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養浩等四人請求入夥,他們的跪姿可比尋常百姓標準多了,匍匐在地,口稱“陛下”,自願追隨皇帝誅除奸佞。


    韓孺子接納了這四人,委任他們當參將,給晁化和金純保當副手。看到他們高高興興地謝恩,韓孺子知道他們已經被東海王拉攏過去,勳貴子弟雖然胡作非為,卻個個自視甚高,寧可不當官,也不願屈居人下,如今麵無難色,自然是另有所圖。


    韓孺子也不說破,通過這兩天的經曆,他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這七八百名“烏合之眾”才是他最大的保障,攆走東海王的衛兵就夠了,與其和東海王爭一兵一將,不如全心全意將義兵打造成為真正的軍隊。


    他隻慨歎一件事,時間太少,而問題太多了。


    天亮不久,晁化率兵回寨,帶來數船糧食,解決了燃眉之急,七八百名義兵正眼巴巴地等著早飯,如果連一頓飯都吃不飽,許多人會甩手就走,就算是玉皇大帝也留不住。


    韓孺子自己也餓著肚子,打算與義兵一塊吃飯,東海王踅到他身邊,低聲說:“你這是要與他們同甘共苦?”


    韓孺子點頭,昨晚他走遍了所有百人隊,記住了一大堆名字,今天還要做得更多。


    東海王笑道:“我能勸你一句嗎?”


    “說。”


    “同甘共苦也得分時候,有甘不享,才叫共苦,可你現在沒有‘甘’,隻有苦,這不叫共苦,這是示弱,他們把你當皇帝仰視,你卻非要屈尊走到他們中間,自揚己短。”


    “你這不叫一句。”韓孺子說完還是回到屋子裏等候,東海王雖然陰險狡詐,但是說的話並沒有錯,韓孺子依靠皇帝的神秘才迅速取得眾人的服從,現在的確不是顯示親民一麵的時候。


    東海王也跟著進來,揉揉肚子,“好久沒這麽餓過了,上次還是在皇宮裏,記得嗎?宮裏一有點事,那幫家夥就會把咱們兩個忘在腦後。”


    “記得。”


    東海王走走看看,“早飯之後,咱們該出發了吧?”


    “從京南到京北,隔著京城,得先商量好路線,然後再出發。”


    “路線已經準備好了。”東海王上前,從袖子裏取出一卷紙,攤開之後原來是一幅簡單的地圖,“拐子湖北邊直通大河,可以乘船過去,你昨天不是派人去懷陵縣了嘛,瘋僧光頂會去河北岸與你相會,隻要看到你,他就會放心起事。”


    “如此說來,我不用親自參與起事?”


    “光頂他們是誘兵,亂軍之中非常危險,我勸你還是留在南邊比較好。你將這群百姓訓練得不錯,盡量多帶些,交給光頂,這樣誘兵的勢力會更大一些,或許還能帶動更多百姓加入。”


    韓孺子仔細看了一會地圖,“崔太傅的南軍什麽時候行動?”


    “京北、京南一旦有人打著你的旗號起事,太後必然要求南北軍派兵鎮壓,我舅舅的軍隊當然不會剿滅咱們,而是過來名正言順地保護你。”東海王指著地圖,“京城南門有崔家的內應,接到暗號之後就會打開城門,南軍趁夜衝進城內,接管各座城門,然後圍住皇宮,大事可成。”


    “皇宮還有宿衛軍呢。”


    “宿衛軍虛有其名,怎是南軍的對手?而且我打聽過了,上官虛此前丟掉南軍大司馬印綬,威風掃地,被太後強行委任為宿衛中郎將,不受麾下將士的擁戴。到時候你也進城,有你在,宿衛很可能會打開皇宮門戶,實在不行,再強攻也不遲。”


    “然後呢?”


    “然後就簡單了,廢掉偽帝,遷移太後,號令文武群臣,唯一的麻煩是冠軍侯,最近這半年,他將北軍訓練得不錯,可是根基畢竟未穩,封他為王,看他的反應,接受封號,就等以後再說,不接受,那就來場決戰,以南軍的實力,擊潰北軍輕而易舉。”


    韓孺子沉吟不語,外麵的侍衛正好送來熱騰騰的早飯,兩人的交談暫時中止。


    一碗糙米飯,上麵擺著兩條醃魚,這就是皇帝的早膳,東海王的待遇還要差一些,隻有一條醃魚。


    等侍衛退出,東海王用筷子夾起自己碗中的醃魚,輕輕嗅了一下,做嘔道:“別吃,魚都臭了。”


    韓孺子卻真是餓了,也不管味道如何,將飯和魚囫圇吞下。


    東海王其實也餓了,勉強吃了幾口米飯,魚是一點也不動,等韓孺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繼續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趁著名聲仍在,你還能奪回帝位,再過一段時間,就算望氣者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法讓百姓想起你。”


    “好吧,去將左右將軍、主簿和林坤山都叫來,算算咱們有多少條船、能帶多少人、誰去京北、誰留在京南。”


    東海王笑著領命,轉身向外走的時候臉色卻是一沉。


    商議行軍計劃的時候,韓孺子事無巨細都要問個清楚,盡量拖延時間,希望等金純忠和馬大能有一人帶回楊奉的消息。


    就這樣,整個上午過去了,韓孺子已經提不出更多的問題,但是又到吃午飯的時候,“總不能餓著肚子去京北。”


    河邊寨裏再次升起炊煙,韓孺子決定,下午再拖一會,然後借口天黑不宜乘船,改為明早出發。明天該怎麽做,他也不知道,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這邊的飯剛做好,還沒有分下去,寨子外麵的斥侯急急忙忙地跑回來,報告一件大消息:官兵來了。


    數十個村莊都有百姓向拐子湖聚集,官府的反應再慢,也終於注意到了。


    東海王搖頭歎息,“起事之前,南軍不能輕舉妄動,咱們隻能自保,每多等一個時辰,危險都會增加一分,再這樣下去,朝廷對京北、京南的起事就會有所防範……”


    韓孺子卻很高興有官兵前來進攻,立刻再次召集眾將,第一道命令是派出更多斥候,弄清楚官兵在哪、有多少人。


    如果隻是縣衙派人,應該不會有太多官兵。韓孺子猜準了,很快就傳回消息,官兵隻有百餘人,已經行至三裏以外,他們是衝著炊煙來的,速度很快。


    韓孺子努力回憶兵書,結果發現自己怎麽做都不對,幹脆不去想了,全憑自己的直覺派兵:晁化最熟悉周圍的地形,所以由他帶兵迎戰,金純保側翼設伏,韓孺子留下少數人守寨。


    東海王旁觀,偶爾有話要說,也都強行忍住。


    眾人領命而去,韓孺子這回不能再留在屋子裏保持“神秘”了,親自前往寨中的望樓上觀戰,途中,他去金垂朵那裏求借幾支“令箭”。


    丫環蜻蜓出門,將五支箭交給韓孺子,提醒道:“一共十支了,有借有還,還的時候一支也不能少。”


    走向望樓時,東海王笑道:“裏麵的人就是胡尤嗎?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當皇帝就是好……”


    韓孺子不理他,爬上望樓,東海王看了一眼簡陋的木梯,沒有跟著上去,到處打量一下,周圍沒有他的人,都是神色慌張的義兵,聽說要與官兵交戰,都有點害怕。


    林坤山在附近轉悠,嚴格遵守望氣者的規則,順勢而為,如今大勢正在醞釀,他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望樓沒有多高,韓孺子和兩名侍衛站在上麵,向外望去,隻見近處大片的蘆葦和遠處密集的樹林,不要說官兵,連正在前往戰場的自己人都看不到。


    一名侍衛原是附近的村民,指向一片蘆葦,“那裏晃動得厲害,肯定是官兵。”


    韓孺子注意到了,官兵離寨子已經沒有多遠,他開始緊張了,不知道自己的計劃能不能成功,按理說,一支未成形的軍隊,不能出去與敵人正麵交鋒,應該謹守兵營,在防守中鍛煉戰術,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派出了絕大部分士兵,隻留四五十人守寨。


    如果戰敗,那就是一敗塗地。


    下方的東海王悄悄命令幾名士兵去湖邊準備船隻,如有意外,他可不想跟官兵硬拚,而是要帶著韓孺子順湖北上。


    他有點希望這一戰能夠大敗,失去這群烏合之眾的支持,韓孺子將會更好控製。


    蘆葦叢中的人影隱約可見,相距不到兩裏,聲音清晰地傳來,“寨子就在前麵!寨子裏有人在看咱們。衝啊,抓住假皇帝領賞!”


    官兵們七嘴八舌地叫喊,蘆葦晃動得更劇烈了,兩名侍衛互視一眼,小聲說:“皇帝,咱們還是下去避一下吧。”


    “不急。”韓孺子正到處尋找自己派出去的兩支隊伍。


    寨子外麵突然傳來震天的吼聲,將寨子裏的人嚇了一跳,東海王扶住望樓木梯,望向湖邊,瞧見那幾名士兵已經上船,心中稍安。


    “是咱們的人!”韓孺子大聲道,他看到了,晁化率領的一支隊伍正在官兵幾十步之外發起進攻,喊聲大作,蘆葦亂搖。


    官兵以為自己隻是來捉拿膽大妄為的百姓,沒料到會受攻擊,更沒料到會是突然攻擊,人數好像是他們的十倍,一下子亂了陣腳。


    韓孺子緊盯那些搖晃的蘆葦,努力判斷戰場形勢。


    片刻之後,又一陣殺聲響起,金純保率領的第二支隊伍截斷了官兵的退路。


    韓孺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官兵訓練有素,很快就會發現,圍攻者數量雖多,卻沒有多少兵器,而且不守章法,隻是一群亂民,官兵無論是就地反擊,還是繼續進攻河邊寨,都有極大的勝算。


    韓孺子敢於迎戰的原因隻有一個:他在望樓上都看不清戰場形勢,身處其中的官兵更看不清,他們會慌亂,一慌亂就會逃跑。


    他要活捉這些官兵。


    又等了一會,外麵的叫喊聲越來越響亮,官兵所在的位置終於發生變化,蘆葦的晃動正向河邊延伸。


    韓孺子的心放下一些,扭頭看去,正見到遠處的蜻蜓衝他揮手,於是他也揮手。


    蜻蜓回到屋子裏,“小姐,你不用親自出馬了,我看這一戰皇帝多半能贏。”


    望樓下的東海王失望地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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