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北的話說完,晉陽王和韓曄都沒甚反應,獨百裏落輕笑了一聲:“三弟對本宮那婧兒妹妹倒是關心得緊,若是此番大事可成,可讓父王為你做主,娶了她又如何?”


    百裏落前陣子還對韓北的無禮惱羞成怒,這會兒卻又改了主意。她知曉韓曄聽罷會不開心,可她說的本就是事實,等事成之日,韓曄還指望能與百裏婧重修舊好?


    再不可能了。


    韓曄難道自個兒不清楚?


    韓北也是有心要接這個話茬,他本就對百裏婧心存怨恨,若是能將她娶進門,即便是撿了旁人吃過的東西,他也能報那一鞭之仇!


    他對百裏落笑道:“多謝大嫂提點。”


    才說完,韓北卻忽然明白過來,疑惑道:“大事?今日便要來了?父王不是說……”


    “閉上你的嘴。”


    忽然一聲呼喝,卻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親晉陽王開的口。


    韓北的心本就如驚弓之鳥,一聽父王發怒,立馬放下碗筷退到了一旁,躬身惶恐道:“兒子知錯!求父王息怒。”


    晉陽王再未表態,韓北也就隻好躬身站著,偶然抬眼看向韓曄,發現韓曄臉上無一絲表情,照樣溫文爾雅地用膳,對他被罰以及父王發怒視若無睹。


    這種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的樣子,讓韓北越發惱火,他斷定韓曄是在幸災樂禍,因了他的身世之可悲而越發地嘲諷他看不起他。


    畢竟是在飯桌上,方才說話的不止是韓北,還有百裏落,晉陽王這一句“閉嘴”,在百裏落聽來似乎是對她說的。


    她摸不透這個公公的脾氣,喜怒無常的,比韓曄更甚。連同黎家合作之時,也未見晉陽王有絲毫低聲下氣。可笑在這個韓家家主麵前,黎家倒還唯唯諾諾起來,當朝天子到底是姓百裏的,他們韓家未免猖狂得過了頭。百裏落不由地心生不滿。


    韓曄的性情一貫是極冷漠的,晉陽王亦毫不遜色,父子幾人沉默地用完了早膳,晉陽王先起身,韓曄隨後跟了上去。沒有他們的吩咐,百裏落和韓北誰也不敢尾隨。


    韓北望著二人的背影,幾乎想用眼神將韓曄挺直的背戳出幾個窟窿,他握著筷子的手都禁不住有點發抖,裝作滿不在乎地問百裏落:“嗬嗬,大嫂……你瞧瞧大哥那個脾氣,你受得了?他與父王有什麽秘密不能對我們說的?”


    他已被嫉妒和不安衝昏了頭腦,可百裏落卻清醒得很。她從不認為和韓曄不對付了,就有必要跟這個弱智卑賤的三世子為伍。


    她百裏落若要愛,自然得配韓曄那種男人,萬年冰山不化又如何,遲遲不肯將心交付又如何?必得韓曄與眾不同,才能讓她百裏落瞧上。這個道理,韓北又怎會明白?若要自負,得有自負的本錢才是!


    “三弟何不自己去問問?”百裏落笑。


    “都是一家人,大嫂若是知情,又何必如此見外?”韓北咬牙道。


    百裏落將柳眉挑高:“即便是一家人,本宮也是玥長公主的親兒媳,皇家尊卑有別,三弟他日若是有幸得娶皇家公主,莫要壞了皇室規矩才好。”


    她說著,站起身來,整理了一番衣飾,也不顧韓北的臉色鐵青,巧笑倩兮地邁步走了。


    她百裏落出身再卑賤,今日過後看誰還敢提及?!她已將百裏婧牢牢控在股掌之中,韓北一個小小的庶房世子,怕是沒這個運氣得娶她的好妹妹了。


    “公主,宮裏娘娘托人送了口信來,今夜之變,請您務必陪在娘娘和七殿下身邊。”


    百裏落身邊的丫頭春翠戰戰兢兢地低頭道。


    百裏落瞪著她:“好好說話,你抖什麽?沒出息的東西!”


    “是……是……”春翠嘴裏應著,身體卻仍舊不受控製地顫抖個不停。


    “滾開!”百裏落一巴掌打過去,眼角嫌惡地掃了她一眼。


    百裏落誌得意滿,擋道的人再多,今日也將鏟除,韓曄的秘密再多,他今日也將會為她揭開,她百裏落總算等到了翻身的這一日!


    ……


    晌午,墨譽被處決的消息還是傳到了百裏婧那裏,她不曾親見墨譽的屍首,竟也不再報任何希望似的,穿戴整齊,去了未央宮。


    未央宮門前仍舊守衛森嚴,因了司徒皇後的旨意,此番百裏婧竟得以暢通無阻,她高高在上的母後絲毫不回避地端坐在鳳座上,威嚴如一尊雕像。


    屏退了閑人,百裏婧站在鳳座十步之遙處,也不跪,直視著她的母後,開門見山地問:“墨譽被處決,屍首在何處?母後可曾瞧見?”


    如此明顯的逼問,對一國之母來說屬大不敬,然而司徒皇後不曾動怒,一言未發。


    百裏婧一笑:“婧兒原以為,母後對我冷淡,是因為我頑劣不堪不聽管束,喜歡不該喜歡的人,嫁給不該嫁的人,爭執不該爭執的是非,一點都不如母後戰功赫赫所向披靡,盡做些無用之事。原來,並非如此……”


    她已經說得如此清楚,司徒皇後又怎會不知?


    “母後曾說,父皇的愛是不可信的,因父皇是所有人的父皇,那些異母所出的兄弟姐妹都會如此稱呼父皇。到如今我才明白,母後其實也是所有人的母後,無論是否一母所出的兄弟姐妹,也都會如此稱呼母後,母後的愛,嗬,母後……”百裏婧說著,笑起來,聲音卻低下去:“他們都有資格稱呼的父皇母後,到頭來,我竟是那個最沒資格的人……”


    那個最有資格的人正因著父皇母後的庇佑,安穩地躲在未央宮中,即便殺了人,也可免於罪責。這句話,她也沒說出口。


    司徒皇後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百裏婧低著頭,半晌,緩緩地抬頭望向司徒皇後,已是淚盈於睫,她笑著問:“母後,倘若墨譽殺的不是墨問,而是我,他是不是也同樣可免於刑罰,安然無憂?在母後的眼中,我是替他活的,死,也是理所當然該替他死的吧?”


    她的笑容瞬間全部收盡,化為滿滿的嘲諷:“若十七年前我能開口說話,我能辨認得出你不是我的母親,我即便是餓死、渴死、受盡離亂,也未必會期望叫你一聲母後。母後說得對,父皇的愛是不可信的,母後的愛……隻給了一個殺人惡徒……”


    她頓了頓,沉吟道:“母後,母後,這將是我此生最後一次這樣叫你,若要永守秘密,該讓我死於今夜才是。”


    百裏婧抱著必死的心而來,在說完所有的話之後,驀地轉過身朝外走去。


    “站住!”


    司徒皇後喝了一聲。


    百裏婧止住腳步,等著迎接所有的兵刃襲擊,她甚至未曾佩戴那柄禦賜的日月同輝盤龍寶劍。


    未等到冰冷的鐵刃,等到一句比解釋還拙劣的掩飾:“你父皇……是真心實意疼愛你的。”


    聽了這句話,百裏婧定在原地,睫毛上的眼淚簌簌而下。


    她想,這個被她喚作母後的女人的確不愛她。否則,十七年的母女情分,她隻需為她自己辯駁一句,隻需告訴她,承歡膝下十七年,母後自然是疼愛你的,那麽,她惶惶不安的心也會得到一絲安撫。


    父皇嗎?


    在墨譽被處決的消息傳出之前,她是信的。


    可父皇若真的疼愛她,又怎會如此敷衍她?他給她的交代,僅僅是昭告天下判決墨譽死刑,還墨問一個公道?


    這是給天下人的公道,不是給她的。


    父皇要的是一個兒子,能繼承他皇位的兒子,而她,隻是個女兒,還非他親生。


    一層又一層地緣由扯開,她無所遁形,成了那顆隨手可棄的棋子。


    “多謝皇後娘娘十七年養育之恩!”百裏婧丟下這句話,大步跨出了殿門。


    “婧兒!”司徒皇後終於自鳳座上起身,她是戰場上的血羅刹,二十載不曾落淚,即便大悲大痛也早已流不出一滴淚來,此刻她卻覺心痛如絞,才走了兩步,便栽倒在地。


    “皇後娘娘!大事不妙!晉陽王一行忽然自東華門湧入,與宮中反賊裏應外合,已是往紫宸殿去了!”


    有人急急進殿稟報。


    司徒皇後踉蹌站起,對此神色冷然,卻道:“派人去追婧公主,小心保護,不準她踏出宮門半步!”


    “娘娘要去何處?”福公公見她跨出殿門,忙問道。


    司徒皇後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明明才是晌午,竟暗得像入夜時分,她喃喃自語:“是啊,要去何處?”


    ……


    盛京風雲變色,一場蓄謀已久的宮廷政變在十一月初二這日不聲不響地拉開,聲勢浩大。黎家大開宮門迎晉陽王入宮,一行人直闖紫宸殿。


    晉陽王首當其衝,劍指一身黃袍的景元帝,一頭銀發隨風舞動,比窗外的雪還要白上三分,他的恨毫不掩飾:“百裏堯,她在何處?!”


    這一問很可笑,景元帝走下禦座,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軟劍,他似是等了晉陽王許久,聲音也是冰冷的:“有朕在一日,你便一日見不到她,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晉陽王冷笑:“奪兄弟之妻,殺骨肉血親,爬上如今的高位,百裏堯,誰是亂臣賊子?什麽兄弟情誼,什麽仁義道德,連草原上的一堆牛糞都不如!你明知我愛她,卻還要設計陷害拆散我們……”


    聽到這,景元帝銳利的眼眸劇烈一縮,抖開劍花與晉陽王相鬥,兩劍相抵,發出叮鈴聲響,景元帝與晉陽王四目相對,怒道:“我拆散你們?當初我讓你們私奔,你為何不肯帶她走?!”


    晉陽王已憤怒地紅了眼睛,冷笑不止:“私奔?哈哈哈哈,百裏堯,你以為我不知你打的什麽算盤?我與她私奔,你再尋著罪名來拿我,連她也一並拿下,百裏堯,你若沒有動過齷齪心思……不,你敢承認你沒動過齷齪心思?我的珊兒,你未對她心存不軌?嗯?!”


    隨著最後那一聲逼問,晉陽王的劍氣將一時分心的景元帝逼退了出去,景元帝的後背撞到了殿內的紅漆圓柱子上,震了三震。


    景元帝嘴角輕微一顫,將一些說不出口的話噎了又噎,雙眸赤紅:“是你懦弱,是你放棄了她!你可知那七年她受了多少苦?!”


    晉陽王大笑:“別跟我提那七年!你卑鄙地得到了她,又是如何待她的?這十八年來,她若有一日過得開心,又怎會老得如此之快?你瞧瞧你的那些妃嬪,哪個不比她過得好?百裏堯,你眼睛瞎了嗎,你是畜生!你為何不好好待她!你奪了兄弟的女人,卻還要糟蹋她,你比畜生還不如!”


    兩個男人之間互相斥責對方,毫不留情,這些話是任何人都不曾聽到過的,似乎隻能在他們彼此的麵前開誠布公。最了解彼此的,隻有擁有深仇大恨的他們。


    紫宸殿外亂成一團,卻無人入內,將這二十年恩怨交付他們彼此解決。


    百裏堯此生撒過無數的謊,任何齷齪紈絝的言辭他都信手拈來,偏偏這個最需要反駁、為自己辯解的時刻,他卻像啞了一般張不了嘴。


    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是兄弟的女人。他在他們的麵前卑鄙可恥,無力辯駁。


    “她是我的皇後,我有何不是、有何虧欠都應對她去說,你以什麽身份對我和她指指點點?韓幸,你算什麽東西!若不是因為她,你以為你還能活命?!”百裏堯怒極攻心,已然語無倫次起來:“這些年擔驚受怕,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在一日,她便惦念你一日,隻有等你死了,我才算拔除了心頭那根尖刺。不為江山社稷,隻為我要她的心,獨占她的心,你必須要死!”


    韓幸也徹底瘋了:“百裏堯,你又算什麽東西,覬覦兄弟的妻,多年後仍舊如此無恥嘴臉!我不甘心,這些年,我從未甘心過!我最美好的愛情、最完美無瑕的愛人,被你生生奪去!我的父母兄弟因先太子之事被株連,韓家遭抄家幾乎滅族,我的妻、我的兒死得死亡得亡,你欠我的,今日我都要討回來!”


    半個月前晉陽王回京述職時的君臣之誼,那些令人豔羨的君臣往事還曆曆在目,兩人卻已反目成仇,這仇恨壓抑了二十餘載,再不能以美好的假象包裹。


    “韓幸,你真的要造反嗎!”百裏堯喝道,兩人的劍氣又纏在一處。


    晉陽王毫不示弱,他們倆自幼一同習武,一招一式本為同一師傅所授,少年時也常切磋武藝,卻不似此刻遍身殺意:“造反?若追本溯源,百裏家本為反賊,奪我韓家江山百餘年,你百裏堯何嚐不是亂臣賊子?!”


    “狡辯!”


    劍氣過處,紫宸殿內的陳設已坍塌大片,兩人各自被逼退三步,接著毫無停頓地繼續纏鬥、廝殺,一百招內,兩人皆遍身傷痕,殺紅了眼,除了將對方碎屍萬段,心中再無別事。


    晉陽王畢竟馳騁沙場二十餘載,大西北的風沙熏陶了他強健的體魄,景元帝久居高位,到底不是他的對手,百招過後,晉陽王找到了他的破綻,一劍直刺他的胸口。


    景元帝挺劍相迎,正待避讓,眼前忽然晃過一片明黃,接著便是兩道長劍入肉的聲響,那片明黃染了血色,與他的劍一同墜落在他懷中。


    “司徒……珊……”景元帝瞪大了眼睛,他才與她吵過架,隻顧著連名帶姓地叫她。


    晉陽王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手中的劍,長長的劍身沒入了一個女人的胸口,鮮血順著劍刃滑落,另一把劍穿透了她的心腹,以帶血的劍尖抵著他。


    殿外的廝殺聲都已銷聲匿跡,晉陽王隻聽到年少時她清脆婉轉的聲音:


    “韓幸,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等到春天了,這些枯萎了的草又會重新綠起來,多有意思啊!”


    “所以呢?”少年微一挑眉,好笑地問。


    她臉頰紅紅:“所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個故事裏的姑娘和她的愛人沒能在一起,很可惜很可惜……然後,我想說的是,草木會有榮枯,周而複始,這是天命不可違,但、但你是我的榮、我的春夏,有你在,我絕不會有枯萎的時候。”


    天命不可違……你是我的榮、我的春夏……


    “珊兒!珊兒!”百裏堯的驚呼將一切夢境扯碎,韓幸目之所及,仍舊是大片的血紅,他親手……親手將劍插入了愛人的心口。


    “為什麽?為什麽?珊兒,為什麽?”百裏堯也瘋了,他不敢去拔插入她身體的劍,隻顧著重複喊她的名字,問著為什麽。


    劍入心口,頃刻斃命,百裏堯哆嗦著手臂,急點她周身幾處大穴,才勉強留了她一口氣。


    “禦醫……禦醫……”百裏堯要抱起她,司徒珊卻搖頭,用僅剩的力氣揪住了他的衣袖,在他明黃龍袍上印下了幾個血紅指印。


    她竟在笑,一副釋然灑脫的樣子:“我所以為的……我最好的結局,就……該是這樣……”


    百裏堯和韓幸都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們的麵前,親手被他們所殺,讓鮮血染紅了紫宸殿,這怎麽會是最好的結局?


    其實以她的身手,若是想躲開,完全可以躲開,本就是他們之間的恩怨,哪怕有死傷也隻是他們的過程。她是故意跑出來,她是想讓他們永世不得安生?


    韓幸的手仍舊握著劍柄,聽她開口,他才緩緩地顫抖地鬆開了手中劍,膝蓋一鬆,跪在了地上。


    “你……你恨我?”百裏堯抱著她,突兀地問,他的眼圈已紅了。


    這個問,二十年裏他問了許多次,他從不敢問的是另一句,他便一輩子也不曾問出口。


    “嗬……”司徒珊笑容更大了些,那雙鳳目漸漸地消失了神采,一咳,便有血自口中湧出,她笑:“我以為你要問,我可曾愛過你……”


    百裏堯喉頭一梗,情緒難以控製。


    司徒珊笑,好心地給他回答,殘忍而決絕:“別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你所謂的愛其實不值什麽。假如你陪在別人身邊的時候比我長得多,兒女多得足夠承歡膝下,你有什麽資格說你愛著我,還愛得痛徹心扉呢?嗬嗬,你隻是愛著自己的悲傷,以為愛著我。將自己放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扮演著可憐的得不到愛的角色,好像我虧欠了你什麽似的。但其實,我虧欠你什麽呢?”


    “我想陪著你,是你不要我,你不要……”百裏堯爭辯,以最後的力氣為自己辯解。


    司徒珊看著他,像看一個可憐的男人:“是啊,你有無數個本能,你心裏藏著一百個心疼……可你什麽都沒做,那麽,你口頭上的那些心疼和你自以為是的委屈,對我來說,又有什麽意義呢?你不曾做,卻以為自己說的就是做的,指責我不曾回應你半分……百裏堯,我不信你……”


    她說得並不連貫,每說一句,氣息便弱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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