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洞內兩人你儂我儂情真意切的表白,甚至還約定了私奔,去一個隻有他們倆的地方……墨問的腳步徹底收回,再沒能邁出去。真是恩愛纏綿感人肺腑啊,他這個外人都快要感動得哭了。


    可是……


    他媽的,他要真是外人就好了!


    那他就徹底撒手讓他們舊情複燃,任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看她那顆石頭般捂不熱的心在遇到韓曄時燒成紅彤彤的熱鐵,要多灼目又多灼目!對比她麵對他時的死氣沉沉、鬱鬱寡歡,他恨不得衝進去將這對舊情人五馬分屍了!


    從前他真想知道她與舊情人從前是何種佳偶天成纏綿悱惻,也想瞧瞧她歇斯底裏對著他大吼大叫又捶又打是什麽模樣,現在,他如願以償了,都瞧見了,心裏卻壓著千斤重的大石頭,喘氣都快喘不過來了。嗬嗬,他們倆還抱著不撒手,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二人,墨問……墨問算什麽東西?


    哪怕墨問臭不要臉地跟在她身後追了十年,韓曄一旦回心轉意反過來哄她,甚至不需要一刻鍾便能換得她回頭。瞧瞧,這就是韓曄和墨問的差距。


    枉他還在自作多情,以為他的妻總算把他放在了心上,歡天喜地地感激她對他的好,想著也許一不小心就能陪她白了頭,他還記得她在他懷裏哭著說想要長久,他是願意給她,可她不願意收下。站在如今的位置看著從前的自己,真是可笑。


    現在,卑鄙者總算嚐到了報應,看清了赤―裸而殘忍的現實,他是不被愛的那一個,哪怕他真在她麵前哭了,也不過是個失敗的沒用的男人,韓曄還是那天上皎潔的白月亮,照亮她整個心房,誰都比不上韓曄光亮。


    忽然,一滴冰冷的水珠滴落在他的手上,墨問驚醒,他真被這兩人感動得哭了?


    隨後才發現,是山穀裏下起了雨。


    即便是夏日,山穀裏也異常冷清,尤其是草木叢生的地方,風雨吹來,便顯得格外蕭條,還有些冷。


    墨問壓抑地喘著粗氣,收回了朝洞內窺探的目光,走吧,都已經輸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麽?等著她當著他的麵說,和離吧,放我走吧,墨問,給你娶一百房的妾室當做補償,榮華富貴統統都給你,你從此忘了我吧,反正我也沒有愛過你,反正我們連夫妻之實也沒有,反正我們清清白白的,反正你這個廢物可有可無,反正我愛的是韓曄不是你……


    是啊,何必呢?何必非得要這樣一個不識好歹的女人?她有什麽好的?不僅不好,她還給了他的人生從未有過的蔑視和羞辱。因為,縱使他再高高在上所向披靡讓萬千的臣民敬仰愛戴,她不稀罕他,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拳頭在身側越握越緊,憤怒衝上了腦袋,既然得不到,不如進去殺了他們兩個,這個不愛他的女人他不要了!


    嗬,墨問苦笑了一聲,隨即緩緩鬆開了拳頭,屈膝在原地坐了下來。即便他的怒火足以將整個迷津穀燒掉又能怎樣,改變不了她不愛他的事實,也改變不了她愛著韓曄的初心。他以為一切那麽容易,三個月的感情怎麽能與她和韓曄的四年相提並論?是他太自負了。


    夏日的雨又快又急,那些樹藤的寬闊葉子被雨點砸得劈裏啪啦地響。山洞前的小塊橫出來的地方沒有遮擋,雨很快淋濕了墨問的衣裳、頭發,他摘了麵具,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粗喘著的氣息漸漸平複,身上卻酸痛無力,許久不曾這樣快馬加鞭地趕路了,哪裏知道八百裏加急還是遲了。


    洞裏沒了聲響,墨問沒回頭看,他也不知道留下來做什麽,反正就是不能走。如果她要和離,他就等著她親口對他說出來。她若是不說,他就陪她耗著。她要是真的跟韓曄私奔……他便拭目以待。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破罐子已經碎在了地上,他做什麽也沒用,不如陪著那破罐子一起碎了。


    “呲――哧――”


    兩道細微的聲響淹沒在雨聲裏,墨問疼得眉頭一皺,手指極快地捏住了那條咬了他的毒蛇的七寸。這迷津穀果然蛇蟲遍布,這條毒蛇的毒液足以殺死兩隻凶殘的大蟲。越是身陷悲慘的境地,越是連毒物都要欺辱他。


    然而,他的手沒用力,毒蛇卻忽然一陣抽搐,隨後硬挺挺地不動了。


    墨問隨手將這死了的毒蛇丟在一旁,勾起唇,自嘲更甚,百毒不侵的身子就是好,他的血比毒蛇更毒。他想起第一次在相府偏院的浴室裏占他的妻便宜,就怕自己的毒傷了她,便喂了她那顆特製的解毒散……她要是知道他這身子如此可怕,恐怕會嫌惡得連碰都不想碰他一下。


    他對人世間的愛情、親情都失望極了,直到遇到他的妻,他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傻的女子,被傷害得再深,她仍舊不改初衷地愛著她的愛人,對親人,對朋友,甚至對夫君無一相負。他隻是運氣不好,不能成為她的所愛,那些珍貴的情感總算見過了,隻是沒有這個幸運擁有罷了。


    毒蛇的毒雖沒有毒死他,可毒牙咬得深,失血之症導致傷口血流不止,好在雨下得大,嘩啦啦將血腥味衝刷殆盡,也不會引得洞裏的人注意。


    韓曄許是太自信他用奇門遁甲之術所設下的障眼法,又或許是被懷中人折磨得理智全無,根本不曾察覺洞外坐著一個男人。百裏婧在一陣歇斯底裏的哭鬧之後徹底不省人事,身子越發冰冷,乍一觸碰還以為她已經死了,這使得韓曄無法鎮定,抱著她往燃起的火堆挪了挪,握著她的手搓揉著給她取暖,廢了的左手忽然一動,撕裂的衣袖往上掀起,露出手臂上鮮紅的守宮砂。


    韓曄看著那個刺目的印記,鼻端一酸,將她抱得越發緊了,丫丫,韓曄沒有與旁人生孩子,他自始至終不曾碰過任何別的女人,他記得白兔子小黑,丫丫是它的娘,韓曄是它的爹,丫丫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轉身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韓曄腰間的笛、夜裏的夢,都是為了丫丫……


    長久以來,他從未替自己活過,所以有那麽多顧慮,如果放棄了一切就可以得到丫丫,真的可以與丫丫過兩個人的日子,所有侵蝕他心的分離和誤解都不會再來,那麽,他還有什麽好恐懼的?


    放下一切恩怨和可怕的未知的陰謀,他隻願做丫丫一個人的韓曄。


    外麵下起了雨,韓曄的心卻被這火光烤的溫暖而炙熱,他最愛的那個女孩失而複得,人生還有什麽比這更珍貴的呢?


    韓曄小心地將她放好,撕開染血的衣衫,肩膀處露出一大塊猙獰的傷疤,箭鏃深深鑽入肉裏,他用匕首將它挖了出來,那種蝕骨的痛楚他卻不敢喊出聲,清俊的麵容上滿是汗水,他偏頭瞧一眼近處的女孩,再熟練地用牙咬著白布的一角將傷口纏起來……


    後半夜,雨停了。


    韓曄抱著百裏婧出了山洞,他的武功確實絕頂,在受了重傷的情況下還能帶著一個女孩攀上那麽高的斷崖。斷崖上方的殺戮與阻截早就過去,遍地的屍體也不知去向,幾道黑影掠過,跪在他麵前,道:“主人,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出盛京,不如直接北上……”


    韓曄抱著女孩翻坐上馬背,溫柔地將女孩的頭按向他的懷裏,罔顧任何人的勸告,道:“不,回盛京。”說著,縱馬東去,直奔盛京方向。


    她的解藥還沒找到,沒有做到萬無一失之前他絕不會冒這個險。


    目送韓曄一行人遠去,墨問從樹影處走出來,孔雀、黑鷹忙跪地詢問:“主子,您可曾受傷?屬下聽您的吩咐,已妥當善後。不過,荊州傳來消息,婧駙馬遇刺,您是否借此機會脫身歸國?”


    墨問不應,受傷?他什麽傷都沒有受,好著呢。


    孔雀黑鷹一直在等答複,許久之後,男人才出聲道:“荊州那邊,婧駙馬即便遇刺身亡,也讓他撐到回盛京的那天。我再恨她惱她,卻還是放心不下她,我要回去看看。”


    最後一句主子的口吻太蒼涼,再沒了之前的銳氣和高高在上,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竟變得這麽快,孔雀與黑鷹對視了一眼,他們方才瞧見婧公主被別人帶走了……按照主子的性子,斷然不會讓他的妻呆在別人的懷裏,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其中必有隱情。


    一路往東,抄近道折回,沿途遇到不少埋伏,卻都不值一提,被玄影解決得幹幹淨淨。天亮了又黑,總算回到了盛京城,將百裏婧安頓好,根本來不及歇腳,韓曄便急急潛入城東左相府。


    他的輕功更在百裏婧和木蓮之上,莫說是巡夜的人,哪怕是警覺性極高的木蓮也不及發現,他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


    自從墨譽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便遲遲不敢麵對木蓮,又因為在朝堂上和相府內鬱鬱不得誌,這兩天常常在外喝得大醉而歸。平日裏木蓮與他分房睡,可一旦他有了什麽事,下人們卻還是將墨譽送來她房裏,吵得她無法安睡。


    是時,小廝們剛走,木蓮剛將醉酒的墨譽安頓好,一轉身卻發現一道人影立在她身後。頓時嚇了一大跳,半晌才反應過來,立刻跪了下去:“主人!”


    晉陽王府的細作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從不肯暴露身份,讓主人親自來見她,這其中必定有什麽緣故。近幾個月來發生了許多事,木蓮在麵對韓曄時異常心虛,跪在地上不敢動。


    韓曄的眼睛自木蓮身上劃過,停在近旁床上的墨譽臉上,隨即毫不客氣地封住了墨譽的周身幾處大穴,讓他什麽都聽不見,而醉酒的人被封住這幾處大穴,極可能有生命危險。


    木蓮擔心,卻還是不敢出聲。


    韓曄冰冷的星目掃過她擔憂的目光,木蓮立刻低下頭去,手在身側攥緊了衣擺。


    “辟邪木佛珠呢?在哪?”韓曄終於開口,直接切入正題。


    木蓮聽見他這麽一問,慌忙抬起頭來,主人總算察覺到了,出了那件事之後,她一直都不敢告訴他,於是,她明知道不能含糊其辭,卻還是答複道:“斷……斷了。”


    韓曄顯然並不滿意這樣的回答,他朝她走了兩步,森冷地逼問道:“怎麽斷的,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還準備瞞多久?”


    想起那個夜晚,木蓮渾身發抖,抬起頭來時,滿眼的淚水,總算看不清主人的麵孔,她才顫抖地啟唇:“那天,婧小白和落公主比武勝了之後,她傻笑著對我說,木蓮,我在鹿台山上學了四年的武藝,大師兄總說我的臂力不夠,我就日日練,練會百步穿楊,學會摘葉飛花,我想著這一切都該是大師兄的功勞,沒有他,我什麽都不會。可是,今日,我的劍……頭一回出手傷的……卻也是大師兄,看著他為了救那個女人赤手握住我的劍刃,溫熱的血順著劍身滑到我的指尖,那一刻,我知道大師兄原來真的愛著她,不是說說而已。怎麽辦呢木蓮,大師兄不要我了,我所有關於未來的夢想裏麵全都有他,我該……去哪裏呢?”


    說到這裏,木蓮瞧見韓曄悲憫的眼神,緩了緩,繼續道:“當時我擔心婧小白想不開,所以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可半夜裏,所有人都睡著了,我聞到了……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起身一看,發現暖閣……暖閣裏的血都流到外間來了,宮女們嚇癱了,隻我一人進去,婧小白靠在床沿上,手裏拿著聖上禦賜的玄鐵匕首,正……一刀一刀地割著手腕。我起初以為她要尋死,直到走近她的那一刻,辟邪木佛珠一顆顆滾落,彈起又落下,滾進血水裏……婧小白臉色慘白,看著我笑,說,終於……斷了。”


    想起那時候的場景,木蓮哭得不能自已,卻忽然有了一種報複似的心態,罔顧韓曄的臉色,繼續道:“我按著她手腕處的傷口,血卻還是止不住,她還在笑,笑得我頭皮發麻,她拉著我的手說,木蓮,嫁衣我繡好了,大師兄的生辰轉眼就到了,你替我送給他,還有這些辟邪木佛珠,也都還給他,從此以後,我和大師兄就兩清了……隨後,太醫來了,皇後也來了,婧小白的左手筋脈斷了,調養了許久,隻勉強能拿得了東西,再也不能彎弓射箭……”


    說了這麽多,還是沒提佛珠的下落,韓曄的眼圈早就被逼紅了,這也是木蓮第一次瞧見主人情緒失控,她起身,躍至房梁上取下那個黑色的包裹,走到韓曄麵前道:“這就是婧小白讓我交給你的所有東西。”


    韓曄沒接,木蓮將包裹解開,頓時,一件大紅色的嫁衣露了出來,木蓮撫著上頭的刺繡,道:“這件嫁衣婧小白繡了很久,許多花樣她不會便問人,宮裏的樣式她不喜歡,便與我一起去碧波閣後頭問那些青樓女子,偷偷摸摸的去,怕你知道了會罵她。嫁衣繡好的那一天,她試穿了,我從未見她那麽高興過,對著鏡子比劃了好半天舍不得脫下來。第二天,她說去找你放紙鳶,結果,滿身是傷地回來,一句話也不說,第三天,她鬧著與落公主比武,大勝……”


    事情的始末總算連接成環,而其中藏著的許多隱情也揭露開來,韓曄的眼被那件嫁衣灼痛,滿世界都是鮮紅的顏色,每一個針腳與從前相比細致了許多,可見她費了多少心思。他的手伸出去,抖得連一件嫁衣都拿不住。終於,他將那件大紅的嫁衣展開,卻發現嫁衣上繡的鴛鴦戲水被人從中間劃開,硬生生分作了兩半,根本再穿不了了。包袱底那些佛珠散亂地堆著,因為染了血,佛珠的顏色也變了,他想起他幫她戴上的那一天,她喜極而泣的神色……


    她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他。時至今日,知曉所有的真相過後,韓曄才發現,他所深愛的女孩曾經多麽誠摯而深刻地愛著他,他卻在她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將她丟棄……


    韓曄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手裏的嫁衣稍一鬆手就滑落,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木蓮,眼裏滿是殺意:“這些事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她讓你送的東西為什麽不給我?”


    木蓮卻沒了懼意,如實回答道:“我以為主人有主人的打算,不會因為這些小事就改變了計劃,父親說過,凡是妨礙主人的事,都不能做。如果主子知道了,難道會放棄迎娶落公主,回到婧小白的身邊麽?如果不會,自然更不必說。”


    韓曄忽然一隻手掐上木蓮的脖子,眼眶仍舊紅著,殺意已淹沒了他整個人:“不,你不是因為命令和任務,你是在恨我……既然恨,為什麽不說?”


    木蓮閉上眼睛,唇角卻露出些許笑意,是啊,主人是瞞不了的,婧小白割腕血流成河的那一刻,她就在心裏恨著主人,家國隻有一個,可婧小白也隻有一個,他那麽輕易就說了放棄,他根本配不上婧小白的愛……男人都那麽無情,輕易將女人的一生毀去……


    木蓮準備赴死,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接著是“有鳳來儀”的丫頭綠兒的聲音:“四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宮裏派人來探望婧公主,聽說是、是黎妃娘娘的人,這可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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