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早有準備,還是被王堅火的醜嚇了一跳。


    醜王個子很高,肩膀寬厚,兩條長長的手臂,幾乎沒有脖子,直接頂著一顆碩大的頭顱,那張臉尤其令人驚駭,半邊正常,說不上醜,也說不上英俊,反正不會有人注意,另半邊臉長著一大塊贅疣,下墜到肩膀上,半張臉因此傾斜,好像正在融化。


    韓孺子見過不少長相凶惡的人,而麵前的王堅火,幹脆醜到不像人,像是從粗製濫造的畫冊中跳出來的鬼怪。


    王堅火對這種目光習以為常,拱手又說了一遍,“陛下心中有三件難事,可有解決之道?”


    中司監劉介和跟進來的禮部官員不停咳嗽,示意醜王跪下,王堅火卻站得更加筆直。


    韓孺子回過神來,沒有強迫王堅火下跪,說:“那就請足下再猜猜朕心中有那三件難事?”


    “第一件,陛下貴為天子,美中不足的是寶璽下落不明,若落入奸人手中,怕是會惹來不小的麻煩。”


    “嗯。”韓孺子不覺得奇怪,寶璽失蹤一事早已傳遍,就算是尋常百姓也能猜出這是一件“難事”。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今春將逝,若不能及時勸民返耕,今秋收成不足,流民又將成倍增加,終成大患。”


    這第二件“難事”也不難猜,韓孺子點下頭。


    “第三件,數十萬匈奴人在北邊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大舉入侵。”


    韓孺子重奪帝位之後很快就將辟遠侯張印派往碎鐵城,王堅火由此猜到皇帝憂心北疆,也在情理之中。


    韓孺子心中的“難事”不隻這三件,不過王堅火的確猜到了最大的三件。


    醜王是來為譚家求情的,說來說去卻沒有提起譚家半個字,韓孺子也不提,順著對方的話說道:“這三件難事,足下已有解決之道?”


    王堅火也不客氣,點點頭,展開雙臂,像是一隻做出威脅姿態的巨猿,帳篷裏的侍衛們都將手伸向了刀柄。


    “倒也不難。”王堅火慢慢垂下雙臂,他隻是用來加重語氣,表示一下驕傲。


    韓孺子沒吱聲,見慣了望氣者的各種故弄玄虛和儒生的恃才傲物,王堅火的這點本事打動不了他。


    “第一件,如果傳言沒錯,寶璽落入江湖人手中,而且就在洛陽城內。獅虎雖猛,卻捕不得空中飛鳥,鷹隼雖利,卻抓不住地底之鼠,陛下坐擁天下,仍有力所不及之處,草民不才,算得上‘地鼠’中的佼佼者,隻需陛下一句話,三日之內,我能將寶璽親手捧送到陛下麵前。”


    話中的狂傲遠多於謙遜,帳中諸人這時已不再關注他的醜,而是覺得此人膽子太大,連命都不要了。


    韓孺子仍沒有生氣,他知道,“龍顏一怒”正中這些豪俠的下懷,於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表現得對寶璽毫不在意,“接著說。”


    “第二件,流民遍布天下,隻靠官倉中的糧食,遠遠不足以賑濟,草民的朋友比較多,願意號召眾友開私倉放糧,以補官府之缺。”


    韓孺子在心裏嘿了一聲,如果連開放私倉這種事都要江湖豪俠幫忙,那他這個皇帝與從前的傀儡也就沒兩樣了。


    “繼續。”韓孺子依然隱忍不發。


    “第三件,匈奴人虎視北邊,解決起來更簡單,陛下隻需出十萬大軍,草民推薦十位將軍,保證百戰百勝,趁著匈奴人尚且猶豫不決,先將其擊退千裏,令其三五年內不敢窺邊。”


    大楚的將軍,卻要一位草民推薦,這不隻狂妄,還在公開嘲諷朝廷不知人、不會用人。


    柴悅作為居中介紹者,也跟了進來,一直站在門口,垂頭不語,偶爾看一眼王堅火,顯得非常驚訝。


    “嘿。”韓孺子忍不住冷笑出聲。


    王堅火再次拱手,“陛下若是不信,可願與草民打一個賭?”


    “怎麽賭?賭什麽?”


    “就賭三日之內誰能找回寶璽,陛下若是先找到,或者誰都沒找到,都算草民輸,草民願賭上賤命一條、院落三座、家人三十一口,或殺或流,任憑陛下發配。”


    “如果你贏了呢?”


    王堅火突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草民若是僥幸贏了,隻有一願,望陛下給譚家一條活路。”


    終於說到這兒了,韓孺子冷冷地說:“譚家已獲寬赦,可他們是東海王的戚屬,自然要隨東海王就國,大楚不殺無罪之民,譚家若能安分守己,沒人能殺他們。”


    這既是實話,也是謊言,譚家的人脈越廣泛,韓孺子越要將其斬草除根,就連王堅火也已被列為必除之人,缺的隻是一個罪名而已。


    韓孺子相信,這些豪俠不會忍耐太久,很快就會再次觸犯律法。


    王堅火又磕了一個頭,起身道:“既然如此,請恕草民魯莽,草民告退,隨時候詔。”


    劉介與禮部官員送醜王出去的時候都很惱怒,不停地斥責、數落,進帳之前明明很聽話的一個人,怎麽到了皇帝麵前就變了一副模樣呢?早知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麵聖。


    柴悅更是羞慚不已,醜王是他介紹給皇帝的,必須為此負責,王堅火一走,柴悅就前行幾步,跪在地上道歉:“臣伏乞陛下恕罪,王堅火……”


    “他平時不是這種人。”韓孺子替柴悅說下去,然後示意他起身。


    柴悅站起,神情更加驚訝,“陛下打聽過醜王的為人?”


    韓孺子搖搖頭,除了柴悅,他身邊的人都不太了解這位洛陽醜王,“朕隻是猜測,王堅火容貌特異,富不過譚家,貴不過俊陽侯,得能眾心,必不以狂傲為資。他在這裏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在使激將法。”


    柴悅呆了一會,“陛下聖明,非臣所及,醜王的激將法終是無用。”


    韓孺子笑了一下,連柴悅也會奉承了,倒也不奇怪,為了出人頭地,柴悅在權貴圈裏遊走多年,對這種事情駕輕就熟,韓孺子隻是遺憾,照這樣下去,大概隻有楊奉還敢在他麵無所顧忌地說真話。


    “無用?你沒聽到他與朕打賭嗎?”


    柴悅又是一呆,“可陛下……沒有接受。”


    “君與民當然不能直接打賭。”韓孺子接見王堅火就已經給他很大的麵子,若是當場接受打賭,洛陽醜王的名聲就更大了。


    “三天之內,必須找回寶璽。”韓孺子揮手讓柴悅退下。


    柴悅茫然離去,在此之前,他忠於皇帝是因為隻有皇帝賞識他,這更像是一種賭博,他賭贏了,前途無量,若是論到才華,柴悅內心裏還是有一點驕傲的,可皇帝與醜王的這次“打賭”,卻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隨之生出一股真正的敬佩。


    韓孺子接連召見數人,尤其是刑吏張鏡,布置尋找寶璽之事,“寶璽肯定在洛陽城內,不用再調查有無了。給你兩天時間,後天午時之前將寶璽送到朕的麵前,加官晉爵,你張鏡就是大楚第一刑吏,若是找不回來,閣下枉稱‘廣華群虎’之一,回鄉種田去吧。”


    江湖講道義,朝廷有官爵,張鏡磕頭不止,退出帳篷時既興奮又緊張,“大楚第一刑吏”意味著太多,比他當初參與爭位帶來的好外可能還要更多。


    離午時還有一會,韓孺子召見早已等候多時的河南郡官員,說起讓洛陽富戶開放私倉,韓稠等人立刻應承,都說不是問題,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一句多餘的廢話也沒有。


    如此一來,韓孺子反而不安,地方官員的承諾太不可信,可是總不能因為他們答應得太快而發怒,隻好讓他們定下期限,並保證所有流民都能得到救濟。


    午飯之後,韓孺子叫來戶部侍郎劉擇芹,想聽聽他的意見,結果得到的是含糊其辭,劉侍郎唯一的意見就是觀察,以為在皇帝的親自監督之下,河南郡不敢敷衍,很可能圓滿完成任務,但是……


    韓孺子將劉擇芹打發走,他已經是皇帝了,卻無法保證自己的旨意能夠得到充分執行。


    他又召見瞿子晰和十名顧問,書生雖然有些固執,畢竟敢說幾句真話。


    “洛陽之官,驕奢已成習慣,和帝允許河南尹之位世襲,本是為了安撫謙讓王位的河南王,也是想用宗室穩定關東,結果釀成今日之患。陛下若想清除洛陽弊政,需用重典。”


    瞿子晰倒是坦誠,不為官員說話,看得也清楚,可是提出的建議太激烈,在韓孺子最急於解決的諸多問題當中,洛陽排不到前列,韓孺子隻想盡快找回寶璽,並安置好流民,一旦要在洛陽用“重典”,他在這裏耽誤的就不是三天、五天,而是至少三五個月了。


    難道隻能暫時忍耐?韓孺子不甘心。


    出去打探琴師消息的泥鰍回來了,一直等到傍晚服侍皇帝用膳時,他才得到機會報告情況。


    “張煮鶴還真是洛陽有名的琴師,祖居此地,也曾行走江湖四處賣藝,三年前返鄉,就沒再離開過,如今在河陽侯府裏任職,教出不少有名的弟子,據說他的琴聲能治病。”


    “有這麽厲害?”張有才不信。


    “大家都這麽說,我問過不同店裏的四位琴師,一提起張煮鶴,全都讚不絕口,隻是可惜,他現在極少出侯府給人撥琴了。”


    經過一整天的忙碌,韓孺子對琴聲的興趣已經淡了許多,嗯了一聲沒再追問。


    泥鰍好不容易出趟門,很興奮,問道:“聽說陛下要跟洛陽醜王打賭,是真的嗎?”


    韓孺子眉毛一揚,果不出他所料,王堅火也認為他們之間有一場“賭局”,“我沒接受。坊間怎麽說?”


    “沒接受啊。”泥鰍大失所望,“我還在陛下身上押了十兩銀子呢,明天得要回來。”


    “押我十兩銀子?”


    “對啊,都說陛下和醜王打賭,大家則賭誰勝誰負,說句實話,洛陽城裏看好醜王的人更多,我押陛下大勝,他們都笑話我。”


    韓孺子嘿了一聲,明知這仍是醜王的激將法,還是感到憤怒,“就算寶璽此刻就在醜王手裏,三天之內我也要用自己的辦法奪回來。”(未完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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