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於親來督戰,將楚國使者召至帳中,想看看城破之後這些人的反應。


    幾撥使者第一次在匈奴人營中見麵,無心客套,一個個失魂落魄,等候最終的結果,許多人心存必死之誌,隻是覺得還沒到時候。


    天亮不久,接連來了三名匈奴信使,神色緊張地向大單於通報消息。


    大楚使者自己帶來的通譯被軟禁在別的地方,匈奴人的通譯這時候一個字也不肯傳譯,神情變得緊張起來。


    大單於也沒那麽從容了,下令攆走楚使,召集各大首領議事。


    約摸一個時辰之後,大單於召見喬萬夫,提出匈奴人可以暫停攻城,條件是皇帝必須立即來見大單於。


    喬萬夫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應對,出帳之後與同僚商議,眾人更是吃驚,很快,他們發現匈奴人真的在撤兵,越發不明所以,隻有瞿子晰趁人不備,小聲對喬萬夫說:“皇帝可以來。”


    喬萬夫聽說過瞿子晰的大名,於是接受他的建議,再被大單於召見的時候,同意去勸說皇帝來匈奴人營中,可他並不明白理由,隻能含糊其辭。


    瞿子晰懂一點匈奴語,他從來不說,但是能聽懂,之前的三名匈奴人向大單於通報的都是同一條消息,大單於一開始不信,可消息越來越多、越來越明確,由不得他懷疑。


    鄧粹東征——瞿子晰尚未完全理解這條消息的重要含義,但是看到匈奴人的反應,他明白此事極為重要,對大楚、對皇帝皆是如此。


    於是,他在皇帝進帳前一刻,小聲透露這條消息。


    韓孺子一下子踏實了,鄧粹是個有點古怪的大將,很難讓人完全放心,但他畢竟成功了,不僅穿越匈奴人的包圍到達馬邑城,還與皇帝不謀而合,率兵東征,奪取長城關卡,要將匈奴人堵在關內。


    草原是匈奴人的源頭,沒有它,匈奴人很快就會幹涸,入關之後,他們主要依靠搶掠供養整支大軍,可每個匈奴人心裏都清楚,搶掠終有盡頭,他們還是得回到草原吸取能量。


    對匈奴人來說,最理想的狀態是能夠自由進出長城,既不遠離源頭,又能享受楚地的繁華,並在必要的時候得到城牆的保護。


    光是回家之路被堵死的傳言,就足以令匈奴人心中方寸大亂。


    大楚皇帝到來,沒有匈奴貴人出來相迎,倒是有一群士兵攔住了楚使與皇帝的侍衛,隻允許他一個人進去。


    帳篷裏比外麵熱得多,數十位匈奴貴人擠在裏麵,或坐或站,身上帶著刀弓,用蔑視與凶狠的目光盯著大楚皇帝。


    皇帝太年輕、太弱小,像是一隻誤闖進入虎穴的羔羊,之所以沒有被馬上吃掉,是因為肉太少,不值得猛獸下口。


    這是匈奴人想要製造出來的氣氛,韓孺子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真相:大單於封鎖了消息,帳外的絕大多數匈奴人還不知道塞外的動向,帳中的貴人知道,所以他們擺出這樣一副架勢,其實是色厲內荏。


    大單於將楚使留在帳外,是要將他們的茫然驚恐傳染給皇帝,沒料到其中一人竟然能聽懂匈奴語。


    與眾多臣子一樣,韓孺子原先存著必死之誌,現在卻有了必勝之誌,腳步輕鬆,神情坦然,對左右兩邊的銳利目光視而不見,徑直走到大單於麵前。


    大單於半躺在舒適的軟榻上,去年在碎鐵城談判之時,他還是謙遜睿智的老人,今天卻是一位蠻橫驕傲的異族君主,高高在上,隨時準備發泄雷霆之怒。


    論到虛張聲勢,大單於確實比一般匈奴貴人做得更好,但也僅此而已,他的表現更讓韓孺子相信,塞外的消息對匈奴人是一次重擊。


    匈奴貴人齊聲怒喝,示意皇帝向大單於下跪。


    即便沒有瞿子晰的提醒,韓孺子也不會下跪,直視大單於的雙眼,說:“大單於別來無恙。”


    大概是不信任金家兄妹,大單於身邊另有一名通譯,小聲向大單於耳語。


    大單於冷酷的臉慢慢融化,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稍稍坐直,抬下手,命令貴人們閉嘴,然後嘀咕幾句,通譯小心聆聽,隨後挺直腰板,傲然向客人說:“匈奴大單於敬問楚國皇帝:匈奴人看到了楚軍的堅韌,楚軍也領略了匈奴的強大,可還需要再來一戰?”


    韓孺子平靜地說:“再來一戰?戰鬥從來就沒有結束,大楚將士嚴陣以待,正在城中等待匈奴人。”


    通譯像是長了兩副麵孔,麵對大單於時謙卑有加,轉向皇帝時立刻變得倨傲無禮,“匈奴大單於敬告楚國皇帝:晉城必亡,匈奴人給予你們苟延殘喘的機會,你們若不珍惜,今日夜間,就是城中全體楚人滅亡之時。”


    韓孺子微皺眉頭,問道:“苟延殘喘?大單於想不出這個詞吧?”


    通譯臉上微微一紅,“大單於就是這個意思。”


    韓孺子搖頭,“不對,大單於不隻是這個意思,他在害怕,因為苟延殘喘的不是楚人,而是匈奴人。你告訴他,匈奴人撤出晉城的時候,朕就已經知曉一切,他以為是誰安排的整個計劃?你還可以告訴他,此刻塞外的楚軍大將,就是那位帶走右賢王姬妾的魏蘇,他的真名叫鄧粹,乃是大楚車騎將軍,奉朕的旨意出塞領軍,有勞右賢王的盛情款待。”


    通譯臉色青紅不定,再也沒辦法維持倨傲之態,匆匆向大單於傳譯。


    坐在邊的一名匈奴人突然一躍而起,怒吼一聲,拔刀衝向皇帝,被其他人拽住,兀自大吼大叫。


    韓孺子目不斜視,知道這就是包圍晉城多日的右賢王了。


    大單於咳了一聲,說了幾句話,通譯沒向皇帝傳譯,右賢王收起刀,麵紅耳赤地坐下,其他貴人也都麵帶慚色。


    大單於轉向皇帝,盯著他看了一會,又露出微笑,這回的笑容明顯一些,似乎帶有更多的善意,然後他說了一通話。


    “原來真是皇帝的安排,可皇帝是否知道,匈奴人圍城多日而不攻打,就是要引誘塞外的楚軍進入圈套?他們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要不了多久,你的車騎將軍,頭顱就會送到這裏。”


    韓孺子不知道匈奴大軍的主力此刻正在燕南與楚軍苦戰,更不知道鄧粹東征是否順利,臉上卻是胸有成竹的表情,笑道:“大單於又是否知道,百萬楚軍已將匈奴人包圍,你們入關的那一刻起,就已進入圈套?”


    聽完傳譯,大單於哈哈大笑。


    通譯又恢複了倨傲神情,“匈奴大單於敬告楚國皇帝:被困之君還能口出狂言,皇帝的膽子確實不小,既然咱們都認為對方進入了圈套,那就等等看,皇帝也不必回去,留在這裏靜候佳音吧。”


    韓孺子沒別的選擇。


    皇帝被安排住在大單於附近的一頂帳篷裏,楚使都被帶往別處,不允許他們再見皇帝,隻有四名侍衛還能留在皇帝身邊。


    天色已暗,匈奴人送來酒肉,韓孺子一點胃口也沒有,但是為了不讓匈奴人小瞧,他吃了個幹幹淨淨。


    三名侍衛守在外麵,孟娥一人服侍皇帝,跟從前一樣,說是服侍,她很少做奴仆的事情,大多數時候站在邊上,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響。


    韓孺子脫下靴子,打算和衣而睡,沒有外人在場,他問道:“什麽時候發作?”


    “應該是明天夜裏。”孟娥說。


    韓孺子坐在床邊想了一會,“除了鄧粹東征,肯定還有更多事情發生,大單於在等消息,我真希望能知道那是什麽。”


    “我去打聽。”


    “不,我隻是隨口一說,你若是為此冒險,我以後沒法在你麵前自言自語了。”


    孟娥停下腳步,嗯了一聲,繼續傾聽外麵的聲音,過了一會她說:“需要我回答,就告訴我一聲。”


    韓孺子笑著點點頭,孟娥想學帝王之術,可她最缺的是那些基本的交往能力。


    “或許匈奴人真的設下了埋伏,就看鄧粹能不能……”韓孺子心裏焦躁不安。


    這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雖然沒人打擾,也沒有破城之憂,韓孺子卻睡不著,直到後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夢境接二連三,總有人不停地跑進來通報信消息,每每在關鍵的時候被打斷,一直說不出確切的內容……


    天亮了,外麵的侍衛送來涼水,韓孺子剛洗把臉,大單於的通譯就來了,略帶得意之情,說:“匈奴大單於敬請楚國皇帝過去一敘。”


    韓孺子心裏咯噔一聲,臉上卻不動聲色,“稍等,容朕更衣。”


    大帳裏的匈奴貴人比昨天要少得多,右賢王仍在,一看到皇帝就怒目而視。


    帳中還跪著七名大楚的將軍,衣甲殘破,顯然經過一番苦戰。


    大單於慵懶地點點頭,通譯馬上道:“皇帝認得這些人吧,你還認為是楚軍在包圍匈奴人嗎?”


    七名將軍轉身,一臉羞愧地向皇帝叩首,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韓孺子的確認得,他們大都是北軍將領,其中一人正是曾幾次率兵幹擾匈奴大軍的馮世禮。


    馮世禮還想虛晃一槍就跑,卻沒能成功,匈奴人在攻城之餘仍能分出大批兵力,將楚軍包圍,經過一天一夜的苦戰,殲滅一部分,俘虜一部分。


    韓孺子心中卻大大鬆了口氣,隻要鄧粹和柴悅兩邊無事,就是最好的消息。


    “為了將匈奴人留在晉城,辛苦諸位將軍了,諸位的功勞,朕會牢記於心。”


    七名將軍抬起頭,一臉茫然,很快又以頭觸地,馮世禮道:“臣等盡力而為……”


    通譯臉色微變,譯給大單於,大單於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


    韓孺子猜不到外界的形勢變化,大單於卻猜不透皇帝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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