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回到王府,心中終於踏實,五萬北軍三天之內就能全部趕到,他們即使不能圍殲匈奴人,也足以守城退敵,他起碼不用再擔心外憂,另一邊的齊國,崔宏過於謹小慎微,但是假以時日,總能圍殲叛軍。


    放糧、選人、除奸……接下來,他要一樣一樣著手進行。


    回房休息之前,他去見了一次孟娥,仍然隔門說話,周圍沒有外人。


    “匈奴人還沒到。”


    門內沉默了一會,“我隻是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陛下。”


    “我明白,聖軍師是望氣者,十分陰險,很可能有意透露這條消息,又放你出城,但是沒用,大楚兵多將廣,足以同時平定內憂外患。”


    門內又沉默了一會,“逃出臨淄並不容易,如果說那是安排好的,聖軍師得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韓孺子回房休息,心中感到遺憾,孟娥仍然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她與叛軍的聯係太深,今後很難留在身邊。


    自從“奉旨受賄”以來,泥鰍就將自己聽說的每句話都轉告給皇帝,尤其是他覺得有用的時候,更是滔滔不絕,“崔家三小姐這回真是有名了,十一位男子,都是有名的世家子弟,包括皇子皇孫,五死五傷一個進監獄,嘖嘖,誰有這種本事?”


    “誰也沒有。”張有才冷淡地說,泥鰍光顧著說話,連服侍陛下的專職工作都給忽略了,“你上午還說是六名男子,現在就翻了一倍。”


    “這個……消息總是一點點聽說的嘛。”泥鰍完全沒察覺到異常,臉上仍掛著興奮的笑容,“崔家三小姐現在可不得了,大家都說她命硬,專克男子,見者斃命,接近者倒黴……”


    “崔騰沒事,崔宏更沒事,崔家還挺興旺呢。”張有才打斷道。


    泥鰍一愣,撓撓頭,“自家人不算,總之她命硬,一般人降不住她,非得是至尊之體——這說的是陛下嗎?”


    張有才橫眉冷對,韓孺子笑了一聲,隨後覺得不對勁兒,問道:“這話是誰說的?”


    “好多人都這麽說,我在街上逛一圈,大家談的都是這件事。”


    韓孺子決定明天搬出晉城,與北軍將士住在一塊,以免惹來更多的風言風語,可他覺得奇怪,這一輪傳言來勢太凶猛了些。


    剛剛上床,外麵的琴聲準時傳來,這些天他幾乎每晚都在琴聲中入睡,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已經很少了,但是醒來之後精神倍增,令他越來越沉迷於其中。


    今晚有點奇怪,琴聲依然悠揚,可他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總覺得琴聲過於低回,必須豎起耳朵傾聽,結果越聽越亢奮。


    “張有才。”韓孺子起身叫道。


    “在,陛下。”外間立刻傳來回應。


    韓孺子本想讓琴聲放大一些,可王府裏住著許多人,喜歡並享受琴聲的人隻是極少數,於是他改了主意,“傳召琴師,父女二人。”他特意加上一句,以免張有才隻叫來張琴言一個人。


    韓孺子已經清晰地感覺到,周圍人對他的某些生活過於關心,進獻女子就像是贈送天下難尋的貴重藥材,而皇帝已經病入膏肓,必須要這一味藥治病。


    他一開始十分生氣,覺得這是佞臣所為,可是在一段史書中他找到了理由:前朝的一位皇帝登基多年未有子嗣,被認為有可能動搖國體,從皇宮到朝廷,所有人都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進獻的女子成千上萬,請來和尚作法、道士傳授房中之術,個別大臣甚至就在奏章中對皇帝提出詳細建議……


    當今皇帝也麵臨著同樣的處境,他覺得自己還年輕,臣子卻希望能夠盡快見到太子。


    韓孺子能理解母親與劉介等人的急迫,但他不會接受,因為前朝的那位皇帝最終也沒有得到一個兒子,反而在三十多歲正值壯年的時候早逝,雖然史書中照例隱諱,但韓孺子已能看懂,那位皇帝死於縱欲過度。


    泥鰍進來點燈,在地麵上鋪席擺桌,琴師父女很快到來,拜見皇帝,準備撫琴。


    “且慢,朕聽琴多日,卻連琴為何物都不知曉,有勞張琴師為朕稍加講解。”韓孺子一直在行軍、勸農,直到今天才有閑心了解一下瑤琴。


    張琴言跟往常一樣低頭,張煮鶴跪在席上向皇帝磕了一個頭,然後道:“草民之幸,請問陛下對瑤琴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知道它有七弦,而且我聽說撫琴的忌諱不少,張琴師倒不見有何推脫。”


    張煮鶴笑道:“琴師乃是美稱,草民其實是琴匠,自幼專攻此藝,手熟而已,何來的忌諱?”


    “張琴師過謙,如有忌諱盡管提出,朕不會強人所難。”


    張煮鶴再次磕頭,“謝陛下關心,草民出身於市井,周旋於館樓府院數十年,遍訪天下名師,不僅習得一門手藝,還有一門心藝。”


    韓孺子有點感興趣了,“手藝是撫琴,心藝是什麽?”


    “返心自守,不為外物所動,草民撫琴之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雖處懸崖之上,如在廣廈屋中,縱有電閃雷鳴,草民隻聞淙淙琴音,外人可斷琴音,不可擾琴意,草民謂之心藝。”


    “好一個心藝,倒比手藝更難些。”


    “知我者陛下。陛下欲知琴,手藝、心藝兩樣,陛下對哪一樣更感興趣?”


    韓孺子聽過《樂經》,對宮、商、角、徵、羽不是很喜歡,於是道:“願聞心藝之道。”


    張煮鶴伸出左手,在琴弦上輕輕一撥,整個人頓時一變,之前還是跪在席上畢恭畢敬的老琴師,突然間已是能與帝王分庭抗禮的世外高人,腰身筆直,神情淡漠。


    韓孺子聽過一次父女二人的現場撫琴,當時隻在意琴聲,如今卻看到了人的變化。


    “音者生於心,心者動於音。千萬將士,聞角而起、聞鼓而進、聞金而退,其音雖易,其動甚大。”


    韓孺子點頭,“天下四方的軍旅,莫不以樂器為號令,必有道理,朕不通音律,卻能為空音曲所動,也是同樣道理。”


    “陛下高見。”張煮鶴的手隻要一離開琴弦,立刻就恢複為察言觀色的老琴師,“仍以將士為喻,鼓聲振奮,隻需反複訓練,將士一聞鼓聲必生踴躍前進之意。”


    “張琴師的心藝與此相同?”


    “正是,鼓聲動人心,但‘反複訓練’才是關鍵,常人聞鼓心動,聲消心靜,將士聞鼓一振,再聞再振,如攀高峰,步步上升,直至巔峰,棄生死、忘悲歡,一心殺敵。草民初學琴時,也學庸人立下許多規矩,非得焚香沐浴,選一靜室,專為一二知音而彈。此後偶遇名師指點,將這許多規矩一一納入心中,又一一忘卻,琴音一起,如戰士聞鼓,琴音再起、三起,草民心中已在浴血奮戰。待到人聲一響,草民如戰士聞金,舍兵退後,絕無眷戀。”


    韓孺子讚道:“好一個‘心藝’,非學琴如此,各行各業莫不如此。進可攻,退可守,身處其中時心癡若狂,置身其外時形同陌路。”


    張煮鶴撥琴數下,頗有喜悅之意,張琴言也撥挑琴弦,她一柔弱女子,卻奏出慷慨之誌。


    韓孺子原本隻是閑聊,興致卻越來越高,“空音曲為何唯獨對朕影響如此之大?”


    “空音曲精奧之義在一‘空’字,因人而宜、因心而變,陛下身為至尊,心懷天下,急欲有所作為,因此初聽曲時,會有飛升之感。陛下一路巡行,所過之處萬民敬仰,平亂、勸農皆有所成,陛下心事漸穩,再聽此曲,應該無所感動,靜心而已。常人無陛下之誌,自然也無陛下之心境。”


    韓孺子覺得自己早就該找張煮鶴聊聊。


    “如此說來,空音曲未變,朕的心境卻變了。”


    “萬變不離其宗,皆是一個‘空’字,請陛下再聽此曲。”


    張氏父女同時撫琴。


    韓孺子有意放鬆心境,聽了一會,漸覺心事凝重卻不沉重,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自信,他很喜歡。


    正因為如此,琴聲被打斷時,他感到憤怒。


    “我要見陛下!我知道陛下還沒睡,耽誤大事,你們負得起責任嗎?”


    張氏父女隻能停止。


    “讓他進來。”韓孺子大聲道。


    崔騰笑嗬嗬地進屋,對跟進來的張有才說:“早跟你說過……唉喲,張琴師也在,琴言姑娘別來無恙。陛下真有閑情逸誌,夜裏聽曲,也不叫上我,一邊喝酒、一邊聽曲才有意思……”


    “崔騰,你有何事?”韓孺子問道,心中怒意漸漸消散,對他來說這也是“心藝”,聽到崔騰的喧嘩就該撤退。


    崔騰看到張煮鶴也在,放心不少,上前幾步,說:“我也是剛想起來,下個月初七是皇後的生日,陛下有準備嗎?妹妹很在乎這種事……”


    “皇後的生日是五月十五,還有一個多月呢。”韓孺子冷冷地說。


    崔騰一拍腦門,“瞧我的記性,我給記錯了,那下個月初七是誰的生日?”


    “崔騰,你又喝多了?”


    “沒有沒有,今天一杯也沒喝。”發現自己的借口太爛,崔騰有點害怕,急中生智,說:“其實我來,是要建議陛下巡視城牆。”


    “為什麽?”


    “因為……因為匈奴人可能會打來。”崔騰認真地說,想不出別的理由。


    韓孺子盯著崔騰看了一會,“好,你去備馬,隨朕一塊巡城。”


    崔騰後悔不迭,早知如此,他應該找別的借口,可是瞥了一眼低頭的張琴言,他又覺得值,“是,陛下,我這就去……”


    崔騰跑出去,琴師父女也告辭,張有才送行之後回來說:“陛下真要去巡城?”


    “反正也睡不著,北軍初至,主力尚在路上,我的確也有一點擔心。”


    張有才在心裏痛斥崔騰,眾多衛兵起床之後,也都埋怨崔騰。


    崔騰自己不知道,高高興興地騎馬陪著皇帝出王府、登城牆,東海王沒跟來,更讓他高興。


    所有人此時還都不知道,崔騰今晚立下了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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