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婧說的這一句,讓君執心頭大亂,他再不是當初那個與她隻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的半路夫君,他已足夠了解她,聽得出她話語裏的絕望。這種絕望並非是因為念起死去的墨問,她沒有拆穿他的身份,她卻已不信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事。


    她抱著無所謂的態度,等著他來解釋。


    若是他此刻對她開誠布公,她也許再不能活下去,君執隻得強笑,卻再做不出當日突厥營帳中的粗魯與邪肆,他強自鎮定:“當日我說等你的夫君死了,我便娶你,你可還記得?若你將我當成他,我也並不介意。”


    百裏婧望著他的眼睛,似是信了他:“對,你當然不是他,他臨到死,會說的話隻是我的名字……”


    君執並未因此而鬆了一口氣,他反而越發緊張,等著她彎起唇角,接著說道:“你是誰不重要,我也不會再問,你既然肯費力三番兩次救我,我便求你一件事……”


    “你說,隻要我能做到。”君執眼中再無戲謔,那雙懾人魂魄的雙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再深情不負的目光也未能換得百裏婧改變主意,她的眸光漸弱,笑了一聲:“許多人都說愛我,為了我如何隱忍如何慘遭橫禍,我的命隻這一條,還了他們,便一了百了了吧?”


    她的手扯過君執的胳膊,他聽憑她擺布,那隻她再熟悉不過的冰涼手掌對準了她的麵門:“殺了我,算是給我的恩惠,若有來世,我還你。”


    她絕世的美貌即便凋零也有一種殘忍的美,說出的話卻無疑給君執心口刺了一劍。


    密道窄小,僅容兩人側身而過,孔雀黑鷹桂九等人不敢遠離,是以將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全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發。


    靜默一瞬,君執搖頭:“隻這一件,我做不到。”


    他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卻並未拋卻她,有力的大手輕柔地拂過她的發,最後停留在她的臉側,細細摩挲:“我已等過一個前世,不願再等你一個來世。我隻要你的今生今世。”


    他不等百裏婧回答,將她重新抱起來,毫不猶豫邁開步子朝密道盡頭走去。


    與墨問不同,君執的固執與霸道透著股子狠勁,他言語平靜卻不容置疑。


    百裏婧在躍下藥師塔時折了腿,疼痛迫使她蘇醒,君執的話她聽得清楚,卻並不想記住,她被他抱著通往未知的昏暗,天已完全坍塌,恰似此刻的永夜。


    天微亮時出的密道,東興盛京與西秦長安相距甚遠,若經由官道必然受阻,且若是有追兵,也終會受困。聶子陵作為西秦使者,來時已夠惹眼,故而被強留在了盛京城中,成了他們出逃時的掩護。


    君執一行人先由不起眼的渡口走淮水,淮水自西向東入海,沿途幾多分支,在盛京城西的渡口處守衛森嚴,可他們人少,孔雀又能易容,也沒遇到任何阻礙。


    越往西,水域越發開闊,一過淩波渡,據大秦不過五日車程。


    折了的腿已被接好,百裏婧左腿繃直,被固定住,動彈不得,她已睡了幾日,再醒來時,開口第一句仍是要她的藥。


    君執寸步未離地守著她,江中潮汐將至,船體難免搖晃,見她一動,他便按住她的腿。


    “藥呢?”百裏婧問,嗓音沙啞難聽。


    君執已從孔雀處得知那藥的效用,抿唇道:“藥已吃完,別再吃。”


    百裏婧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聽見他這句話,她原本還平靜的臉色瞬時變了,慌亂地翻著自己的衣服去找。


    她的衣服已被君執換過,她連藥瓶都沒能摸到,懷中空空,她的情緒瞬間失控,雙眸赤紅,也不管手邊有什麽,拎起來就朝君執砸過去:“還給我!誰讓你動我的東西!”


    那是為她禦寒的暖爐,她一扔,抖了滿地的炭灰,君執的身上全是炭火星子,他閃身避過,百裏婧卻當他是仇人,比仇人還要憎惡:“給我!你還給我!把我的藥還我!”


    她的上半身已經坐起,掀開被子到處找,為避人耳目,船上的東西簡陋,她翻著花色粗陋的被子、枕頭,什麽都沒找到,急得又要撲下床來。


    君執隻聽說了藥性,卻不知會讓人性情大變,他站在一旁觀察她良久,終是上前去一把將她抱住:“別鬧,不吃藥了,不準再吃藥了……”


    她從前也曾鬧過,可再狠也沒有像此刻這般失去理智,她不隻是咬他,踢他,打他,且毫無分寸,手指狠狠地撓過君執的臉,她不管他人皮麵具下的臉是否美得令山河失色,她什麽都看不到,她隻要她的藥。


    “你算什麽東西!你給我滾開!給我藥!”百裏婧瘋狂地喊起來,聲音撕裂痛楚。


    “主子……”


    孔雀和黑鷹聽見動靜以為出了事,打開艙門一看,見滿室的狼藉,幾乎所有的東西都砸了,連他們主子的臉上也有三道血痕――手指甲撓出來的,從臉側一直撓到了脖頸上。


    美人臉被撓破,雖然仍舊很美,卻夾雜了一絲殘酷與魅惑。


    他們正不知所措,君執鉗住了發瘋的女人的雙臂,牢牢地將她抱在懷裏,任她咬在他的胸口,他的唇抿得緊緊的,未張口已發聲:“出去!”


    孔雀黑鷹對視一眼,見男人神色隱忍,已是怒極,而他懷中的女人蓬頭垢麵神智失常,他們不敢違抗皇命,隻得又關上艙門退出去。


    君執的失血之症並非做戲,往昔百裏婧時時記得,從未敢讓他流血,這會兒卻全然不顧,無論動手或是動口皆不留情。


    她尖銳的牙齒入肉,君執疼得一聲悶哼,強忍著用一隻手扶起她的臉,鉗製著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了點力道。


    他本就是暴虐之人,那些依著薄延的樣子偽裝出來的溫良無害,從不是他的本性,他一怒,連指間的力道都有些失了分寸。


    百裏婧被迫抬頭望著他,她的牙縫裏沾著他的血,那雙往昔黑亮的眸子一片渾濁,氤氳著潮濕的水光,她看著他,卻看不到他,重複著她唯一記得的事:“給我藥,給我……或者,殺了我。”


    怒火瞬間就被澆熄了,君執放開了她的下巴,傾身覆上她的唇,他已不管她是否認得他是誰,臉上的血痕是否疼痛,居高臨下地說道:“我做你的藥,乖,別鬧……”


    江裏的浪拍打著船身,一片狼藉的艙室裏百裏婧被束縛得死死的,無法再做任何反抗,她忽然也不想反抗,君執感覺到了她的順從,他喜歡她的順從。


    已分不清誰在醫誰的病,百裏婧痛得要命,神誌卻清醒了些許,耳邊聽得男人的絮語,她緊緊地環著他的背,忽然笑著哭了出來。


    君執抬起身子,望進她的眼裏,一滴汗順著他的額角流下,劃過他被撓破的美人臉。


    百裏婧哭著又笑了,表情異常奇怪,她抬起手撫上君執的臉,指尖溫柔地拂過,她剛才鬧騰的時候已傷了嗓子,聲音再不複從前的清脆動聽,絮絮地說著仿佛與她無關的事:“我才知道我中了一種毒,一輩子隻能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如果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我為什麽沒有死呢?嗯?”


    聽完她的問,君執渾身繃緊,他喉頭滾動,忽然詞窮,她肯順從不反抗地跟了他,是因為是她想死,還是想要逼他承認他是“墨問”?若他不是“墨問”,她會死,若他是“墨問”,她想要如何?


    還有什麽心思醉心風月,連一場恩愛也焚心蝕骨,君執默然,隻是那雙黑瞳看定她。瞞了近十個月,他的沉默已是默認。


    他還強裝著鎮定,按住他撫著他臉頰的那隻手:“無論我是誰,你隻是我的妻。”


    百裏婧心上最後一根繃著的弦已經扯斷,她不回避君執的注視,她也定定地看回他的眼睛:“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所有,我以為至少死去的你是真的,哪怕失去一切,你也許還是真的……”她淒惶一笑,眼中的神采慢慢地逝去,終成殘忍的問:“你為什麽沒有死呢?恩?為什麽沒有死?”


    她不是在質問他,她隻是在質問自己,心裏那個唯一未曾崩壞的地方徹底坍塌下去,將這世上僅剩的一絲螢火熄滅,所有人都在騙她,她以為做錯了的時候,他們在騙她,她以為自己總算做對了一次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成了騙子……連一個慘死在她麵前被劍穿透胸口而死的病秧子,此刻卻能活生生地覆在她的身上,做著隻有她的夫君可以做的事。


    她想起許多往事,包括墨問慘死前的對峙,她的心思到底比不上他們,她以為解開了一環,他們又給她設了一環,拿死來設計她。墨問聰明成這樣,連突厥軍營都可來去自如,他自他們成親的第一晚起,便再沒對她說過實話。


    “婧兒,你聽我說。”君執抱緊她,拭去她眼角的淚,解釋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百裏婧殘忍地勾起唇角冷笑,她的手指劃過他被撓破的臉皮,讚歎道:“美,真是美,你這麽美、這麽厲害,何須躲在一個女人的裙底裝懦弱?是,是我自作聰明,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從頭到尾是我自以為是……可是,你這張臉,我瞧著真是惡心,越看越惡心,比想起墨問那張臉還要惡心。你不是啞巴嗎?不是隻會寫寫畫畫嗎?你那麽硬氣,死都要挑最狠的死法,為什麽不一輩子裝聾作啞?”


    她說的都是氣話,卻一點都不像氣話,君執知曉她有多怒多痛,他半點不跟她計較,哪怕她讓他去死,厭惡他九州天下最美的容貌。


    他什麽也不再解釋,隻是逼著她聽他說:“我愛你,無論我是醜是美是肮髒還是惡心,我愛你。”


    “哈哈哈哈……”百裏婧聽到這句,忽然大笑起來,她與他親密相貼,幾乎不留縫隙,她的眼睛現出幾分不同常人的妖冶來:“你愛我?可我不愛你啊,我愛的是那個裝聾作啞一無是處躲在我背後瑟瑟發抖死得淒慘無比的墨問……你是誰啊?哈哈哈哈!”


    她大笑著,腦中想起那日墨問下葬前她吻過的那隻冰涼的手,淚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蜷縮成一團,喏喏著重複問道:“你是誰啊?”聲音輕不可聞。


    君執被她逼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他想著她想起的那些過往,一絲苛責之心也無,隻剩心疼與愧疚,他將她縮成一團的身子抱在懷裏,喉頭顫抖,想叫她的名字卻叫不出。靜了會兒,吻著她的耳際輕聲道:“……我是你的夫君。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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