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允婚書,還是兩國之間的秘密婚約,根本不曾公諸於眾,這種拙劣的緩兵之計誰都明白,依照西秦如今的國力,這等同敷衍的婚書應該讓他們越發惱怒才是。若西秦有心對付東興,這允婚書還將成為絕好的發兵理由,足以對東興的怠慢反咬一口。


    東興皇帝看似妥協的一招,實際卻是拿整個東興來做試探,他就是要看看西秦打的什麽主意,無論東興是否有外藩之禍,他不會輕易對西秦妥協。要娶他女兒,就耐心等著,他的女兒並非政治的工具,不會輕易許嫁。若是不願等,那就把真麵目撕開,來一場混戰。


    自欣喜若狂裏緩過勁來,男人覺得他的老丈人此舉有些出乎意料,他雖然迫不得已需要一個讓他安心的允諾,可他老丈人顯然被別的什麽刺激著,抱著近乎玉石俱焚的心態來應對大秦的逼迫。


    這不是個好兆頭。


    “主子,既然允婚書已經拿到了,是否啟程回國準備婚事?”聶子陵一直在旁觀察著男人的神色,決定不給專拍馬屁的桂九任何機會,搶先開口道。


    桂九是暗衛,在西秦時輕易不會露麵,因此來東興後連容貌與名字都不曾變過,也不怕別人認出來。他也不跟聶子陵搶功,很低調地一言未發,靜待他主子反應。


    男人搖搖頭,卻並非是對著聶子陵,婚事也許是定下了,也許會橫生枝節,這些都要很久以後才能知曉。目前,他對韓曄父子不甚放心,而韓曄對他的妻的態度也十分可疑,愛得那麽深,卻疏離得那般莫名其妙,還有那個被他陷害而犯下死罪無可辯駁的墨譽,又是什麽來頭,這所有謎團興許會在近日得到解答。


    任何事的發生都不可能無緣無故,而他誤打誤撞中興許毀了一些人苦心經營的陰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很久後,聶子陵才等到男人的答複:“東興皇帝讓你將這婚書快馬加鞭送給朕,你便命人照做。隻是既然大秦答應東興在必要之時予以援手,那麽,你作為東興使者,也該留下做個人質。兩國相交,素來空口無憑,拿人命押在這,彼此也該放心許多。”


    言畢,男人又瞥了聶子陵一眼:“自然,若是要做人質,你的分量還不夠,依仗河內聶家的威望,聊勝於無罷了。”


    聶子陵頭頂炸開一朵朵白花,被他主子刺激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做人質都不夠格,這就是他聶子陵的處境啊!羞憤不已還得說是,聶子陵強顏歡笑著退下,餘光瞥見馬屁精桂九在偷笑,心裏更是淚流滿麵,恨死了遠在長安的薄相。


    想他聶子陵二十啷當歲,當個宮廷禦廚多好啊,偏把自己折騰到這人生地不熟的蠻夷之地,不說別的,就說東興的菜肴,他一點都吃不慣!東興的氣候他也一點都不喜歡,冬天濕冷濕冷的,一直冷到骨子裏去……


    倘若東興皇帝一個不高興,或者他主子一個不如意,倒黴的都可能是他聶子陵。這顆項上人頭就眼睜睜地懸在城樓上,他自己是半點摘下來的權力都沒了。


    身為暗衛,心理素質自然要好,哪怕聶子陵流了無數的寬麵淚,眼神戚戚哀哀要死要活,桂九還是笑嘻嘻的,試探著問道:“主子這是舍不得婧公主吧?婧公主自小在宮裏長大,比不得平民百姓會受苦,加上司徒皇後如此厲害,哪能讓婧公主受委屈?她心裏頭愛著主子,傷心是在所難免的,但時日一久自然也就淡了,那時主子與婧公主再續前緣,也就皆大歡喜了。”


    說是如此說,句句也都在男人心裏,可到底是隔靴搔癢,並不能解男人心頭之憂,他不再去想這些,轉移注意力道:“晉陽王這會兒該進城了,盯緊他們,還有韓曄,朕要知曉他們所有的動靜。”


    ……


    打著外藩晉陽王旗號的隊列,齊齊整整地自北邊官道而來,在馬蹄踏上盛京界碑的那一刻,晉陽王仰麵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久違了的屬於江南的味道。


    聶子陵在長安呆習慣了,因而不喜歡盛京的氣候,可若是他經曆過大西北風刀霜劍的逼迫,怕會愛上江南冬日裏這綿長而不劇烈的冷。


    冷。濕冷。卻沒有攜著風沙一直灌到咽喉處的幹澀。


    晉陽王身上裹著厚重的大氅,並未顯得臃腫,他高踞馬上,腰背挺直,是邊將獨有的氣勢,硬朗而堅韌,被八百裏大西北的風沙吹就而成的挺拔姿態。


    一路行來,沿途的風景早已並非記憶中的模樣,一晃十八年過去,山水本無情,誰還記得當初的翩翩少年?


    驅馬跟在晉陽王身後的是他的第三子,韓北。與百裏婧同歲。他從未下過江南,臉上還帶著對江南的草木十足的好奇心,也並不像韓曄一直以來的沉斂自持,他的喜怒形於色,張狂且隨性。


    遠遠的,看到了城門處有人列隊相迎,韓北盯著那些人的官服瞧了瞧,隨即憤然不滿道:“父王,您駐守邊塞,勞苦功高,數月前又剿滅了突厥之禍,十八年來第一次回京述職,皇帝居然沒有親自來迎,實在可惡!”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並未出宮相迎此等小事?這般大逆不道的言辭,若是被人聽見,定然要釀成大禍。


    然而,晉陽王卻沒有訓斥韓北,仿佛他說的都是對的,身下的坐騎也不曾止步,以完全平靜的麵色前行。韓北見他父王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麽,訕訕地閉了嘴。


    由於近日國事繁雜,實在不宜再弄戲文歌舞,掌儀司的差事異常清閑,黎戍倒樂得自在,卻不想他家老不死的見不得他悠哉,偏命令他來此迎接晉陽王回京。


    夾在一群老臣裏頭,認得的不認得的,嘰嘰喳喳嘀嘀咕咕,煩透了。黎戍實在不願呆在這兒,想走吧,又怕他家老不死的找他麻煩,不知等了多久,等得他都連連打哈欠了,有人興奮地低呼了一聲:“來了,來了!”


    人人都隨著這聲呼喊抬頭望去,隔得有些遠,黎戍的眼睛沒那麽好使,隻看到遠處一隊人馬,模樣是半點都瞧不清的。從馬蹄踏出的聲響和風口刮來的煙塵看,晉陽王回京並沒有帶多少人,也不見緊張驅馳,馬兒不快不慢地前行,倒釣足了他們的胃口。


    黎戍忽然有了興趣,落駙馬韓曄的模樣品相都屬上上乘,整個盛京城乃至整個大興國無人能出其右。聽說韓家個個都是美男子,晉陽王想必也不會差,興許比韓曄還要長得好些。


    若是公務上要等待再等待,黎戍肯定不耐煩,然而,若是在別的事情上等待,他倒覺得頗有興味。隊列越走越近,黎戍在人群裏探頭探腦,不肯放過一點窺探美色的機會,把前麵的老臣給擠得一個趔趄,回頭不滿道:“黎公子,你這是急什麽?晉陽王可認不得你啊!”


    當然,他說得是實話,晉陽王當年離開盛京城,他才多大,屁都不認得。黎戍麵上笑嘻嘻,心裏卻暗罵,晉陽王是不認得他這個無名小輩,但時隔十八年,他老人家也未必就認得這些老家夥們吧?歲月不饒人,他從孩童長到如今的年紀,他們這些老家夥難道還指望自己跟十八年前一樣年輕容顏不改?


    再長的路,也總是要走到頭的,本是滿腔興奮的黎戍在近距離看到晉陽王的第一眼,不由地張大了嘴巴,這……這就是傳說中的晉陽王?


    黎戍算了算,晉陽王的年紀不會比他家老不死的大,也許,還要再年輕些,然而……晉陽王已滿頭銀發。黎戍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心道興許晉陽王是少白頭,但似乎又不大像,少白頭應該是家族傳統,他倒不見韓曄有白發啊。


    黎戍有些惡趣味,不看旁處,隻盯著那束起的白發瞧著……他真的不曾找見一絲黑色,便又將視線移到晉陽王臉上,想不明白這個藩王才剛過不惑之年,為何竟已老成這樣。


    不過,看到晉陽王的臉,黎戍卻更覺不是滋味。傳說中的英俊,還在,與韓曄長相有幾分相似,隻是多了不少曆經滄桑風雨的沉斂厚重。從這張迷惑人心的俊臉上,可以想見年輕時候的晉陽王何等風姿綽約不可方物。


    然而,黎戍有些尋常男子沒有的細膩心思,兩相對比之下,他想著,發色不比人臉,人臉的蒼老與歲月有關,而發色卻不然,聽說極度的悲愴和痛楚能使人一夜白頭。晉陽王人未老,發先白,其中定有緣由。


    就在黎戍盯著晉陽王的臉,想著種種白發的因由時,忽然一道冰冷的視線朝他掃過來,黎戍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兩股顫顫,幾乎要在那淩厲的鋒芒中給他跪下。


    黎戍忙低下頭去,再不敢對晉陽王放肆,作為整個大興國唯一的外姓藩王,晉陽王韓幸豈能容人褻瀆?若是他當場要腕掉黎戍的眼睛,他也隻得乖乖地將眼睛獻上,敢有二話才怪。


    幸而周圍那些老家夥們解了黎戍的圍,他家老不死的尤其是活絡的第一人,殷勤地報上自己的名姓,其他人也照做,隨後便轉達了景元帝的意思,說已在宮中設宴為晉陽王接風洗塵。


    待晉陽王的人馬入了城門,他們一行人上馬車、乘轎子或引路或跟在後麵,黎戍才得以稍稍鬆了口氣,在額頭上抹了把汗。


    太邪門兒了,怎麽才被瞪了一眼,他就被晉陽王的氣場嚇成這樣?


    可見平日裏落駙馬韓曄太溫柔了,哪裏有他父王一半的威嚴?那些老家夥對晉陽王那般殷勤客氣,黎戍都要懷疑他們是不是也如他一樣被嚇著了呢。若不是,他們何必如斯忌憚韓家?


    再厲害的藩王終究也隻是藩王,不過是鎮守邊關罷了,即便晉陽王娶了玥長公主為王妃,可妹夫到底比不得陛下的親兄弟啊!


    黎戍兀自想了許多,也沒人可商量,司徒赫幾日未見著了,連婧小白昨兒個鬧翻了天他都未曾露麵,平日裏聽到風聲早該飛過來了,這可不大正常,也不知他去了哪兒。


    黎戍是個俗人,大俗人,朝堂之事他沒興趣,也不願去想誰與誰的恩怨是非,可近來總覺得心情低落,也不知是為誰這般不痛不快。


    因晉陽王常年鎮守邊關,邊將長久以來都很能得到百姓的擁戴,因此,聽聞晉陽王回京述職,盛京街麵上的百姓們夾道相迎,那場麵倒不亞於司徒家的將軍們打了勝仗歸來的情景。


    晉陽王韓幸全程麵無表情,即便是麵對盛京熱情的百姓們,他好似已不會笑。韓北的臉上卻掩蓋不住少年的興奮,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著裝、表情,甚至是臉上的水潤光澤皺紋都與北郡府的百姓們不同。


    姑娘是水靈靈的,那小臉白皙嬌嫩得似乎能掐得出水來。商販們擺的攤子賣的小物件,哪怕是菜市場的菜種都與北郡府不同。北郡府貧瘠而苦楚,江南富庶且養人。


    韓北心道,難怪父親想要回江南,難怪戲文裏總唱著江南好,待他親眼瞧見這裏的別樣風韻,倒暗暗恨起他大哥來了——韓曄在江南當了五六年的質子,玩著皇家嫡公主,再娶了據說是皇家最嬌媚的落公主,豈不是便宜他了?可韓曄還不滿足,朝廷發往北郡府的文書說,韓曄受了傷,命在旦夕,讓父王啟程回盛京見他最後一麵。


    父王知曉此事,立刻便動身了,可他們行至半道上,卻聽說韓曄又醒了。韓曄的命倒是大,生死全能一手操縱,說將死便將死,說重生便重生,有本事就別醒,死個幹淨利落才好!


    此次回京述職,即便是因韓曄的重傷而起,可對韓曄卻並無半分益處,哪怕他仍舊昏睡不治,晉陽王一行人首先要做的也是入宮麵聖,而非往晉陽王府探望他。


    君臣之道,重於父子之情。這便是皇家。


    一行人行至宮門處,便有人示意晉陽王等人下馬,宮城之中不得跑馬,除非有聖上旨意,任何人不能例外。


    晉陽王無任何不適之感,翻身下馬,他的動作幹淨利落,與他的白發並不相稱。韓北跟在他父王後麵下來,心中卻十分不忿,待走過長長甬道,前方的第二道宮門打開時,韓北卻愣了一下,他瞧見了一群人等在門內,為首的那一人著明黃色五爪盤龍錦袍,這身華貴龍袍昭示著他的身份——大興的一國之君景元帝。


    韓北還在猶疑如何反應,他的父王卻大步向前,毫無芥蒂地在那個一國之君麵前單膝跪地,低沉而渾濁的嗓音猶如西北的大風沙刮過:“臣韓幸,拜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接著,是跟隨著晉陽王入宮的幾位藩軍將士,包括他的兒子韓北,一齊在景元帝身前跪下,口稱萬歲。


    “晉陽王快平身請起。”


    景元帝一邊笑著,一邊上前去虛扶了晉陽王一把。


    “諸位愛卿也平身吧,路途遙遠,辛苦了。”


    “謝吾皇。”晉陽王順勢起身,他與景元帝身量相仿,若是直起身子,視線便恰好平視。


    十八年未見,歲月不曾繞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景元帝打量著晉陽王,頗為感慨地笑道:“晉陽王老了啊,怎的滿頭銀發了?所幸童顏未改,倒讓朕羨慕不已啊。”


    晉陽王韓幸仍舊不曾笑,隻是淡淡答道:“讓陛下見笑了。”


    景元帝與他離得極近,神色無半點不自然,察覺到韓北站在那兒,往日威嚴而銳利的眼眸似乎滿含笑意:“這位想必是晉陽王的公子吧?”


    韓北也不等他父王開口,忙抱拳再跪倒:“臣韓北。”


    “老臣的第三子。”晉陽王解釋道。


    景元帝點點頭,狀似無意地想了想,道:“朕記得,似乎並非王妃所出啊。”


    “陛下好記性。”晉陽王不躲不閃地回應。


    景元帝異常耐心溫和地指著他身後的那些高低胖瘦不一的皇子公主道:“這是朕的幾位皇子和公主,哦,老三、老四、老五、老七……”


    隨後,景元帝指著一位著嬌豔華服的明眸貴妃道:“這是朕的愛妃,晉陽王興許已不認識了,她就是那位嫁於世子為妻的落公主的生母,黎妃。”


    晉陽王恍然,對著黎妃微微點頭,除卻一國之母,他不需要對任何後妃行大禮。而他目之所及處,並未見到那位帝國最尊貴的女人。


    景元帝像是根本察覺不到這一事實般,也不做任何解釋,笑引著晉陽王往承恩殿去:“晉陽王此次回京,日行千裏,馬不停蹄,朕已命他們備下酒宴,為晉陽王接風洗塵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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