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勁奉旨回京,比皇帝提前幾天到達洛陽,在這裏,他與兵部尚書蔣巨英見了一麵。


    兩人聊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不歡而散,如果隻看神情的話,蔣巨英似乎更加不滿一些。


    南直勁在洛陽住了一晚,次日一早上路,返回京城。


    這是景耀收集到的消息,他的確是名收集情報的好手,攤子越鋪越大,尤其是在京城、洛陽這樣的重地,眼線眾多,所需花費皆由少府承擔。


    景耀很謹慎,極少出現在皇帝身邊,也不與其他大臣接觸,從前他是中司監的時候,朝中的朋友不少,如今全都斷絕聯係,他很清楚,自己還沒有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多立功勞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韓孺子的確不太信任這名老太監,但是很依賴景耀所獲得的情報,哪怕是隻言片語,對他也有幫助。


    但是京城的情報韓孺子極少關注,皇帝不在,留守的大臣彼此間頻繁往來,反而失去了揣測的價值。


    信息太多還不如沒有信息,楊奉說過的這句話,韓孺子一直記在心中。


    廷議是否應該任命柴悅為南軍大司馬的當天下午,韓孺子召見蔣巨英。


    蔣巨英素服,不戴官帽,進廳之入跪地磕頭,向皇帝請罪。


    他的確有罪,各地駐軍的數額與調動都要報給兵部,若是聲稱自己不知道有大量士兵被變為私奴,實在說不過去。


    皇帝身邊的人不多,隻有兩名太監和兩名侍衛,蔣巨英雖然承認有罪,但是也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罪臣也是沒有辦法,各地駐軍皆由當地的勳貴世家掌握,朝廷委派的官員不過虛有其位,比如東海國駐軍,皆由燕家做主,都尉位同家仆。兵部若是查得太嚴,世家不滿,捅到京城,兵部反而要擔上無事生非的指責,上一任兵部尚書就是這麽被免職的……”


    蔣巨英沒敢說得太詳細,韓孺子卻已聽明白,問道:“蔣大人入主兵部多少年了?”


    “十幾年了。”蔣巨英含糊道,他的這番辯解實際上是將責任推到了前幾位皇帝頭上。


    “如此說來,你是支持朕收回軍奴了?”


    “支持,當然支持,再這樣下去,大楚隻有京城和邊疆軍隊才能打仗,應付小麻煩足矣,真有大事,隻怕一時間征集不到可用之兵。”


    “蔣大人能作此想,朕心甚慰。問一句,蔣大人家中挪用了多少兵奴?”


    蔣巨英一直沒起身,這時再次磕頭,“罪臣不敢有所隱瞞,前後挪用過一千餘人,都已放歸本隊,任其選擇為兵還是務農。”


    韓孺子點點頭,這與他了解到的數字相差不多,“蔣大人執掌兵部多年,對朕說說,挪用兵奴之風何時興起、因何難治?”


    蔣巨英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發現這與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樣,皇帝似乎不是特別惱怒,極為平靜,反而更讓他惴惴不安。


    “據臣所知……臣要先請罪,得到陛下寬恕之後,才敢知無不言。”


    “今日無論你說什麽,朕都赦你無罪。”


    “罪臣謝恩。據臣所知,此風始於和帝,當初卻是好意。”


    “哦,仔細說說。”


    和帝是烈帝之子、武帝之父,承前啟後的一位皇帝,在史官筆下評價甚高。


    蔣巨英又一次叩首,“烈帝在位時,大楚進行過幾次戰爭,兵員倍增,和帝即位,有意休養生息,可是不能立刻修改先帝之命,於是做了一些調整,派出大量士兵在各地築城修堤,和帝之陵也由士兵修建,如此一來,兵員未減,卻很少再動用民力,兩全其美。”


    “的確是好意,後來為何卻變了樣子?”


    “武帝時,兵員再增,待匈奴分裂,大楚無事,卻不能立刻遣散軍中將士,於是又拾舊例,武帝……比較喜歡宮室苑囿,許多勳貴世家的莊園恰好也在附近,趁士兵清閑的時候借來一用。因為一直沒人管,此風愈演愈烈,終成今日之勢。”


    “原來如此。”韓孺子突然想到,自己與和帝倒有幾分相似,都是承接前弊,希望通過休養生息以恢複民力、國力,本是一片好心,卻可以在後世釀成大患。


    韓孺子此前收流民入軍,以及要將南、北軍交給同一人掌管,隻怕在後世都會成為慣例。


    韓孺子先不想這些事,說:“蔣大人在兵部任職已久,也該換個位置了。”


    蔣巨英雖然是來請罪,聽到這句話還是吃了一驚,以為皇帝這就要處置自己,連連跪頭,“臣罪該萬死,唯陛下懲治,臣不求……”


    “蔣大人不要誤解,朕的意思是大將軍府一直缺人,蔣大人或可補缺。”


    蔣巨英一直沒猜透皇帝的意圖,這句話最讓他感到震驚,以至於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將軍雖是虛職,但是位居一品,對於沒機會接任宰相的武官來說,乃是最好的歸宿。


    可大將軍一職通常由武將和勳貴擔任,通常是宗室老人,上一任大將軍崔宏乃是皇後的父親,兵部尚書卻是文職,蔣巨英沒帶過兵、沒打過仗,家世一般,全靠著聯姻才與大世家攀上關係,由他擔任大將軍,比柴悅同時掌管南、北兩軍還要不合規矩。


    “這個……陛下……這樣不妥吧?本朝沒有文官接任大將軍的先例。”蔣巨英小心應對,以為皇帝是在試探自己。


    “這倒是,不如這樣,蔣大人先在軍中曆練一番,立下功勞之後,接任大將軍之職順理成章。”


    蔣巨英嚇了一跳,急忙道:“臣願為陛下衝鋒陷陣,隻是……隻是臣乃進士出身的文官,自幼從文,若說選賢任能、征兵收糧,臣還比較熟悉,若是排兵布陣、當機立斷,臣不敢自誇,確實不如普通一將。”


    “不用你上戰場,先去大將軍府任職,掌管兵符,稽查各地駐軍,務要辨別清楚,兵是兵、民是民,不可混淆,寧可縮減規模,絕不許以虛數應對,你能做到嗎?”


    蔣巨英終於明白過來,所謂大將軍隻是一個誘餌,皇帝這是讓自己充當與朝臣對抗的急先鋒,事成之後才有獎賞。


    “臣隻怕……臣隻怕……”


    “怕什麽?”


    “臣隻怕笨拙無能,做事不合陛下心意,反而耽誤陛下大事。”


    “嗯……那你就立個軍令狀,若是做不到公允無私,該當如何?”


    蔣巨英又嚇一跳,皇帝表麵上不動聲色,其實一步一步將自己引到坑裏,直接活埋不說,還要在上麵跺幾腳,踩得更夯實一些。


    蔣巨英不停磕頭,“陛下饒恕,臣不能……臣真的沒辦法……”


    “那就有點麻煩了。”韓孺子並不動怒,也不強迫,“朕的本意是由蔣大人查案,輕重自知,你若是不願意,朕也不能勉強,隻好將此項任務交給禦史台。”


    蔣巨英臉色驟變,案子一旦交給禦史台,首先就要從兵部、從他這裏查起,雖說大家同殿稱臣,關係都不錯,可是皇帝若是逼得太緊,沒人會保他。


    “湖縣有一個叫宋闔的人,出言無忌,聲稱自己與蔣大人私交甚好,此人如今就被關在東海國……”


    “罪臣認得宋闔,此人乃是無恥之徒,說話絕不可信,罪臣與他隻有數麵之緣,並無私交。”蔣巨英後悔莫及,南直勁見麵時勸過他,說皇帝要在洛陽大展拳腳,他最好想辦法急流勇退,蔣巨英卻還存著萬一之想,以為能求得皇帝原諒,繼續留在朝中。


    他的確能留在朝中,甚至可能升官,卻要付出預想不到的巨大代價。


    “臣想明白了,無非是舍身向前、拚死一搏,臣眼睜睜看著大楚將士淪為奴婢,也該由臣挽回頹勢,臣願立軍令狀,若是……若是不能整肅軍隊,甘願身受極刑。”


    “期限呢?”


    “三年為期。”


    韓孺子豎起一根手指,“一年為期,明年今日,朕要看到效果。”


    蔣巨英磕頭領旨,越想越後悔,卻不敢提出來,突然想起一件事,說:“陛下,有一件事臣要先說清楚。”


    “你說。”


    “變兵為奴與私蓄家奴是兩碼事,臣隻管收回兵奴,不管其他的私奴。”


    “當然,私蓄家奴不入名籍,該由戶部查處,蔣大人隻管兵奴就是。”


    蔣巨英稍稍鬆口氣,磕頭謝恩。


    韓孺子揮手,示意一名太監準備筆墨紙硯,“既然是軍令狀,請蔣大人寫下來吧。”


    太監將紙鋪在地上,蔣巨英跪著寫字,手一直在顫抖,寥寥百餘字,寫了好一會。


    終於寫完,太監又拿來印泥,蔣巨英跟簽賣身契一樣,在上麵按下手印。


    太監將軍令狀遞送給皇帝,韓孺子看了一遍,比較滿意,“蔣大人明白朕為何要讓你寫下此狀嗎?”


    “臣明白,臣之責甚重,免不了要得罪人,陛下越顯嚴厲,臣在執法時越好說話。”


    “明白就好。”韓孺子微笑點頭。


    君臣二人心知肚明,這可不是表麵文章,蔣巨英若是真完不成任務,皇帝就會按照軍令狀處罰,蔣巨英要受滅門之禍。


    韓孺子冷下臉,“蔣巨英,是以大將軍之位善終,還是以罪臣之名流傳史冊,皆在此一舉,你好自為之。”


    蔣巨英顫聲應是,全身已然虛脫。


    韓孺子當然要分化大臣,但是他有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等元九鼎這樣的人主動送上門。


    韓孺子現在需要一位新的兵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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