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司徒皇後這種冷漠態度,墨問一時也不想再做掙紮,聽話地在小桌前坐下,視線凝固在眼前的那張白紙上,靜等丈母娘發問。


    這期間,一佝僂著背的老嬤嬤進來給墨問送了一杯茶,隨後,站在了司徒皇後身邊。


    墨問望著眼前的茶盞有些心理陰影,畢竟,他也喝了不少丈母娘送來的毒藥。反正口不渴,暫且……不喝了吧。


    司徒皇後開門見山道:“本宮不喜歡拐彎抹角,實話告訴你,本宮很討厭你。無用之人不可惡,天下間庸碌之輩比比皆是,那是天資如此,怪不得他們。可有人偏要藏拙耍滑,拖著一身病體強出風頭……哼,你心裏有何算計,不妨都說來給本宮聽聽。”


    她的語氣十分強硬,根本不是猜測而是質問,不容墨問抵賴。


    墨問真想伸手擦擦額際的冷汗,心道,倘若他的妻也如丈母娘這般難纏,他恐怕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了。丈母娘已經明明白白地開口說討厭他了,他墨問要是羞恥心再重些,鐵定會一頭撞死在殿內的大柱子上以示清白。可是,將女兒嫁給他的是她,說厭惡他的還是她,反正他墨問是一張嘴都沒長,有苦說不出,什麽怨氣都得受了。


    唉,默默歎息一聲,墨問抿著唇,提筆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字來,那老嬤嬤見他放下筆,便走上前去,把那張紙拾起來送給司徒皇後瞧。


    司徒皇後捏著白紙的邊緣,掃了一眼墨跡尚未幹透的字眼,再望向墨問,鳳目滿含嘲諷,頗不屑地冷笑出聲:“愛?嗬,天下間一切的事端都可以推給這個字,正因為你這種人的輕浮,才帶累得世間的情愛皆變得一文不值。你和婧兒成親才多久,不過兩個月,對她能有多少感情,居然敢大言不慚地說愛,你愛她什麽?美貌?一副空皮囊而已。年輕?她總要老去,會有無數後來的姑娘比她更年輕。或者是她幼稚無知,可以任由你拿捏玩弄?嗯?告訴我,你愛她什麽?”


    這是一個曆經滄桑的女人,她見過世麵,活的絲毫不比任何男子遜色,所以,她的問霸道且咄咄逼人,墨問竟難得地被問住了。他愛他的妻什麽?


    於是,司徒皇後盯著他思索的表情冷笑更甚,火氣更大:“如果你要榮華富貴出人頭地,那就正大光明地說你想要這些東西,別說你入仕做官都是因為你愛她!本宮的女兒可以因魯莽衝動而被責罰,卻絕不能被肮髒帶有目的的愛意玷汙!你可以盡情惡心自己,若是敢再提你愛她,本宮決不饒你!”


    墨問被這彪悍的丈母娘治得無話可說了,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腦子裏閃過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他的妻――她為他試藥,細細吹拂涼了才送來他唇邊,她從天而降替他擋了致命的一腳蹴鞠,落得傷痕累累,她在他懷裏哭著說她曾想與另一個男人天長地久……美人他見過太多,確實皮囊而已,年幼無知的姑娘更多,他若想戲耍,如何耍得過來?他本不想要愛,隻想剜走一顆心,如今,那顆心還不曾得到,愛卻無法遏製,他已在愛情中率先敗下陣來,成了愛的俘虜,他心裏底氣十足,為何不敢說愛?


    司徒皇後未料到墨問不曾惱羞成怒,也沒有羞憤至死,而是再次提筆寫了幾行字:“我的性命我掌握不了,由天定奪,可我的愛我卻能分辨,旁人不能替我做主。即便得了榮華富貴,我又能有多長的壽命享用?我愛婧兒,愛她為人所知的坦率與魯莽,愛她不為人知的委屈和軟弱,愛她天性裏烙刻的善良與天真,她的好與不好,我一人瞧見便夠了,與旁人無關,我愛她,也與旁人無關,若母後覺得這是錯,便賜我一死又何妨?”


    墨問寫完這些字頗有些忐忑,雖說都是實話,卻保不準司徒皇後不會借題發揮順便真的賜他一死,那就一了百了徹底玩完了,照司徒皇後往日的作風,她完全做得出來。


    然而,很奇怪,司徒皇後的眼睛卻遲遲未曾從那些小字上移開,臉色仍舊不好看。墨問等得實在不耐煩了,隻覺相當無力,他無法開口說,丈母娘你若是瞧不上病秧子墨問這沒用的廢物,他可以換個身份重來,保證讓你的女兒風光大嫁,絕不再讓她受委屈遭人笑話……然而,他要是敢這麽說,估計就不是死不死的問題了,欺君之罪不可怕,可怕的是跨國欺君,後果可想而知……


    “你倒真會說話。”司徒皇後忽然開口,打斷了墨問亂七八糟的浮想。誇獎一個啞巴會說話,隻有傻子才認為是讚美。


    墨問垂著腦袋畢恭畢敬地聽著,他該說的都說了,該表態的都表態了,剩下的隻能是裝慫,敢與丈母娘硬碰硬,唯有死路一條。


    司徒皇後的語氣還是不和善,冷冷冰冰:“本宮雖討厭你,卻更厭惡有些人。你的命暫且留著,愛與不愛不是紙上談兵,你說了本宮便信,更不是花言巧語,句句周全毫無破綻。你比婧兒聰明世故得多,從此以後你大可不必藏拙,本宮給你出人頭地的機會,隻要你有本事去拿,榮華富貴高官厚祿,本宮都不會攔阻。可你要記得,婧兒始終是司徒家的公主,與司徒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明白了麽?”


    她已經說得很透,墨問卻微微一愣,回轉過來忙恭敬地起身行禮應了。


    “本宮乏了,你退下吧。”司徒皇後隨即下了逐客令,半點家常也不想再與他多說。


    墨問拖著病怏怏的身子走出未央宮,太陽已經掛在了東邊,一團火紅。司徒皇後知道他不老實,也全然不信他的花言巧語,但是她看在他有些用的份上,才勉強留著他用一用,不是為了大興國的江山社稷,而是為了司徒家……


    下著上百級的石階,墨問忽然覺得他的妻可憐,似乎在她母後的眼裏,她的愛情和幸福並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數月前她的母後肯將她嫁給一個活死人,數月後也肯讓她委身與一個病秧子,隻因那個病秧子出謀劃策解了邊疆的危困。是不是……任何對司徒家有用的人都可以成為婧駙馬的備選?隻要他一死,那個最有用的備選就會成為下一個婧駙馬?不顧那人長得如何醜陋,人品如何卑劣?


    皇家的人情向來淡漠,公主皇子的婚姻都以政治為先,他明明知曉得清楚,卻在這些日子裏想著,這種淡漠人情在東興是否會有所不同,畢竟,他曾親見過死對頭的黎家和司徒家的繼承人親密無間。


    嗬嗬,哪有那麽容易,邊疆危困隨時風雲變幻,隻要犧牲永遠不變。


    唯一高興處,大約隻是他的仕途總算得以起步,終於能與韓曄平起平坐――不,也許不隻是平起平坐,他可以比韓曄坐的更高。得到了帝後的默許,他墨問真是占足了韓曄的便宜,好卑鄙啊。


    未央宮內冷冷清清,一直不曾言語的老嬤嬤開口對司徒皇後道:“大小姐,該去給佛祖上香了。”


    “嗯。”司徒皇後回神,視線從白紙黑字上收回,可腦子裏卻一直浮現出那人對她說這些話的場景,他將她從馬背上拽下來,那飛揚跋扈的人幾乎是用求的口吻說,跟我走吧,回盛京去,卸下你的委屈和防備,我什麽都依你,嫁給我吧司徒珊,做我一生一世的妻!


    這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司徒珊多麽委屈,她幾乎都要感動涕零了。


    可是,多可笑啊,說這番話的人偏偏臭名昭著,遍身都不幹淨,也許前夜才喝過花酒睡過胡姬,他怎麽敢……怎麽敢說出如此不知羞恥的話來?


    所有人都在看司徒珊的笑話,這人更甚,他在羞辱她。


    所以,她在聽完這些情真意切的表白後,猝不及防地將那人狠狠踹翻在地,接著,一腳連一腳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招呼。她身上沉重的鎧甲不曾脫掉,隨著她的動作鎖子甲啪啪作響,直到她的親衛兵攔住她,他的護衛將他拖走,後來,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據說斷了幾根骨頭。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是那種卑鄙小人,五年後,那個人以一道不可抗的聖旨逼迫她嫁給了他,他給她一一介紹他的後宮佳麗,那種囂張驁神情仿佛在說,瞧,司徒珊,你不肯屈從現實,可你最終還是要嫁給我,我是肮髒不堪,可你是沒人要的,你該感謝我給了你如今的位置,否則以你殺戮滿身,二十四歲的高齡,誰敢要你?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的表情仍舊無動於衷,可不知為什麽竟反反複複記起那些有關“一生一世”的笑話來――兩個男人曾對她說過會一生一世待她好,她愛的那個娶了她少女時最好的姐妹,做了皇家的駙馬,那年已有了兩個兒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說愛她的那個喜新厭舊,三宮六院也裝不完他的摯愛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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