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穿雲騎馬帶著英王,一路小跑,英王坐在前麵,興奮至極,嘴裏不停地喊“駕”,韁繩卻握在杜穿雲手中。


    這是英王第一次騎馬,一般的速度就足夠讓他感到快樂了。


    東海王與韓孺子騎馬跟在後麵,“平民百姓的生活也不錯,我差不多快要習慣了。”東海王說。


    沒有前呼後擁的儀仗,沒有慌張讓路、束手站立的百姓,東海王覺得這就是平民的生活了,說是習慣,卻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這也表明咱們的性命現在不重要,所謂的尊嚴更是一文不值……瞧,那個家夥居然在瞪我!”


    東海王用馬鞭指著街上的一名行人,那人的確看著東海王的方向,過了一會突然笑著揮手,原來是看到東海王身後的熟人。


    東海王更不滿了,“他居然不認得我!我的衣裳、帽子,哪一樣不明顯啊?有時候還真得需要儀仗,非得招搖過市,這些家夥才能睜眼看一看……”


    東海王一路嘮叨,韓孺子隻是聽著,沒有附和。


    他們走得不快,有人跑在前麵去給宰相府送上三人的拜貼,因此,他們剛到巷子口,宰相府就有一大批人迎了出來。


    東海王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像話,宰相就是比百姓懂規矩啊。”


    為了表示尊重,來客下馬,英王還想再騎一會,被杜穿雲抱下來,看到人多,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轉移。英王是長輩,韓孺子與東海王樂於奉他為尊,護著他前行,眾多的奴仆紛紛讓路,甚至跪下磕頭,等三人走過去,才起身跟在後麵。


    英王拍手笑道:“宰相家果然好玩,他們都是來迎接我的嗎?”


    “當然,你是武帝之子嘛。”東海王說,看著滿巷的人群,他眼裏露出幾分嫉妒,“怪不得大臣們都想當宰相,瞧瞧這裏的架勢,跟崔府鼎盛時期不相上下,諸侯王都沒法比,不對,留在京城的諸侯王比不了,就國的諸侯王據說排場更大一些……”


    韓孺子也在心裏暗自感歎,自己這個皇子皇孫算是白當了十幾年,除了在做皇帝時見過幾次大陣勢,大多數時候都比宰相府寒酸多了。


    宰相府光是迎出大門的吏仆就有上百人,與倦侯府全部人口幾乎一樣多。


    殷無害沒法拒絕這三位的到訪,也沒法遮掩,幹脆來個大張旗鼓。


    宰相府大門外,殷家的兩個兒子、五個孫子以及一大批有官職或爵位的親屬,早已恭候多時,見到三位皇室子孫,立刻迎上來,齊整整地行以大禮,就算是禮部尚書親自監督,也挑不出毛病來。


    一同進府時,東海王越過英王的頭頂,小聲對韓孺子說:“老家夥這是早有準備啊。”


    殷無害為官多年,能在武帝最為殘暴的晚年時期升為宰相,實屬不易,應對突發意外的本事還是有的。


    在客廳裏,殷家長子親自奉茶,感謝三人來看望父親,然後一一介紹族中親人,按品級大小或拱手行禮或下跪磕頭,該有的禮儀一樣也不能省。


    殷家在拖延時間,韓孺子和東海王都察覺到了,卻沒法拒絕,兩人正在心中亂猜原因,外麵有人進來通報:冠軍侯親自到訪,也是來探望宰相病情的。


    韓孺子與東海王互視一眼,不得不佩服這位老滑頭的急智,四名爭位的皇室子孫同時到訪,使得外人無從猜測宰相的真實立場,他又能處於超然物外的地位了。


    冠軍侯顯然是得到消息之後匆匆趕來的,臉色微顯潮紅,一進來就向韓孺子等人拱手,笑語寒暄,好像他們早已約好了在此會麵。


    英王更高興了,他就喜歡人多,越多越好,尤其是大家都把他當成貴客,圍著他、討好他。


    “冠軍侯,你家放糧了嗎?”英王還記得上次的事情,在他的記憶裏,放糧與冠軍侯是一回事。


    “放了放了,一粒米都沒留。”冠軍侯笑道。


    “哦,那就好,你要是缺糧的話,可以找我要。”英王認真地說。


    冠軍侯身邊的望氣者鹿從心沒有跟來,四人在廳裏聊了一會,殷家長子將客人請入後宅,為此一個勁兒地道歉,“貴客臨門,家父身體欠安,不能親自迎接,實乃不大敬……”


    身後跟著的仆從越來越少,幾道門之後,隻剩下殷家長子為四位皇室子孫引路,歡聲笑語消失了,一家親的氣氛更是無影無蹤,英王不明所以,左瞧右望,以為是宰相府裏的環境不好。


    一名大概是侍妾的女子打開房門,英王毫不猶豫地第一個進去,韓孺子與冠軍侯客氣一番,還是冠軍侯走在前麵,東海王排在最後,臉上掛著笑容,若在從前,他絕不接受這種安排,現在卻隻能忍受。


    宰相殷無害已經穿好朝服,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顫顫微微地行以大禮,為自己的失禮而致歉。


    又是一場漫長的寒暄與客套,韓孺子不得不承認這次突然襲擊徹底失敗了,殷無害還是巍然不動,冠軍侯的優勢也沒有因此減少。


    英王開始打哈欠,宰相不僅老而無趣,屋子裏還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藥味,他一點也不喜歡,於是頻頻看向東海王,希望他能帶自己離開。


    掌燈時分,殷家長子和幾名侍妾退下,宰相殷無害坐在軟榻上,給四名拜訪者上了一“課”。


    “我老啦,早已不堪重任,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希望能夠看到大楚江山穩固、國泰民安,到時候我也能歸印還鄉,耕幾畝田、栽幾壟花草,含飴弄孫,享受幾年天倫之樂,然後去見武帝、桓帝,向他們俯首請罪,說一聲‘罪相無能,屍位素餐,惹來無數天怒人怨,與人間皇帝無關。’”


    殷無害長歎一聲,潸然淚下,“我知道,外麵傳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好像我殷無害手掌乾坤,能夠偷天換日似的,可我隻是大楚宰相。宰相之職仿佛湖池,河水暴漲,則分流之,河水下降,則還流之。宰相無它,為皇帝分憂而已,偶爾接過重任,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待時機到來,立刻交還重任,對一名宰相來說,這就是最高榮譽。”


    英王再也忍受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對東海王說:“咱們走吧,他快要死了。”


    殷無害大笑,隨即咳了兩聲,“老朽無趣,英王殿下海涵。”


    韓孺子不甘心,可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得起身告辭,請宰相安心養病。


    英王早盼著這句話,拉著東海王就往外走,韓孺子與冠軍侯隨後。


    “倦侯真會用人啊。”冠軍侯出門之後笑道。


    “英王?他是自己找來的。”


    “不不,我是說楊奉,想不到他為倦侯留了這麽多招數,看來是我無能,楊奉從一開始就不願在我這裏物盡其用。”


    韓孺子笑了笑,楊奉沒那麽忠心,他其實是在比較之後,才決定再次輔佐倦侯,如果能在冠軍侯那裏得到重用,這名野心頗大的太監,絕不會選擇弱勢者。


    冠軍侯不這麽認為,他覺得一切早已注定,楊奉對自己從來就沒有過真心。


    英王與東海王已經跑出大門,殷家人遠遠跟在後麵,不敢靠近,冠軍侯還是不能忘懷楊奉,說:“無論如何,韓氏子孫不能互相殘殺,倦侯盡管出招就是,隻要不違反規則,我都能接受,日後還會封你為王,你好像比較擅長作戰,我就將你封在北疆為王,為大楚阻擋匈奴人。楊奉不姓韓,隻是一名太監,請倦侯轉告楊奉,普天之下,並無二心者的立足之地。”


    韓孺子笑道:“冠軍侯差矣,剛剛還說楊奉將奇招妙計都留給了我,正說明楊奉忠貞不二,一心輔佐於我,何來‘二心’之說?”


    冠軍侯臉色一寒,韓孺子揚長而去,心中感歎,冠軍侯好對付,大臣才是麻煩,他們寧願輔佐平庸的冠軍侯,也不想重立廢帝,廢帝表現越出色,大臣的畏懼反而越重。


    光是籠絡蕭聲還不夠,韓孺子必須表現出更多的寬宏大量,以示群臣廢帝再次登基之後,絕不會采取任何報複措施。關鍵是如何讓大臣們相信,韓孺子決定今晚要與楊奉好好談一談這個問題。


    大門外發生小小的騷亂,英王跳上馬,在杜穿雲的保護下,衝出人群,疾馳而去,數人跑在後麵,乞求英王停下,又慌忙找馬、上馬,緊追不舍。


    東海王笑著說:“袁子凡剛趕到。”然後壓低聲音,“他還真是那個……”


    街麵上叫喊的聲音當中,有一個屬於袁子凡,果然比其他人尖細一些。


    韓孺子心中一動,沒說什麽,與東海王上馬,向殷家人告辭,走出巷子之後,韓孺子對東海王說:“有沒有這種可能,袁子凡根本不是望氣者?”


    “嗯?什麽意思?”


    “順勢而為,這是望氣者的最常用招數,可能隻有極少的真正望氣者,其他人,像袁子凡、鹿從心這幾位,都是身份特殊,於是被拉攏過去,然後才獲得望氣者的名頭……”


    “我明白了,你說的有點道理……袁子凡、鹿從心明明沒什麽辯才,林坤山稍好一些……”


    前方突然傳來一連串的慘叫。


    入夜不久,街上行人還很多,慘叫聲很快傳開,行人紛紛向出事的地方擁去。


    韓孺子與東海王策馬快行,東海王揮鞭打出一條通道。


    街心上,一匹馬倒在地上,身下壓著兩個人。


    袁子凡和幾名仆人先趕到,正站在旁邊,個個呆若木雞,袁子凡扭頭看向倦侯和東海王,突然說:“這就是你們做的好事!”


    被馬壓住的兩個人一動不動,有人提來燈籠,照亮街麵,眾人看到鮮血正緩緩從兩人身下流出,與融化的雪水混成一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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