵都知道木蓮是百裏婧的貼身侍女,所以進出都不曾攔她。“木蓮”手裏拎著幾包藥,剛回到西廂,便見墨譽迎麵走來,他似是有些焦急,因此步伐極快,“木蓮”不知他要做什麽,便立在原地未動,神情戒備。


    隔了幾步遠,墨譽壓低聲音道:“木蓮,小黑不知怎麽了,一天都不吃東西,你隨我去瞧瞧!”


    “小黑?”木蓮眉頭一蹙,仍舊不曾挪步。


    墨譽急道:“是啊!昨日還好好的,今日我才從宮裏回來,發現它什麽都沒吃,清晨才采的嫩草也沒碰,一直趴在籠子裏,動也不肯動,你去瞧瞧怎麽回事!”


    木蓮這才聽明白小黑究竟是個什麽,但她卻沒半點興趣去探望一隻畜生,淡淡道:“四公子對它可真是上心。但駙馬爺病了,婧公主寸步不離地守著,命我去抓藥,這會兒抓了藥回來得去煎藥了。一隻兔子而已,若是四公子真不放心,大可請獸醫來瞧瞧,木蓮能有什麽法子?”


    如此冷漠對小黑都不屑一顧的木蓮,是墨譽從未見過的,不由地擰起眉,眼睛盯著她瞧:“木蓮……你今日怎麽有些不對勁?”


    木蓮神色如常,似笑非笑:“駙馬爺都傷成那副模樣了,婧公主也傷心得很,四公子倒是清閑,心裏隻惦記著一隻兔子,還問木蓮有什麽不對勁。到底不是同母的,想來四公子平日裏對大公子的好也不過如此罷,一旦出了事,便各顧各了。木蓮還有事,先去忙了。”


    “木蓮”說完,微微福了一福,也不等墨譽做出什麽反應,抬腳便走遠了。


    墨譽被嗆住,一肚子的火氣無處發泄,今日的木蓮比平時更為刻薄,且言語間似乎都向著他大哥而不是婧公主,因何而起的轉變?墨譽雖然惱怒,卻還沒懷疑到木蓮的身份上去。


    天已然黑了,“有鳳來儀”中已掌了燈,外頭仍舊有重兵把守。景元帝半下午時親往左相府探望了墨問,驚得相府亂成一片,無論主仆都畢恭畢敬地迎接聖駕。


    但,皇帝陛下的眼光卻隻在他的女兒身上,注視著她孱弱的身子,頗為動情地摟她進懷裏,勸慰道:“婧兒,好孩子,這些日子你受苦了。”


    景元帝不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出生不好,在朝政事務上算不得明君,也不是一個好丈夫,後宮妃嬪無數,不曾專寵任何一位,更不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子女眾多,他從來對他們的日常起居漠不關心,嫁娶事宜都隨他們自己決定。


    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卻對自己的女兒說出這樣的話來,莫說他人,就連百裏婧自己時候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但當時的她,守著昏迷不醒的墨問,聽到父皇這句話,立刻便哭了出來,她不知自己是在哭墨問的傷,還是在哭如今的處境——她想要徹查謀殺墨問的凶手,卻又擔心真相是她無法接受的,她哭自己兩難的境地,哭解也解不開的一團亂麻。


    景元帝又帶了幾位禦醫同來,替墨問又檢查了一番傷勢,聽完禦醫的診斷,景元帝方開口道:“身中九箭而不死,駙馬真是吉人天相。但,婧兒,你需知道這世上許多事已有天定,哪怕朕是天子,也無能為力。你為了駙馬做到如今這個份上,惹得你母後不快,自己也辛苦,父皇著實不忍。若是駙馬躲不過此次大劫,朕會為他安排好後事,定讓他去得風光。你的年紀還小,若不願再嫁,大可在父皇身邊再呆上幾年,我大興國幾多俊秀,總有配得上婧兒的好男兒,無論是誰,隻要婧兒瞧上了,父皇便為你做主。”


    內室裏除了躺在床上昏迷著的墨問,便隻有他們父女二人,百裏婧聽著,早已哽咽語不成句,無論父皇的和顏悅色還是母後的淩厲警告,告訴她的全都是事實。


    如果墨問死了,她不可能為他殉情,也絕不可能因此而終身不嫁,為他守寡一輩子。她是帝國的公主,她的婚姻聯係著大興的國祚,任性和放縱這輩子她能做的也許隻有一次,她漸漸地開始在許多人的教誨裏學會認命。


    送走景元帝,百裏婧回內室照看墨問,天氣熱,他的身上纏著一道又一道的紗布,薄被隻蓋了一小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來,擰著眉,唇也抿著,似乎做了夢,夢裏極其痛苦。


    百裏婧替他擦去汗珠,撫平他皺著的眉,用扇子為他扇著風,手中這折扇還是赫讓人送來的,一想起赫,她更覺得恐懼且無望。


    可哪怕她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哪怕折扇的風再清涼,墨問心內的火卻還是壓不下去,他們父女二人就在他的床榻前討論他死之後他的妻將如何歸屬,將會嫁給哪位帝國俊秀好兒郎,還說什麽無論是誰,隻要她瞧上了,都可以替她做主……


    好一個無論是誰都可以!


    他真想睜開眼睛,真想將她狠狠壓在身下,讓她明白什麽是夫妻!他留她完璧之身,她卻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那麽,護城河畔他對她說的那些話究竟還有什麽意義!他說他愛她,她卻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對他說,她不愛他,她知道她不愛他!他的全盤算計都化作克製不住的怒火,弄碎了她也好,毀了她也罷,千年冰封的心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攪得亂七八糟,恨意、妒意、怨憎……數不清的情緒縈繞不去,燒得他五髒俱焚。


    但,他卻不能動。


    隻能繼續在床上挺屍。


    身中九箭而不死,嗬,天大的好運氣!他若是此刻起身,無論她是真關心他,還是僅僅做戲而已,所有的錯都在他身上無疑了,他一千次的好也抵不過一次的欺瞞,何況,現在的他對她來說可有可無,連死了也不過換來個風光大葬。


    躺在床上遍身不舒服,傷口痛著,心裏燒著,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便淪落到了如此被動的境地,牽一發而動全身……


    “咳——”


    氣血上湧,墨問禁不住咳了一聲,隻覺得一股血腥味漫上來,舊疾複發……


    “木蓮”端著藥進來時,就聽見了這陣熟悉的咳,腳步立刻加快,掀開簾子來到床邊,急道:“藥熬好了!快讓駙馬趁熱喝了吧!”


    木蓮從來對墨問的病情漠不關心,她替墨問煎過許多次藥,卻沒有一次如此關切,但百裏婧的心思也隻在墨問的傷勢上,不曾去想木蓮方才的語氣中帶了多少命令,順手接過“木蓮”手中的藥碗,如上次一樣,親自用口喂墨問喝藥。


    口對著口的親密,她毫不嫌棄眼前躺著的是個隨時可能死去的人,墨問張口喝著從她的口中渡過來的藥,一點一點地往下咽,心裏卻仍舊無法平靜下來,是不是換做別的任何人她都會如此?因為是她的丈夫,所以她有責任如此待他?待他死了,便可以全身而退,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不,百裏婧,你永遠別想全身而退!


    墨問兀自想著怨著,待百裏婧的唇第三次貼在他的唇上,他的情緒才有些穩下來,眉頭不由地一皺,這藥……加了菖蒲、翬乆和槁輧,對他來說是良藥,但三味藥皆有毒性,若是普通人服了,輕者昏厥,重者不治身亡。傻瓜不聞不問便來喂他,毒藥她又咽下去幾分?簡直不知死活!


    火氣又上來,他忽地張口用力咬破了百裏婧的唇,百裏婧吃痛,一聲輕哼抬起頭,隻看到墨問的眼還是閉著的,可不一會兒她的身子便軟了下去,無聲無息地陷入了昏迷。


    墨問睜開眼,看到女孩伏在他的胸口,黑色的發有幾分淩亂,他是如此地怒,所以目光冰冷,可是一觸到她唇上的鮮血,他卻再發作不了,隻是偏頭看著一直未敢出聲的孔雀,神色更是凝重,沉黑的眸子如寒波生煙般冷凝,他沒張口,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了孔雀的耳朵:“加了劇毒藥引子,為何還讓她來喂藥?”


    孔雀被他看得心一慌,立刻低下頭去,解釋道:“她自己願意,孔雀無法阻止。”


    這個回答,男人顯然並不滿意,但他不想追究責任,隻是道:“孔雀,告訴黑鷹和所有的隱衛,大興國的任何人包括國主皇後都可以動……”他伸手摩挲著女孩的唇,擦去那一絲鮮豔的血跡,繼續道,“我要她毫發無傷。”


    這一句,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孔雀大驚失色,她不知是怨還是怒,直言不諱道:“可她是大興國的榮昌公主!主子難道要一輩子呆在盛京不回去?一輩子做這不見天日的病秧子麽?!”


    墨問的聲音冷下去:“孔雀,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裝扮久了,容易露出馬腳,明日,給我一個結果。”


    聽了男人的話,孔雀眼眶陡然一熱,單膝跪地,緩緩應道:“……是。”


    聲音裏隱約夾雜著幾分顫抖。


    路是她自己選的,最痛苦的時候她都不曾後悔過,隻因能陪在他的身邊,但是怎麽會……怎麽會是這樣一個女孩得了他最後的青睞——沒有頭腦,沒有心機,空有一身孤勇,家國事不曾關心,愛人心拿捏不住,她到底有何長處足以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身中九箭命在旦夕卻仍要保她毫發無傷?


    孔雀不明白,更無法接受,端著空了的藥碗退了出去。


    燭光搖曳,墨問將百裏婧抱進懷裏,真諷刺,身為人夫,隻有在他的妻昏迷時他才可碰她,才可肆意抱她,她清醒時,隻會一遍又一遍地說,墨問,我不愛你,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除了我的心……我們不要愛,就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嗬,說得倒輕巧,隻是一起過過日子,他怎麽能接受隻是過日子?有愛沒愛日子都照常過,隻是他貪心,迫切地想要在她身上找到“愛”這個東西,一天找不到就兩天,一月找不到就兩月,一年找不到就兩年,一輩子找不到就生生世世地找……


    忽然困惑,若她真的接受了他的愛,願意與他在這濁世同行,那麽,他的身份到底是病秧子墨問還是站在巔峰上的那個人?墨問是子虛烏有的存在,那個身份又殺戮過重,一旦身份戳破,她會如何待他?


    這,才是他遲遲猶豫的原因。


    可是,再忍下去已經無路可走,殺戮竟由旁人率先發起,使得他的性命岌岌可危,九箭之仇,他必定不會忍氣吞聲地受了,既然他們讓他如此不舒坦,便莫怪他讓他們也笑不出來!既然不能以孱弱之姿站在你的身邊,便讓這一切換個麵貌重新開始!


    ……


    第二日清晨,百裏婧醒來,木蓮告訴她,昨天給駙馬的藥裏頭加了不少鎮痛的麻沸散,她那樣喂他,很容易就暈了,讓她下次莫再做這種傻事。


    百裏婧蹙眉道:“是麽?”


    正疑惑,有禁衛軍進來通報:“啟稟婧公主,外頭有個布衣自稱來自鹿台山,說是來替駙馬爺診治。”


    百裏婧大喜:“快快有請!”


    師父必定是收到她的信了,請了鹿台山上的孫神醫下山替墨問看病,百裏婧站在院中,遙遙地迎著。果然,不一會兒,就見一位布衣老人緩緩走來,步伐飄逸,仙風道骨。


    在鹿台山上時,婧小白沒生過什麽大病,除了那次進了後山斷崖的墓葬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外,而那一次,就是孫神醫給她看的病,可惜她醒過來時,孫神醫已經走了,她倒不曾與他見過麵。


    布衣老人來到她身邊,也沒行禮,隻是捋著白胡子笑看著她,半晌笑道:“比那年老夫替你看病時長大了些,但卻瘦了不少,想來這些日子心結過重,沉鬱難消,恐難長久啊。”


    老人的麵容實在慈祥,百裏婧被他這麽一說,勉強笑了笑,老人倒不再繼續探究她的心病,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她:“這是你師父托我帶過來的信,你先瞧著罷,我進去看看病人。你們帶路罷。”老人對身邊的木蓮道。


    聽到“師父”二字,百裏婧再沒任何懷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信,卻遲遲不敢拆開看,目光追過去,發現“木蓮”已經帶著布衣老人入了“有鳳來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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