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瘋了?”韓孺子大吃一驚,“這、這……楊公見過太後?”


    “還沒有,我現在不能隨便進宮,但是我有消息來源。”楊奉頓了一下,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沒有那麽猛烈了,“很高興看到你回來,我一度以為你會受不了誘惑留在神雄關。”


    “誘惑?什麽誘惑?”韓孺子沒聽明白。


    “梟雄,留在神雄關,你有機會當梟雄,卻會失去稱帝的機會。”一見麵楊奉就以師傅的語氣說話,而且不厭其煩地加以解釋,“可梟雄需要堅實的基礎,你得花費至少五年以上的時間與軍中將士培養交情,還得用更長的時間一步步控製神雄關周圍的郡縣,保證以後的糧草充足,否則的話,今天看上去最支持你的人,明天很可能會背叛你。”


    “我明白。”韓孺子說,這是他第一次覺得楊奉沒說出什麽,就像是回味已久的兒時的一道菜,終於有機會再度品嚐,表麵上一切都沒變,味道卻很寡淡,“我回來了,楊公……有什麽打算?”


    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擺在兩人麵前:北軍長史到底輔佐誰,倦侯?還是冠軍侯?


    楊奉回避了這個問題,“接待你的是哪一位望氣者?”


    “淳於梟。”


    “他本人?”楊奉露出明顯的驚訝。


    “嗯,他是這麽自稱的。”韓孺子轉身指向河床,由於他所在的位置較高,看不到垂釣的老者身影。


    楊奉大步走去,韓孺子跟在他身後,河就在眼前,冰窟窿、釣竿、木桶俱在,就是人消失了。


    “剛剛還在。”韓孺子疑惑地說,淳於梟肯定沒有進屋,或許是順著河道離開了,速度夠快的。


    “他說他叫淳於梟?”楊奉問道。


    “嗯。”


    “親口說的?”


    “當然。”韓孺子不明白楊奉為何不相信他。


    楊奉對這件事卻越來越感興趣,“仔細回想一下,當時他是怎麽說的?”


    韓孺子不是特別高興,但還是努力回憶道:“我們聊了一會,我覺得他很奇怪,對宮裏的事情知道得太多,於是就問他究竟叫什麽,他開始自稱漁翁、釣魚者,後來又說他用過的名字太多,於是……”


    韓孺子突然明白自己犯的錯誤是什麽了,心中微驚,收起語氣中的那一點不耐煩,繼續道:“我說‘閣下是淳於梟?’,他說‘這的確是我用過的名字,倦侯喜歡,我就叫淳於梟吧。’”


    “所以,是你先說出‘淳於梟’這個名字的?”


    韓孺子點點頭,突然有些臉紅,就在他自以為成熟,不需要楊奉指點的時候,他卻犯了一個簡單而愚蠢的錯誤,“是我自己給出了答案,望氣者順勢而為,我……”


    “與望氣者交談一定要小心,他們的手段各不相同,有的口吐蓮花,有的沉靜少言,有的故弄玄虛,有的裝傻充愣,目的隻有一個,讓你相信他。”


    “是,我記住了。”韓孺子恭謹地說,“可他說太後要讓諸子爭位……”


    “這是真的,所以我說太後瘋了,爭位肯定是望氣者的主意,太後竟然同意了。”


    “我更奇怪冠軍侯為什麽會同意,他不是已經得到宰相與群臣的支持了嗎?”


    “因為太後掌握著宿衛軍和廣華群虎,這段日子裏,太後並沒有閑著,宿衛八營已經擴充至五萬多人,京畿周邊隨時能夠再召集五萬將士,足以拱衛京城。崔宏的南軍正是因此不敢踏入京城半步,冠軍侯也不願得罪太後,何況爭位的規則對他十分有利。”


    誰爭取到的大臣數量最多,誰就是下一位皇帝,冠軍侯先行一步,當然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楊公是代表冠軍侯來的?”韓孺子問道。


    楊奉點頭,“我來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觀察倦侯的情況。”


    “我獨自回京,身邊隻有孟娥與杜穿雲兩人,杜摸天和不要命接我渡河,但他們應該是你的人。”


    “他們現在為倦侯夫人做事。”楊奉點下頭,表示自己觀察得夠多了,“第二個目的,是給倦侯帶句話,冠軍侯希望倦侯不要參與爭位,等他登基之後,會封倦侯為王,給你一生的榮華富貴,這是天子的許諾,絕不會食言。”


    “他都已經勝券在握了,還擔心我的競爭?”


    “冠軍侯希望自己的登基是天命所歸,沒有任何爭議。”


    “他給東海王什麽條件?”


    “為王一方,永不朝請。”


    韓孺子想了一會,“冠軍侯真的很大方。”


    “嗯,冠軍侯和朝中大臣都不希望用武功解決帝位之爭,他還向崔太傅許諾,娶崔家的女兒為妻,登基之後立其為後。”


    當韓孺子還是皇帝的時候,也娶了崔家的一位女兒,“我記得冠軍侯已經娶妻,連兒子都有了。”


    “這不重要,冠軍侯與崔太傅各有所需,聯姻對雙方都有好處。”


    “崔太傅同意了?”


    “起碼他沒有拒絕。”


    “北軍呢?冠軍侯不停地催促北軍與匈奴人決戰,那是他的軍隊,他不要了嗎?”


    “這裏有一些私人恩怨。”


    韓孺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在爭位的關鍵時刻,冠軍侯居然為了一些私恩怨而拋棄整支軍隊,“多大的恩怨能讓冠軍侯自斷其臂?”


    “我不是很了解。倦侯的回答呢?”


    韓孺子向前走出幾步,轉身道:“請轉告冠軍侯,他不在意北軍,北軍將士卻記得他,此時此刻,若無意外的話,八萬北軍正由神雄關南歸返京,意欲救主。”


    見麵之後,楊奉第一次顯出幾分意外,“冠軍侯並不需要北軍返京……”


    “我知道,冠軍侯知道,北軍將士不知道,這就是我的回答,起碼我也沒有‘拒絕’。”


    “好。”楊奉難得地笑了一下,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隻是喊了一聲“駕”,策馬離去。


    韓孺子向屋子走去,孟娥、杜穿雲、杜摸天、不要命四人正好也從各自的房間走出來,“回倦侯府。”他大聲宣布,說來說去,望氣者與楊奉其實隻告訴了他一件事:京城是安全的。


    楊奉順著河先到達白橋鎮,守衛在這裏的南軍將士已經撤走,他們駐紮在不遠處的懷陵縣,等候朝廷的旨意。


    一名身穿紅襖的孩童,手裏舉著糖葫蘆,連蹦帶跳地從橋上跑過,追趕前方的父母,楊奉這才想起,新年即將到來,風雨飄搖的“無為”年號,居然將堅持到第二年。


    一隊士兵等在橋頭,與北軍長史匯合,一塊駛向京城。


    天很快就黑了,他們住進了離城最近的一處驛站,驛站規模很大,擠一擠的話,能住四五百人,現在是冬季,驛站的一多半房屋都是空著的,楊奉選了一間,挑燈夜讀,毫無睡意。


    夜至二更左右,驛站來了一批新客人,帶頭者崔宏直接來拜訪楊奉。


    崔太傅不打算住在這裏,見過楊奉之後,他還要連夜返回懷陵縣,與冠軍侯不同,他信任南軍、依賴南軍,絕不會輕易放手。


    “東海王回來了。”崔太傅省掉了客套與寒暄。


    “是,我已經奉冠軍侯之命見過東海王,向他提出很不錯的條件。”


    “東海王不會同意退出競爭的,他為帝位而生。這一次,我不會再阻止他,但是請冠軍侯理解,我是個願賭服輸的人,南軍將士很快就會退卻三百裏,遠離京城,絕不以武力幹擾帝位之爭。條件隻有一個,他得盡快遵守諾言,迎娶我的女兒。”


    “崔家的女兒夠用嗎?”


    “哈哈,還好,崔家三個女兒,出嫁兩位,還有一個待字閣中。”崔宏似乎胸有成竹,走到桌前,借著燈光俯視坐在桌旁的太監,“南軍撤離京城,北軍也會一直留在塞外,對吧?”


    楊奉尋思了一會,鄭重地點頭,“冠軍侯是這麽承諾的,他一定會做到。”


    崔宏拱拱手,準備告辭,臨走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倦侯真要參加爭位?”


    “總之他沒有拒絕。”


    崔宏笑了幾聲,隨後歎息一聲,“崔家浪費了一個好女兒,早知如此……唉,這是小君的命。”


    朝中沒有人比崔宏準備得更充分,三名爭位的皇子,都與崔家有著深厚的聯係,他可以安心地率軍離開京城了。


    北軍南歸的消息,還沒有追上連夜趕路的韓孺子,楊奉也不打算說。


    第二天一早,楊奉回到城內。


    冠軍侯已經無需隱藏行跡,侯府門前一大早就擠滿了訪客,謹慎一點的留下拜貼就告辭離去,執著的人則留在門口,討好門吏,希望能有機會親自向冠軍侯賀喜。


    冠軍侯正式向崔家下聘禮,過完正月就將迎娶崔家的女兒過門,至於冠軍侯原配夫人——所有訪客都明白,還是少打聽這件事為好。


    身為北軍長史,楊奉也沒有資格立刻見到冠軍侯,但是不用等在大門外,可以進到前院,在廂房裏坐等,中午還與府丞一塊吃了頓飯。


    直到下午過去一半,楊奉才得到召見。


    冠軍侯紅光滿麵,心情非常不錯,笑著問道:“楊長史見過倦侯和崔宏了?”


    “見過了,崔太傅那邊一切順利,南軍會後退三百裏,絕不幹涉京城事務。”


    冠軍侯聳聳肩,不是很在意,“聽說崔家的女兒都很美,是真的嗎?”


    楊奉搖搖頭,“我不了解。”


    “對了,你是太監。倦侯那邊呢?”


    “他沒有拒絕冠軍侯的提議,也沒有接受。”


    冠軍侯笑了一聲,“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意外,倦侯……有點奇怪,大概是因為在皇宮裏待過幾天,覺得寶座就該歸他所有,跟東海王是一個脾氣。無所謂了,他們不接受也好,我倒可以放手去做了。”


    楊奉仍然沒提北軍南歸的消息,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包裹,恭恭敬敬地放在冠軍侯身邊的桌子上。


    “這是什麽?”冠軍侯驚訝地問。


    “北軍長史的官印,冠軍侯此後一路順風,已經不需要我的建議了,請允許我致仕為民。”


    冠軍侯的臉色陰沉下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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