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的帳篷極盡奢華,像是一座小型的宮殿,雖然隻是暫住,其中的桌椅幾案、屏風、字畫等物卻都應有盡有,而且沒一件是湊數的簡易之物,光是一張長案,就需要四個人才能抬到車上去。


    韓星慈祥地向韓孺子招手,大概是白天累著了,身體傾斜,發出沉重地喘息聲,“怎麽樣,倦侯適應軍中的生活嗎?”


    韓孺子拱手行禮,尊敬的不是大將軍,而是宗室長輩,“還好,學到了不少東西。”


    “嗬嗬,年輕就是好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參加過伐虜之戰,當時的大將軍是鄧遼,在他麾下真能累死人,騎馬連跑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情,每次出征,無論帶多少糧草,不見匈奴騎兵不回頭。”


    鄧遼是武帝時期的名將,天下無人不知,韓孺子道:“鄧將軍百戰百勝,為大楚立下不世奇功,大將軍曾經在他摩下作戰,令後生晚輩豔羨不已。”


    “是啊,跟著他打仗很危險,但是晉升得也快,我不到二十歲就憑軍功封侯……哈哈,我竟然在倦侯麵前吹噓這種事,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衡陽侯的幼子,剛從京城過來,叫柴……柴……”


    “在下柴悅。”那人矜持地向韓孺子點下頭。


    “柴公子遠來辛苦,京城有什麽消息嗎?”


    “平靜如常。”


    兩人客氣地寒暄數句,都沒話說了。


    韓星再次招手,讓韓孺子走近一些,在勤政殿,他是可有可無的顧命大臣之一,極少與其他人爭執,連話都不愛說,在這裏,他是三十萬大軍的統帥,說一不二,即使笑容慈祥、語氣柔和,也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韓星仍然斜靠在椅榻上,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好像突然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過了一會才道:“剛得到的消息,匈奴人退兵了,這回是真退,一退千裏,帶不走的東西都給燒了。當然,匈奴人還會再回來。戰爭就是這麽奇妙,太強大了,沒人跟你打,太冒險了,又承擔不起損失。”


    韓星長歎一聲,呼吸越來越重,像是打起了呼嚕,“總之,今年是不會有大戰了,三十萬將士,再加上壯丁與奴仆,總有五六十萬人,留在這麽荒涼的地方也不是事,但也不能一走了之,分到塞北各城防守一陣吧,匈奴人不會全跑光,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家夥會找機會偷襲。”


    東海王猜得很準,韓孺子和柴悅隻是點頭,這是軍機大事,輪不到他們提出建議。


    “柴小公子有個計劃……呃,還是你來說吧。”韓星累得隻剩喘氣,說不了太多的話。


    柴悅拱手行禮,然後對韓孺子說:“楚軍傾力出戰,未得一戰,未斬一虜,有損國威,因此我想出一計:引誘匈奴人進入埋伏,挫其銳氣。”


    “這不就是大將軍一直在用的計策嗎?”韓孺子至少參與過三次埋伏,每次都是大張旗鼓,最後無疾而終,最好的一次,據說匈奴大軍離埋伏地點隻有十餘裏,不知怎麽得知了消息,還是逃跑了。


    柴悅微微一笑,“相似而不相同,正好可以迷惑匈奴人。”


    “願聞其詳。”


    柴悅正色道:“匈奴大軍遠遁,明春之前是不會回來了,但是有數位匈奴小王沒有隨東單於一塊離開,大概有萬餘人,分散各處,任務是襲擾邊郡。”


    “嗯。”到目前為止,韓孺子還沒聽到實質內容,一切都在東海王的預料之中。


    “我的計劃是,選一座邊城,吸引匈奴人侵襲,等匈奴人為此聚集在一起,不一定非得是全部,超過五千就行,大軍將其一舉殲滅。經此一戰,一則師出有功,二則鼓舞士氣,三則震懾敵虜於千裏之外,若能令東匈奴納貢稱臣,更是功莫大焉。”


    韓星笑著擺手,“東匈奴不會投降的,據說東單於老邁,掌權者是他的幾個兒子,個個都想立功,以爭奪單於之位,今年若是戰敗,明年必然大舉前來報複。”


    “那更是求之不得。”柴悅躬身道。


    韓孺子不吱聲,因為他知道,自己被叫來傾聽一項本應是秘密的計劃,絕對沒什麽好事。


    帳篷裏沉默了一會,氣氛略顯尷尬,柴悅問道:“倦侯覺得此計如何?”


    “很好啊。”韓孺子微笑以對,“柴公子真是聰明,我無論如何想不出這樣的主意。”


    柴悅勉強笑了一下,“此計有一個難處。”


    “嗯。”韓孺子仍不表露興趣。


    “作為誘餌的邊城好選,守城者卻是難得:守軍太多,匈奴人不會攻打,守軍太弱,匈奴人打完就逃,還是不會聚集一起,非得讓匈奴人覺得此城值得一攻、還能攻下不可。”


    “怪不得我想不出好主意,原來製定一頂計策這麽難。”韓孺子就是不肯順著對方問下去。


    柴悅看了一眼韓星,說:“我覺得倦侯是最合適的守城人選。”


    “你一定弄錯了,我不會帶兵打仗,匈奴人也沒必要非得攻擊我,讓我守衛邊城,無異於投羊喂虎。”


    “不不,倦侯請聽我解釋……”


    韓星挺起身體,開口道:“我也覺得不妥,過於冒險了,倦侯身份特殊,真有意外,我沒法向朝廷交待。柴小公子,你還是另尋他人吧,實在不行,也就算了,反正匈奴大軍明年怎麽也會來打一場。”


    柴悅極不情願地應了聲是,退後兩步,再不說話。


    韓星笑道:“倦侯不要多心,讓你來一趟,不隻是為這件事,大軍從後天開始分批撤回馬邑城,我打算讓倦侯帶一隻軍隊試試,不知倦侯意下如何?”


    “大將軍太客氣,盡管下令就是。”


    “倦侯沒意見就好,唉,來了一大堆勳貴子弟,上書的時候全都慷慨激昂,真到了疆場上,一個個嬌慣得不成樣子,風吹不得、日曬不得,我想試用一下都不敢,唯有倦侯是個例外,哦,柴小公子也不錯。”


    韓孺子告辭退下,柴悅站在一邊沒有吱聲。


    勳貴營裏的帳篷一頂頂爭強好勝,有幾頂看上去比大將軍的住處還要華麗,雖然明令隻能帶兩名隨從,許多人都超出了限製,在大營以外數裏,還有許多零散營地,裏麵居住的奴仆更多,隨叫隨到。


    韓孺子的帳篷與普通士兵一樣,隻是裏麵的擺設稍好一些,住的人也少,一眼看去,就像是旁邊那頂大帳篷的附屬之物。


    東海王站在大帳篷門前,大聲問道:“怎麽樣?能留在馬邑城嗎?”


    天已經黑了,別的營地都很安靜,隻有勳貴營裏歡聲笑語一片,隱約還有女子的笑聲。


    韓孺子進入自己的帳篷,東海王跟進來。


    帳內已經點燃蠟燭,韓孺子坐在床上,東海王自己掇了一隻小折凳,坐在他的對麵。


    “你是猜的,還是早就知道?”韓孺子問。


    “你在說什麽?沒頭沒尾的。”


    “大將軍要讓我帶軍,你早知道了吧?”


    東海王笑了幾聲,“說實話,這個真是猜的,你有鎮北將軍之號,又是……倦侯,不讓帶兵說不過去,打仗的時候不放心,撤退時總可以試試。韓星說是哪部分軍隊了嗎?”


    韓孺子搖頭,“你再猜猜,我覺得你猜的事情都很準。”


    東海王又笑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沒有意外的話,肯定包括勳貴營,韓星對這咱們這些人一直不滿,卻不敢管得太過分,早就想交給別人,你最合適:熟人少,身份高,天天不苟言笑的,像是位將軍。”


    韓孺子哼了一聲,東海王之前還說自願留在倦侯身邊,其實是不得不如此,韓孺子若是稍微糊塗一點,很可能會被感動。


    “我能幫你,這些勳貴我基本都認識,你說想收拾誰,我立刻能提供把柄,讓他心服口服,一句怨言也沒有。”


    “我不想收拾誰。我在大將軍那裏見到了柴悅,他向大將軍進言獻策。”韓孺子將柴悅的計劃簡單說了一下。


    東海王聽到一半就已搖頭,韓孺子剛閉嘴他就道:“這明擺著是個陷阱,借匈奴人殺死你。我可聽說了,柴家人恨你入骨,據說衡陽主親口承諾,滿堂兒孫誰能殺死你,誰就繼承侯位。”


    韓孺子也有耳聞,皺眉道:“跟柴韻一塊去歸義侯府的有好幾個人,為什麽非恨我入骨?”


    “誰讓你保護歸義侯的兒女,還將他們放走了呢?在柴家看來,整件事就是你與胡尤勾搭成奸、騙殺柴韻。”


    韓孺子眉頭皺得更緊,一邊的張有才忍不住道:“主人之前根本不認識什麽胡尤,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東海王並不回頭,隻對韓孺子說話,“我相信你,可柴家不信啊。”


    “反正我拒絕了,大將軍也沒有強迫,柴家人想報仇,放馬過來就是。”


    隻要不去守衛孤城,東海王就滿意了,起身道:“別想那麽多了,咱們現在什麽也做不了,到馬邑城好好玩一冬天吧。”


    韓孺子不想玩,他有一隻千人軍隊,卻不知該用在什麽地方,頗為鬱悶。


    東海王沒回自己的帳篷,去找狐朋狗友喝酒去。


    韓孺子在帳中看書,打算等外麵的喧鬧聲消下去一點再睡覺,心中在想,等自己獲得正式任命之後,該不該給這些勳貴子弟一個下馬威。


    外麵有人咳嗽一聲,“倦侯安歇了嗎?”


    張有才驚訝地走出去,很快回來,小聲道:“柴悅柴公子求見主人。”


    柴悅還沒死心。


    (求訂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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