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異母的兩兄弟就這樣見麵了,沒有外人,沒有介紹,更沒有親情,互相打量著——後到的少年打量得更多些,韓孺子很快低下頭。


    少年就是另一位皇子東海王了,雖然三年前也被“攆”出皇宮,他對這裏卻好像十分熟悉,和在家裏一樣自在,幾步走到另一張椅子邊,將身子堆偎在上麵,輕輕晃動離地的雙腳。


    “我還以為會遇到多厲害的對手,你讓我失望了。”東海王的聲音裏透出不該有的成熟與冷酷,目光沒有瞧向旁邊的兄弟,而是專心觀察自己的靴子,“可是等我當上皇帝,還是得殺死你,至少得將你關起來,永遠不見天日。‘卞和無罪,懷璧其罪’,你得明白,隻要你是皇帝的兒子,對我就是一個威脅。”


    韓孺子不想再遵守楊奉的提醒了,小聲說:“當今皇帝就沒殺死咱們兩個。”


    “哈,當今?他已經死了,駕崩了。他是太後唯一的兒子,年紀也大,是嫡長子,咱們都爭不過他,所以他沒必要斬草除根。咱倆不一樣,按出身,我比你尊貴得多,按年紀,你比我大一點,可能就是幾天。太後的嫡子死了,應該是我繼位,可是總會有幾個迂腐的家夥說什麽‘長幼有序’,弄得人心混亂,逼得我不得不收拾你。”


    韓孺子嗯了一聲,覺得東海王的話頗有幾分道理。


    “不過——”東海王重新打量韓孺子,“我瞧你人還不錯,比較老實,或許可以饒你一命,在皇宮裏找個僻靜角落關你幾年,等我地位穩固之後,還可以封你為……不,不能封你為王,你就留在皇宮裏,讓我隨時能看到你,幹脆你當太監吧。”


    韓孺子搖搖頭,他對太監沒有壞印象,可他知道那是一個卑賤的行當。


    東海王跳下椅子,雙手叉腰,站在韓孺子身前,“從現在起,你得學會討好我,要不然我還是會殺死你。”


    韓孺子沒抬頭,等了一會才低聲說:“我要回家。”


    “哈哈……”東海王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你是傻子嗎?成王敗寇,我是王,你是寇,哪來的家?你還是想想怎麽討好我吧。”


    韓孺子好一會沒吱聲,然後抬起頭迅速掃了東海王一眼,“中常侍楊奉接我進宮的。”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又怎樣?中常侍在皇宮裏隻是小官,我知道楊奉,他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精心侍候了幾年,皇帝一死,他就是喪家之犬。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等我登基,一定要收拾楊奉。”


    韓孺子驚詫地又看了東海王一眼。


    “楊奉是個奸臣,你不知道他做過多少壞事,足夠砍頭十次。”東海王輕蔑地哼了一聲,回到椅子上,“你還真是無知,倒也不怪你,誰讓你母親地位低賤呢,父皇根本不喜歡你……幹嘛?”


    韓孺子站在地上怒氣衝衝地盯著東海王,臉頰憋得通紅。


    “你得習慣聽實話。”東海王一點也不害怕這個大自己幾天的兄長,“事實如此,你母親從前是一名宮女,在外麵連個親戚都沒有,我們崔家——你知道我外祖是誰嗎?是武帝朝的宰相,我大舅舅如今是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二舅舅……”


    東海王滔滔不絕地羅列了一大串親戚,聽他的意思,整個大楚朝都是靠崔氏一族支撐起來的。


    韓孺子的怒氣消退了,坐回到椅子上,靜靜地聽著,等東海王終於閉嘴,他問:“太學弟子們為什麽在東清門阻止你進宮?”


    “大臣們想在宮外立我為帝,可他們膽子太小了,居然隻派出一群乳嗅未幹的家夥來鬧事。”東海王無所謂地說。


    韓孺子嗯了一聲,這一聲別無含義,東海王卻被激怒了,“你懷疑我說謊嗎?我們崔家把持朝政已經十幾年了,我的姑祖母是武帝皇後,若不是走得早,她現在就是太皇太後,上官太後也得聽她的。你惹怒我了,我一登基就要殺死你,把你和楊奉一塊殺掉,你們都是奸臣。”


    威脅聽得太多,韓孺子反而不怕了,他還想提一個問題——為什麽東海王也是孤身一人進宮呢?可他忍住了,他越來越確信,決定一切的不是這位誇誇其談的“皇弟”。


    東海王突然閉嘴,跳下椅子,快步跑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宰相殷無害來了,這是個老奸巨滑的家夥,從來不肯出頭,指望他什麽事情也辦不成,等我當了皇帝,一定要將他貶退,當然,不能太著急,怎麽也得等上半年,不能像父皇一樣急於求成。”


    東海王一直留在門口向外窺視,他倒是見多識廣,什麽人都認得。


    “右巡禦史申明誌也來了,大家都說他剛直不阿,我看他是有勇無謀,有時候讀書太多也不好,滿嘴的春秋大義,他可能會支持你,就因為你比我大幾天。你別得意,申明誌在朝中人緣極差,大家都怕他,可是誰也不讚同他,他越支持你,你越不可能當皇帝。”


    “左察禦史蕭聲,哈哈,他是我們崔家的人,跟申明誌是死對頭,他肯定支持我。”


    “兵馬大都督韓星,他是宗室重臣,也是個老實人,論輩分還是咱倆的叔祖呢,跟宰相殷無害一樣,不敢做事,隻能守成,等我當了皇帝,就讓他回鄉下去,兵馬大都督雖說是個虛職,好歹也是正一品,得交給宗室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反正不會是你。”


    “到目前為止,咱們算是打成平手吧,你別得意,真正決定誰能繼位的不是這幾個人。”


    韓孺子不想顯得太無知,插嘴道:“應該是皇太後吧。”


    這句話又將東海王惹惱了,猛地轉身,橫眉立目,“你真是個討厭的家夥,既愚蠢又不會說話,誰告訴你皇太後能決定一切的?是你母親嗎?你們母子一樣笨,皇太後的大權都來自皇帝,皇帝駕崩,就隻能依靠本家子弟,上官氏當皇後三年、當太後不到半年,親屬在朝中根基未穩,連商議大事的資格都沒有,不像我們崔家,早在武帝時子孫就已布滿朝廷。”


    韓孺子輕輕晃動雙腿,“怪不得你認識這麽多人。”


    東海王以為這是道歉,心意稍平,語氣也緩和下來,“這都是師傅教給我的。”


    “你有師傅?”


    “難道你沒有?”


    韓孺子搖搖頭。


    “這就是不受寵的結果,我師傅是天下知名的大儒,弟子無數,至少有十名弟子如今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他自己倒不愛當官,我舅舅好不容易才將他請來。你沒有師傅,誰教你識字呢?”


    “我母親。”


    東海王鄙夷地笑了一聲,“那你不認得多少字。”說罷轉身接著觀察屋外,沒多久,興奮地在門上拍了一下,“我舅舅終於到了,崔宏,你肯定聽說過吧,南軍大司馬,京城的一半軍隊都歸他管。這樣我就放心了,師傅也該放心了,等我繼位,早晚讓他當宰相。”


    “你剛才說他不愛當官。”


    “那是因為我還沒當上皇帝。”東海王回頭看了韓孺子一眼,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疑惑的。


    又有幾位官員進宮,東海王越來越得意,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當皇帝以後的賞罰進退,突然閉嘴,幾步跑回椅子上,正襟危坐,麵容哀戚,瞬間從飛揚跋扈變得膽怯憂傷。


    韓孺子正莫名其妙,房門打開,進來一名年輕俊雅的太監,向兩位皇子恭敬地施禮,直起身,露出一絲悲傷之餘的微笑,“請兩位皇子隨我來,皇太後召見你們。”


    韓孺子以為東海王會跳起來歡呼勝利,沒想到東海王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站起身,帶著哭腔說:“皇兄不幸棄宗室與群臣而去,我二人皆是無知小子,若有什麽事情能夠稍緩皇太後心中之悲,萬望公公提醒一二。請問公公怎麽稱呼?”


    “兩位皇子進宮,就是對皇太後最大的安慰。我叫左吉,隻是太後宮內的一名普通侍者。”


    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也應該說點什麽,結果卻連一個字也想不出來,隻好跟在東海王身後,一起向外麵走去。


    “請兄長前行。”東海王謙遜地讓到一邊。


    韓孺子愣了一會,走在了前麵。


    年輕的太監笑了笑,前頭帶路,領著兩位皇子離開西廂房,順著環廊走向正房,庭院裏空空蕩蕩,對麵的東廂房裏隱約有爭吵聲傳來。


    正房裏站著七八名太監和宮女,卻沒有皇太後的身影,就連韓孺子也覺得不太對勁兒,東海王的目光四處亂轉,幾次想要開口詢問,又都忍住了。


    左吉引導兩人進入西邊的暖閣,暖閣很寬敞,靠牆擺著一張大床,被褥俱全,窗下是一張長長的椅榻。


    暖閣裏也沒有皇太後。


    東海王再也忍不住了,“左公,皇太後……”


    左吉站在門口,輕聲道:“皇太後身心交瘁,暫時還不能見人。”


    “可是你說過皇太後召見我們。”東海王沒法掩飾自己的不滿。


    “兩位皇子已經身處皇太後的寢宮,這就算召見,請兩位皇子在此好好歇息……”


    “歇息多久?難道我們要睡在這裏?”東海王大吃一驚。


    “皇太後將兩位皇子視若親生,一般人可沒資格留宿此間。”左吉笑了一下,“皇太後就在對麵的暖閣裏,她很怕吵,所以,請兩位皇子……”左吉做出一個壓聲的手勢,“有什麽需求,輕輕敲門就行。”


    左吉退出房間,將房門掩上。


    東海王呆呆地站了一會,低聲道:“******死太監、臭****,這是把咱們給軟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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