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孺子來請母親遷宮前往洛陽,慈寧太後仍不想走,“陛下若能守住京城,我不必走,陛下若是不能,我不想走。”


    韓孺子躬身道:“朕不會守衛京城,而且不隻是太後,朝中大臣也都要遷往洛陽。”


    慈寧太後臉色一變,“陛下要放棄京城,放棄……皇宮?”


    “有朝廷的地方就是京城,至於皇宮,隻是皇帝的居處而已。”


    慈寧太後怒容滿麵,“陛下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咱們母子付出多少努力才……我不走,就讓我與皇宮共存亡吧。”


    韓孺子知道母親有時會非常固執,早想好對策,沉默片刻,說:“若有萬一,洛陽就是新都,慶皇子將是新皇帝,他還年幼,其母惠貴妃無權無勢……”


    慈寧太後被擊中軟肋,她之前不走,是因為皇帝還在外麵,如今皇帝要留下與敵軍死戰,慶皇子立時顯得無依無靠,“皇後會照顧他,她答應過我。”


    “崔太傅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經殉難,崔家隻剩下崔騰做主。皇後為人賢淑,不喜權勢之爭,等她覺得自己需要照顧慶皇子的時候,隻怕大勢已去,什麽都來不及了。”


    慈寧太後沉默良久,“陛下決定立慶皇子為太子?”


    “慶皇子年長,理應由他繼位,旨意已經送到皇後手中了。”


    慈寧太後長歎一聲,“為什麽陛下不能像別的皇帝一樣,留守安全的地方,將守衛國土的事情交給朝中大臣呢?”


    韓孺子微笑道:“時勢不同,大楚需要一位進取的太祖,而不是守成的皇帝。敵軍兵多勢眾,大楚隻要稍微露出一點軟弱,北方的匈奴就會趁機參戰,到時候大楚將無路可退。”


    慈寧太後再次長歎,“咱們母子的命總是不好。”


    韓孺子上前一步,“朕選擇不了‘命’,但是朕能選擇如何應對。朕看史書越多,越覺得沒有皇帝擁有‘好命’,皇帝既為天下之主,就要承受天下之難題,此乃必然之理。從太祖以至武帝,列祖列宗皆是如此。若論命之好壞,朕自以為比父兄二帝都要好些。”


    桓帝中毒、思帝自殺,甚至來不及展現自己的治國才能。


    慈寧太後凝視皇帝,明白自己已經徹底掌控不住兒子,“陛下若是大勝,還會改立太子嗎?”


    “請太後不要問這種事,隻有朕在前線駕崩之後,皇後才會出示聖旨,朕若平安返回,則一切按規矩來。”


    規矩就是皇後生不出嫡子,慶皇子才有資格成為太子。


    “什麽時候出發?”慈寧太後問。


    “明天一早。”


    “唉,要麽是千古一帝,要麽是無知昏君,陛下這次賭的可大了。”


    “名聲歸史書,勝敗歸自己,朕無遺憾。”


    慈寧太後揮揮手,表示默許,韓孺子告退,命中司監劉介立刻做準備,然後前往勤政殿,正式傳旨,要求朝廷遷往洛陽。


    如何應對大臣們的反對,韓孺子已經做好準備,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從宰相卓如鶴以下,沒人提出異議。


    “城中百姓怎麽辦?”卓如鶴問。


    “隨朝廷一同遷往洛陽,年二十以上、四十以下的男子留下。”


    “百姓如散沙,倉促之間如何成軍?”瞿子晰驚訝地問。


    “人多即可,不求戰力。”韓孺子頓了一下,補充道:“塞外壓力很大,神鬼大單於也騰不出太多軍隊,至多十萬人,楚軍主力是那些投降的西方將士,可他們需要一點信心,楚軍數量越多,他們的士氣越高。”


    群臣呆若木雞。


    韓孺子又道:“戰爭進行到現在,比的就是士氣,神鬼大單於自以為擊潰了楚軍,正是驕傲之時,必然率兵急速南下,楚軍以逸待勞,勝算不小,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卓如鶴良久方道:“京城百姓數十萬,頗有老弱,怕是來不及搬遷。”


    “盡量吧,每家可留一名成年男子。”


    “是,陛下。”卓如鶴勉強回道,帶領群臣躬身領旨。


    “即刻傳旨,明晨出發。”


    韓孺子離開勤政殿,親自前往京城武庫查看,那裏貯藏的兵甲足夠裝備七八萬人,他讓劉介將宮中武庫的兵甲也都拿出來,一件不留。


    他又去太祖衣冠室,請出太祖寶劍,想起楊奉在鞘中留下的四個字——梟請收手,本不想分心,這時卻忍不住了,傳旨給不要命,讓他去找楊奉的妻兒進宮。


    傳召平民百姓進宮,往常都是很麻煩的事情,如今卻立即得到執行。


    淩雲閣裏,韓孺子正欣賞寶劍,太監通報,楊奉妻兒到了。


    侯小蛾帶著兒子羅世浮登樓,給皇帝磕頭,抬頭盯著皇帝,問道:“皇帝怎麽才見我們娘倆兒?”


    跪在旁邊的青年小聲道:“母親……”


    韓孺子露出微笑,表示不在意,仔細打量兩人。


    侯小蛾即便是在年輕時大概也不是美女,與楊奉沒有半點夫妻相,身材粗壯,看得出力氣挺大,臉上皺紋不少,卻不太顯老,尤其是那雙眼睛,竟如少女一般清澈。


    對視片刻,韓孺子突然明白楊奉為何娶此女為妻。


    楊奉心機太多,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必須與毫無心機的女子才能同床共枕。


    楊奉的兒子羅世浮很年輕,比韓孺子還要小一些,跪在地上微微低頭,與楊奉確有幾分相似。


    “你們母子二人當初為何從湖縣搬走?”韓孺子問。


    侯小蛾站起身,指著跟來的不要命,“問他。本來住得好好的,街坊鄰居都熟,他來了非要我們搬家,還不能通知任何人。”


    “是楊奉的遺命。”不要命神情稍有些尷尬,“楊奉說若是天下太平,他的妻兒永遠不要見陛下,若是有事,倒可一見,一是尋求保護,二是……給陛下一些指點。”


    侯小蛾衝皇帝揚揚頭,“皇帝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問我就好。”


    韓孺子笑了,“楊公真是個怪人。”


    “可不,他從小就挺怪,長大之後就更怪了,既要改姓,又要當太監。”


    “你與楊公自幼定親?”


    侯小蛾搖頭,“嗬嗬,我倆同意,老夫人也不會同意。我原是羅家老夫人身邊的丫環,老夫人死後就服侍公子。一天晚上,公子心情不好,我就說勸勸他吧,結果把自己勸給他了……”


    “母親,不用說這些。”羅世浮再次提醒,臉有些紅。


    侯小蛾愛憐地看向兒子,“小孩子靦腆。總之公子娶了我,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楊公為什麽要易姓自殘?”韓孺子最迷惑的就是這件事。


    侯小蛾長歎一聲,“要不說公子是怪人呢。他最初本來是要進京考進士、當大官的,他們羅家在朝中有不少親戚,看他有才華,都願意提供幫助。可倒黴的是,事情剛有起色,沒等公子參與大考,羅家的一個親戚不知怎麽得罪了武帝,被滿門抄斬,老夫人受驚嚇而死,公子隻好帶著我逃亡。”


    “羅家曾被滿門抄斬?”韓孺子吃了一驚,楊奉從未提起過這件事,隻說自己頻繁遭到陷害,無奈之下隻好選擇隱姓埋名,甚至自宮以進王府。


    “對啊,這在當時是件挺轟動的大事。”


    韓孺子回想自己看過的武帝實錄,不記得有羅姓大臣遭此慘禍。


    不要命上前道:“羅家曾有人在東宮任職,因太子一案受到牽連。”


    韓孺子有了一點印象,因太子案而被殺的官員太多,羅家人並不顯赫,隻留名姓而已。


    他心中的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可楊公從未支持過前太子遺孤。”


    侯小蛾笑道:“公子當初也不支持太子,羅家被抄斬之後,公子就開始變得多疑,總說這裏藏著什麽、哪裏藏著什麽,還說武帝被人控製了,我問他是誰,他說控製者必然不顯山不露水,非得是皇帝身邊的人才能知道。”


    “這麽說來,楊公自殘就是為了靠近皇帝?”


    “對啊,他說別人能控製皇帝,他也能,還說要證明給我看。”


    羅世浮麵紅耳赤,不停地咳嗽,侯小蛾全不在意,“你老爹又沒說讓我撒謊,當然要實話實說了,何況皇帝看上去不錯,是個好人。皇帝,你被公子控製了嗎?”


    韓孺子笑了一聲,沒有回答,“楊公……難以理解。”


    “挺好理解啊,公子當太監不隻是為了靠近皇帝,更是為了報仇。”


    “替羅家人報仇?”


    “羅家人、武家人、林家人,好多家人,公子說武帝以天下為玩物,不配當皇帝,他要給韓氏一點教訓,讓韓家人明白,皇帝並非無所不能。”


    韓孺子呆住了。


    羅世浮忙道:“陛下休聽我母親亂說,家父不是那種人……”


    “‘家父’不是哪種人?你出生不久他就拋下咱們母子,你根本不記得他。我最了解公子,他很驕傲,非常驕傲,卻一直不得誌,他歸咎於武帝,常說皇帝無非一獨夫,隻要進入十步之內,誰都能與皇帝抗衡。”


    韓孺子一聽就知道這是楊奉的話,怪不得他不想讓皇帝找到妻兒。


    韓孺子生出一股上當受騙的惱火,“楊公的確進入了朕的十步之內。”


    不要命上前一步,“請陛下不要隻看當年的楊奉,在雲夢澤,楊奉曾對我說,所有皇帝天生多苦,根本沒必要報複,他還說,陛下是位好皇帝,不怕陛下受不了苦,就怕陛下太得意,反而變成壞皇帝。”


    韓孺子意興闌珊,“楊奉預見過大楚今日的危機嗎?”


    不要命搖頭,“楊奉沒這種本事,但他關於皇帝的話,也可以用在神鬼大單於身上。”


    韓孺子眉毛微挑,恍然間覺得楊奉似乎就站在角落裏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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