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閣裏,皇帝聽老先生講課昏昏欲睡,淩雲閣外,眾侍從更是百無聊賴。勳貴子弟入宮隨侍是曆朝曆代通行的做法,設計這套製度的核心與初衷都是為了討好皇帝,可沒人考慮過侍從們該如何打發時間。


    他們不能離得太遠,必須隨叫隨到,哪怕一輩子輪不到一次,也得時時做好準備,當然,無聊的生活是有回報的,這是他們入仕的開始,隻要不出意外就是功勞,積累幾年之後,就能憑此當官,運氣好能被皇帝記住的話,甚至有一步登天的可能。


    如果服侍的皇帝恰好是一名傀儡,前景可就暗淡多了,忍受無聊的耐力自然也會下降許多。


    五名侍從躲在淩雲閣後麵的樹下,偷偷地擲骰子賭博,不敢大聲喧嘩,大多數時候隻用手勢比劃,還有一名侍從守在附近望風,防備禮官或太監走近,可是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抓賭者是從樹上爬下來的,而且是皇帝本人。


    地上散落著幾粒骰子和一張寫滿字的紙,進宮沒必要帶金銀,他們都是先記賬,出宮再算。


    侍從們蹲在地上,抬頭呆呆地看著皇帝,沒有下跪,也沒有吱聲。


    韓孺子認得骰子,沒看到錢幣,以為這些人隻是在遊戲,根本不知道其中的輸贏最少也有三五十兩,多的時候甚至能達到上千兩。


    “隨朕來。”韓孺子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名侍從身上。


    辟遠侯嫡孫張養浩愣住了,左右掃了一眼,確認皇帝盯著的真是自己,向前一撲,改蹲為跪,“遵旨!”


    其他人終於反應過來,也跟著跪下。


    “噓。”韓孺子示意他們小聲,“朕要欣賞春景,你們陪朕走走。”


    時至初夏,春景不再,禦花園卻更是萬紫千紅,頗值得賞玩,當然,沒人相信皇帝的話,可是在這樣無聊的日子裏,冒險有著不可抵禦的吸引力。


    “是,陛下。”張養浩應道,搶先將骰子和記賬的紙張塞進懷裏,“等等,陛下,還有一個人。”


    張養浩起身,快步走到一塊石頭的後麵,伸手拍了一下,從那裏慢慢站起另一名侍從,看年紀隻有十來歲,他是在這裏望風的。張養浩的想法倒也簡單,既然要陪皇帝冒險,就要大家一起參加,免得事後有人告密。


    淩雲閣建在一座小山上,山不是很高,前麵是一道斜坡,後麵是一片陡直的假山怪石,沒有多高。前麵人多,自然不能去,六名侍從護著皇帝從後山慢慢爬下去,到了地上全都興奮得漲紅了臉,可是心中也越發惴惴,覺得冒險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再多一點,他們就得以死勸諫皇帝回頭。


    好在皇帝沒有更多要求,在禦花園裏信步閑逛,看到新奇的花草樹木總要問個名字,張養浩等人懼意漸去,越來越放鬆。


    韓孺子每天來淩雲閣走的都是固定路線,大致知道仙音閣離此不遠,真走的時候卻找不到路,於是隨口問道:“仙音閣在哪?聽說那是個好地方。”


    年齡最小的侍從搶著道:“臣知道,臣給陛下帶路。”


    張養浩沒搶到帶路的機會,靠近皇帝介紹道:“仙音閣是聽曲兒的地方,臨著太掖池,入夜之後讓歌伎泛舟池上,陛下在閣內開窗細聽,方有味道,白天隻是一間空房子而已,沒什麽意思,不如去……”


    “仙音閣離得近,逛完之後朕還得馬上回淩雲閣。”


    張養浩馬上收聲。


    仙音閣果然很近,拐幾個彎就到了,路上沒遇到任何人,想必左吉也喜歡此地的僻靜。


    太掖池是座大湖,仙音閣建在岸邊,門窗緊閉,好像沒人。


    韓孺子發現自己大意了,他應該在聽課的時候往窗外望一眼,確定左吉不在樓下再行動,現在走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停下腳步,對六名侍從說:“你們留下,嗯……張養浩陪朕去仙音閣裏看一眼。”


    侍從們都沒意見,張養浩還有點激動,走在皇帝身邊,腿抬得比平時要高一些。


    走出十幾步之後,韓孺子對張養浩說:“謝謝你,朕會記得你的功勞。”


    張養浩明顯一愣,馬上躬身道:“臣盡職而已,怎敢言功?”


    皇太妃說過,是張養浩將“尚思肉否”的紙條趁亂塞給皇帝的,可是看他的反應好像有點不對,韓孺子想問個明白,轉念改了主意,張養浩常見,以後機會多得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抓左吉的現形。


    離仙音閣很近了,裏麵隱約有嬉笑聲傳來,張養浩也聽到了,驚訝地小聲說:“陛下,裏麵有人。”


    “是嗎?咱們進去看看。”韓孺子大步向前。


    張養浩從這時起開始覺得不妥,卻找不到理由勸說,見皇帝已經走到門口,急忙跟上去。


    仙音閣裏果然有人,而且不止一個,像是兩個人在互相逗趣,笑聲卻有點怪,張養浩年紀更大,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臉色驟變,攔住皇帝,小聲說:“陛下不要進去,我馬上去找人將他們拿下。”


    韓孺子可不能丟掉到手的機會,命令道:“把門踹開。”


    張養浩又是一愣,終於回過味來,皇帝並非信步閑遊,而是有備而來,一不小心,自己居然卷入了宮內的陰謀,心中大駭,攔不敢攔,跑不敢跑,臉色變得蒼白,身子瑟瑟發抖。


    無需再調查,韓孺子已經可以確定當初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浩,皇太妃撒謊了,可他仍然要衝進仙音閣,就算裏麵的人不是左吉,他要進去看個究竟。


    “張養浩,朕命令你撞門。”韓孺子年紀小了幾歲,個子也矮多半頭,這時的語氣卻是不容回絕的,即使隻當了幾個月的傀儡皇帝,他也學會了如何展示威嚴。


    張養浩隻是一名勳貴侍從,皇宮的秘密對他來說太遙遠、太隱晦,明知皇帝是名傀儡,也不敢違逆,咬咬牙,上去一腳踹在門上,隨即哎呦一聲倒地不起,雙手抱腿,像是受了傷。


    韓孺子知道張養浩在假裝,卻沒有過問,仙音閣不是住人的地方,門板不厚,張養浩那一腳未用全力,也將裏麵的門閂踹折了,韓孺子和身一撲,整個人撞了進去。


    由陽光明媚的室外進入屋子裏,眼前顯得很黑,韓孺子還沒看清人影,裏麵的人先看到了他。


    “誰這麽大膽?”是左吉的聲音,十分憤怒,馬上又變得驚慌與困惑,“陛、陛下……快走!”


    後兩個字不是對皇帝說的,韓孺子看到一道身影向自己衝來,眼看就要擦肩而過奪門而出,證據就要溜走,他大聲喝道:“我認得你!”


    身影嚇得一個趔趄,竟然停下了,扭頭看著皇帝,顫聲道:“陛下饒命。”


    這麽一照麵,韓孺子還真認出來了,“梁安?”


    當初有四名侍者被分派給皇帝與東海王,張有才、佟青娥服侍皇帝,梁安、趙金鳳服侍東海王,東海王脾氣大,沒幾天就將這兩人攆走,身邊的侍者像走馬燈似地換個不停。


    韓孺子還記得梁安,此人與皇帝、東海王年紀相仿,是名俊俏的小太監,這時卻變了模樣,衣裳不整,鞋沒穿,光著膀子,滿臉的恐懼,淚水漣漣,與皇帝對視片刻,撲通跪下了。


    左吉跑過來,同樣也是衣裳不整,卻不像小太監那麽驚恐,他已經度過最初的慌亂,開始冷靜下來,“陛下不在淩雲閣聽課,來這裏做什麽?”


    韓孺子心中十分不解,這兩人都是太監,能做什麽“醜事”?臉上卻一點也不表現出來,腦筋轉得飛快,琢磨左吉為什麽不怕,昂首道:“朕來捉奸,朕不是一個人來的。”


    左吉對前一句話無所謂,卻被後一句話嚇了一跳,向屋外探頭看了一眼,隻見門口地上坐著一名侍從,遠處還有幾名,正向仙音閣這邊張望。


    左吉迅速縮回頭,看了一眼已經嚇癱的小太監梁安,強自鎮定,“陛下胡說什麽,我、我隻是來仙音閣休憩片刻,打個盹而已,梁安過來服侍我……”


    “在太後麵前你也會這麽說嗎?”韓孺子沒明白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記得皇太妃的提醒,隻有抬出太後,才能鎮住左吉。


    皇太妃撒過謊,可大部分話還是真的,左吉聞言臉色巨變,“太後?關太後……什麽事?”


    “我哪知道?明天早晨給太後請安的時候我問問。”


    左吉終於明白過來,皇帝此來並非偶然,他蒙不過去,一下子也跪下了,“陛下饒命,我……奴才就這一次,再不敢了。”


    仙音閣不是審問的地方,淩雲閣那邊十有八九已經發現皇帝失蹤,韓孺子得抓緊時間,對趴在地上的小太監說:“梁安出去。”


    梁安爬行出去。


    韓孺子向屋裏走了幾步,防止外麵的張養浩聽到,低聲問:“太後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左吉一哆嗦,皇帝一開口就提到致命的問題,他的心裏亂成一團,失去了考慮後果的能力,再次跪倒,“是、是先帝劃傷的。”


    “哪個先帝?”


    “思帝……陛下,千萬不要再調查這件事了,讓它過去吧,陛下惹不起太後。”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沒有馬上問,他已經牢牢抓住左吉的把柄,用不著步步緊逼,嗯了一聲,走出仙音閣。


    小太監梁安還在路上爬行,站都站不起來,張養浩抱著腿,頭低低埋下,生怕被太監認出來。


    “走了。”韓孺子大聲道,越發確信塞紙條的人不可能是張養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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