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奉一直得到上官太後的信任,即使在他追隨皇帝出宮期間,這份信任也沒有減弱,這本是極其罕見的事情,卻幾乎被所有人所忽略。


    一個是身世清白的太後,一個是神秘莫測的太監,的確很難聯係在一起。


    韓孺子也沒想到,他清楚記得,自己剛剛進宮的時候,楊奉明顯處於孤立無援的處境,思帝駕崩對楊奉打擊甚打,於是孤注一擲試著培養新皇帝。


    楊奉受上官太後信任,卻沒到寵信的地步,至少在表麵上遠遠比不了其他太監。可是當時最受寵的幾名太監不是被殺就是被囚禁,下場都不好。


    韓孺子沒有忘記,景耀當初是楊奉在宮裏最大的敵人之一,兩人分別迎入不同的皇子,明爭暗鬥不斷。


    景耀自己也知道,為了向皇帝說出“上官”兩字,他多做了幾個月的調查,奔波多地,動用一切力量,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終於,老天不負苦心人,讓他找到了至關重要的證人、證物。


    義士島公開揚言反楚複齊,楊奉卻將孟氏兄妹介紹給上官太後,他認識島上的人就很奇怪,將這樣的人送進王府與皇宮,更是令人驚異。


    景耀決定從此深挖,上官太後與孟娥尚在宮中,無法詢問,孟徹下落不明,一直沒找到,景耀於是親赴東海國,從外圍尋找知情者。


    這是大海撈針的找法,景耀接觸了大量的王府舊人以及投降的海盜,都是些很普通的百姓,或者曾在王府裏做過事,或者走投無路時當過海盜,如今又回鄉當良民。


    認識楊奉的人不少,了解他的人卻一個也沒有,至於大量江湖傳言,景耀不用調查就知道是假的。


    景耀盡量說得簡略,在見過諸多人之後,他找到了一位有用的證人。


    此人是名書商,在東海國有一家店,因為書的質量好,種類豐富,在當地小有名氣,他說,這一切都拜楊奉所賜。


    從前他是一名普通的書商,東摘西抄,印一些粗製濫造的書籍,賣給不識貨的客人。


    某天,一名客人上門,拿出一本前朝野史,嚴肅地聲稱書印錯了,書商當然不承認,以為既然是野史,當然會有一些無據可查的內容,客人也不發怒,翻開書,一頁一頁地翻動,指出前後矛盾之處,不用對前朝往事了解太多,隻憑書中記載,就能判斷對錯。


    書商越聽越驚,隻是一本閑書,提供些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這名客人居然真的一字一字地讀完,看出諸多錯訛。


    尤其是客人談吐不凡,不像是普通人,書商害怕了,改口道歉,拿出店中藏書,請客人隨意挑選,都不收錢。


    客人挑了一會,指出所有的書都沒價值,雖然沒再多說什麽,但是目光冷酷,充滿鄙夷,書商一輩子都忘不了。


    事後書商打聽到此人名叫楊奉,是王府裏的一名太監。


    書商從此勵精圖治,四處收購好書、真書,每得一本,必然先送到楊奉那裏,請他評判,隨書贈送一些小禮物,都不貴重,略表心意而已。


    楊奉一開始將書原樣送還,可書商堅持不懈,楊奉開始做些評判,寫在紙上,夾在書中,指點書商去何處、向何人購買何種版本的書籍。


    書商漸漸開悟,收購的書籍越來越佳,有了一點小小的名聲,店鋪經營至今,快要讓兒子繼承了。


    楊奉進京之後,聯係中斷,兩人再沒有見過麵。


    書商對楊奉不吝溢美之辭,為了說明自己真的認識楊奉,他捧出一隻箱子,裏麵裝滿了紙條,全是楊奉親筆所寫。


    景耀大致看了一下,紙條裏沒有線索,本打算放棄對書商的詢問,可是多日來毫無所獲,讓他極其謹慎,舍不得太早改變方向。


    他有自己的手段,通過當地官府裏的公差,給書商一點小小的壓力,然後買了幾十套書,再給書商一點甜頭兒,恩威並施,書商透露了更多記憶。


    “我不知道老爺想問什麽,不過我這裏有一點東西,老爺或許會感興趣。”


    書商拿出另一張紙條,沒放在箱子裏,上麵的內容也與書籍無關。


    那是半封信,沒有寫完,不知什麽原因,楊奉將它作廢,無意中塞進了書裏,一道送給了書商,他自己大概從不知道此事。


    景耀帶回了半封信,韓孺子一看就認出這的確是楊奉的筆跡。


    信是寫給妻子的,卻像對待孩子一樣,叮囑她每餐不要吃太多,不要與鄰居爭吵,更不準動拳。


    韓孺子難以想象楊奉怎麽會有這樣一位妻子,若非了解楊奉為人,他會以為這是開玩笑。


    信裏沒提到孩子,但是有一句“前途莫測,若有萬一,可向顯妃求助”,信寫到這裏就沒了。


    景耀沒有多做解釋,“顯妃”就是當時的東海王王妃、現在的慈順太後。


    楊奉既然讓妻子向顯妃求助,表明上官太後很可能了解楊奉的家事。


    “還有什麽?”韓孺子問,這的確是一條線索,卻很難推進,景耀沒有權力向上官太後詢問,皇帝有權力,卻寧願不使用。


    景耀沉默片刻,“老奴不敢說。”


    “無論你說什麽,朕都赦你無罪,可以說了吧?”


    景耀磕頭,“老奴接下來所言,句句屬實,但是都沒有證據,唯陛下裁奪。”


    “嗯。”


    景耀再度磕頭,而且是連磕數頭,“先帝是被……是被毒死的。”


    “哪位先帝?”


    一般來說,先帝是指韓孺子的父親桓帝,但是事情嚴重,他得問個明白。


    “桓帝。”


    輪到韓孺子沉默了,他早就聽說過傳言,都稱桓帝是被上官太後所害,但是誰也拿不出實據,“既然沒有證據,多說無益。”


    對韓孺子來說,查清真相並無好處,反而令皇室尷尬。


    景耀連連磕頭,他隱忍至今,一旦開始,就不能退卻,“可毒藥很可能還在宮中,陛下不得不防。”


    “這與楊奉有什麽關係?”韓孺子之前的命令隻是讓景耀查找楊奉的家人。


    “上官太後出身名門大戶,進入王府之後與外界幾無聯係,從哪弄來的毒藥?她為何那麽信任楊奉?楊奉又為何讓妻子在必要時向上官太後求助?一切皆有聯係,陛下。上官太後生性多疑善妒,看著陛下一日好於一日、子孫眾多,她能忍多久?陛下縱然時時防備,還有慈寧太後、皇後以及皇子與公主呢,他們都住在宮裏……”


    “別說了。”韓孺子嚴厲地打斷,這不是他想聽到的事情。


    景耀磕頭不止。


    “退下,這些話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


    “是,陛下。”景耀跪地後退,在門口起身,說:“刀劍並無傷人之意,隻怕落入奸徒手中。”


    刀劍是楊奉,奸徒是上官太後,景耀隻能說到這,退出房間,輕輕關門,轉身下樓。


    樓下有幾名勳貴侍從坐著聊天,看到景耀出現,沒人打招呼,這名老太監早已失勢,用不著討好。


    景耀一落千丈,獲得赦免之後,也無法恢複從前的地位,他將自己的悲慘境遇全都歸罪於上官太後。


    東海王也在,比別人多看了景耀一眼,露出一絲詢問之意。


    一開始是平恩侯夫人聯絡景耀,景耀虛與委蛇,對這個女人不是很當真,直到東海王親自出麵,景耀才確信自己找到了盟友。


    前往東海國、將尋找楊奉家人一事與控告上官太後聯係起來,這都是東海王的主意。


    景耀微微點下頭,匆匆離去。


    他不需要聽到皇帝說什麽,隻需將一個念頭送給皇帝就夠了。


    當了多年的太監,景耀明白一個道理,天下沒有人比皇帝更多疑。


    他早想揭發上官太後,但是一直覺得時機不對,所以他要盡心盡力地執行任務,隻為讓皇帝對自己多一點信任。


    樓上,韓孺子獨坐良久,他看穿了景耀的小小“詭計”,卻不能否認景耀所言皆是事實。


    “請收手梟。”韓孺子想起這四個字,或許這不是留給皇帝看的,而是想讓另外的人收手。


    韓孺子起身,走到門口,又走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


    外麵正在下雪,地麵上鋪著厚厚一層,整座皇宮銀裝素裹,四下裏沒有人跡。


    韓孺子看了一會,關窗下樓,讓侍從們出宮,他今天要早點休息。


    寢宮裏沒有嬪妃,等隨身的太監、宮女退下,隻剩孟娥一個人的時候,他問:“你與太後還見麵吧?”


    在宮裏,“太後”早已專指慈寧太後一人,韓孺子這回說的卻是另一個人。


    孟娥一下子就明白了,“嗯,偶爾見麵。”


    “劍鞘裏的紙片,你對她說過?”


    “說過。”


    韓孺子歎了口氣,“為什麽?為什麽你早不告訴我?”


    “因為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韓孺子竟然找不出話反駁,好一會之後他說:“你能再去見她嗎?”


    “能。”


    “告訴她——”韓孺子停頓一下,“朕知道了。”


    “就這些?”


    “就這些。”


    用膳之後,韓孺子早早上床休息,還是習慣性地做些呼吸吐納的功夫,一直不睡。


    房門微響,這是孟娥回來了,她現在進屋時會故意弄點聲響出來。


    “太後說她不是淳於梟。”


    “嗯。”


    “太後還說,既然陛下想知道真相,她就給陛下一個真相,但是要陛下親自前去,她不會通過任何人轉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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