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說著不信,心裏想著不信,腳步卻完全不受控製地徑直朝外疾走,墨問自聽到這個消息起一直鎮定地坐在那,這會兒,終於忍不住起身,自背後一把抱住了狂躁不已的百裏婧。


    “婧兒……”


    他說不了話,隻會叫她的名字,他的手臂沒什麽力道,輕而易舉就可以推開,百裏婧理智尚存,盡量克製自己的情緒,回頭輕聲道:“墨問,放手。”


    她不想傷了他。


    墨問自然知道攔不住她,任何柔情在這種情形下也不管用,待她稍稍緩和了些,他慢慢鬆了手,用這些日子教會她辨認的簡單手勢比劃道:“我與你同去。”


    “不用了,你的傷還沒好,在家好好休息吧。”百裏婧說著,沒再逗留,轉身大步跨出門去。


    墨問跟著她一瘸一拐地走出門,恰好看到木蓮和墨譽從“浩然齋”的方向過來,與百裏婧正麵對上。


    木蓮臉上還有淚痕,張口道:“婧小白……”


    “我不信!”百裏婧在木蓮說出來前先出了聲,也絲毫不曾注意到墨譽欲言又止的複雜目光,對外頭的小廝道:“備馬!”


    尋常出門都是乘轎或馬車,小廝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見百裏婧腳步匆匆,不知出了什麽事,哦哦了兩聲忙往馬廄跑,頭上的帽子都掉了也來不及去撿。


    木蓮看了眼一旁扶牆站著的墨問,不曾停頓地朝婧小白追了過去。墨譽擔心她們,隻禮貌地叫了墨問一聲,便卯足了力氣追她們倆,奈何她們倆都是腳力極好的習武之人,偏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哪裏能追得上?


    太陽已經升起,暑氣蔓延開來,近處的竹林連一絲風動的痕跡也無,墨問立在牆邊,無動於衷地目送他們三人離去,待他們走遠了,他才與往常一樣回了偏院。


    剛入桃林,陣法大亂,林中的小路俱都消失不見,一道纖細的黑影晃出來,單膝跪地道:“主子。”


    “說說看。”墨問負手而立,腰背挺直,全無病態,他沒張口卻發出了聲音,聲音空遠低沉,似從遠方而來。


    “是!”地上跪著的人清晰地解釋道:“孔雀聽從主人的吩咐調查前日夜裏刺殺案的凶手,昨夜前往林岑之的住所,發現他被人下了毒,那種毒,遇酒則化,無色無味,且非常奇妙,隻有飲適量的酒才會毒發,多一點少一點皆無功效。想必林岑之此前定然飲了酒,且下毒之人能如此穩當地掌握酒量,可見當時他們二人正在對飲。孔雀去時,房間隻剩林岑之一人,他躺在床上,毒已發作,孔雀本想任他去死,卻在他懷裏找到了這張地圖,心道也許有些用處,請主子過目。”


    墨問接過孔雀遞過來的一張竹紙繪就的地圖,上麵赫然寫著“鹿台山”三個大字,地圖上清晰地畫著連綿起伏的山脈,幽深的穀底,隱秘的禁地,墨色還新著,顯然剛繪製不久……


    雖然鹿台山是東興和西秦的邊界,且兩國立下盟約,誰也不可派兵駐紮,可這些年,把主意打到鹿台山上的人是越來越多了,那“禁地”二字簡直充滿了無限的吸引力,讓許多人趨之若鶩,冒著死也要前去。


    孔雀長久沒聽見男人開口,便問道:“主子,林岑之是殺還是留?”


    墨問沉靜的黑眸寒潭一般幽深,垂眸盯著地圖瞧了一會兒,淡淡問道:“不是說毒發了麽?救活了?”


    孔雀無比驕傲地答:“若是主子不讓他死,他便死不了。”


    墨問勾起唇:“我倒忘了你的身份……”這一句,也沒聽出喜怒,不知是褒是貶。


    孔雀聽罷,瞬間低下頭去,語氣很難過自責:“孔雀無用之極,不該在主子麵前邀功。”


    墨問從地圖上收回眼睛,看向她道:“雖然留著他也是禍害,但他可以晚一些再死,讓他自己找出凶手是誰,順便為我解解惑。像他這種精通兵器的人才,死得太早真是可惜了。”


    “孔雀明白了。”


    “既然客棧裏死的不是他,能瞞得過去麽?”墨問本欲轉身,又停下了步子。


    孔雀抬起頭,大膽地注視著男人的臉,道:“三年來,主子也不曾被人識破……孔雀最擅長的就是用毒和易容。”


    墨問似笑非笑:“那是因為沒有遇到會識破你易容術的高手……”在孔雀開口之前,墨問朝桃林深處走去,他路過的地方桃樹自動分開又合上,孔雀聽見他的聲音從林中傳來,話音就在耳邊:“算了,知道死的不是林岑之也好,由著他們去罷。”


    孔雀跪在桃林的包圍之中,四周都是樹影,主子的心思從來無法捉摸,好像對什麽事都不在意,她在他身邊呆了這些年,他從不給她任何閑閑說話的機會,他讓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誰是主誰是仆,他隻需她忠誠,別無所求。


    可是,對於大興國的榮昌公主,他的要求卻極其地多,他要她每夜睡在他身邊,要她把空閑的時光與他一同耗盡,他用盡所有心機來牽絆住她的人她的心。明明在世人的眼裏虛弱不堪的是他,他應該跟著榮昌公主的步子去走,一步步聽從她的安排,由她來決定所有,可事實卻剛好相反,他在潛移默化中成了主宰,讓她因他而改變,事事以他為中心。


    這是任何一個單純的強者所不能達到的,也是任何一個弱者所無法企及的,他以弱者的表象遮掩了強勢的本質,所以,無往而不勝。


    林岑之假死被識破,榮昌公主就不會那麽傷心了?所以,主子由著他去?救活了林岑之,不能殺,也不能留,怎麽做才合適?


    ……


    百裏婧頂著頭頂的烈日快馬加鞭去往林岑之遇害的客棧,遠遠便見大批的京衛軍將整間客棧包圍了起來,這裏地處東市的中心地段,往來的百姓眾多,他們雖不敢近距離圍觀,卻免不了在一旁指指點點。


    百裏婧跳下馬,直接衝客棧的入口奔去,腳下如風,那些京衛軍的長槍立刻橫出將她攔住,待看清她是誰,十分為難地開口道:“婧公主,這裏剛剛發生了命案,晦氣重,有損鳳體,不是您應該來的地方,請您快回去吧。”


    百裏婧的神色已近麻木,一路的馬不停蹄讓她氣喘籲籲,臉頰通紅,汗順著她的額頭滴入她的眼睛,很鹹,她似是沒有聽到京衛軍的話,隻是問道:“……死的人是誰?”


    兩旁的京衛軍對視一眼,有一人回答道:“今科武狀元林岑之大人。”


    百裏婧的眼睛被前方升起的太陽刺得睜不開,更多的汗珠滑進去,鹹澀變成了刺痛,她再開口聲音卻顫抖:“不可能……他既然高中了狀元,肯定會請我去喝酒,你們……不要攔著我……”


    京衛軍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便如實相告道:“今日武狀元大人遇害之後,為保留現場證據,刑部便將這間客棧查封,林大人的屍體還在他的房間裏,刑部尚書劉大人說,不準任何無關的人進去破壞案發現場,請婧公主不要讓小人為難。”


    “我讓你們為難?嗬嗬,是你們一個個不肯給我安生的日子,我最後再說一次,讓……開……”百裏婧忽然笑了,一字一字從輕飄飄到異常堅決。


    那守門的京衛軍互相看了看,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方是婧公主,放她進去他們便是瀆職,不放她進去又開罪不起。他們猶豫不決,百裏婧早沒了耐性,她赤手便要去奪守衛的長槍,這時,客棧的門忽然打開,有人開口道:“讓她進來。”


    聽到這道熟悉的聲音,百裏婧望過去,見著一身朝服的韓曄站在門檻內,表情淡漠地看著她,他的星目一如既往地平靜無波。


    京衛軍應聲便撤了攔阻,幹脆答道:“是!”


    百裏婧顧不得去想封鎖嚴密為何韓曄卻在此處,而是大步跨上台階,擦過韓曄的身邊徑自朝林岑之的房間跑去。林岑之曾告訴過百裏婧他住在地字二號房,她笑話他說天為一,地為二,這二二相加,三師兄果然不負盛名,氣得林岑之咬牙切齒。


    地字二號房門外,黎戍正趴在牆角嘔吐,把他早上吃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吐出來了,聽見腳步聲,他抬頭看去,見是婧小白,忙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嘴角殘留的穢物都來不及擦,眼淚汪汪道:“別去,婧小白,別進去……”


    黎戍自然是為了她好,可百裏婧不領情,掙脫黎戍的胳膊,一閃身就邁進了門檻。黎戍瞧見了裏頭那惡心的畫麵,吐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不敢再跟進去,手指著百裏婧的背影一直抖,口中罵著:“娘的,不知好歹的婧小白……”


    餘光突然掃到韓曄的影子,黎戍轉頭看去,見韓曄步伐平穩地邁了過來,他慣常清淡的麵色愈見蒼白,唇也抿得一絲縫隙也無,黎戍哪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忙道:“現在可好了,婧小白這丫頭果然知道了,眼看著天翻地覆了快。表妹夫,你快進去瞧瞧,都好一會兒了,她怎麽沒動靜?不是嚇得腿軟動不了了吧?娘的,我是真的腿軟動不了了……”一邊說著,整個人趴在牆上繼續幹嘔,狼狽不堪。


    黎戍吐得太厲害,也沒注意到自己說最後幾句話時,韓曄早就進去了,哪裏需要他在一旁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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