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奢端起了酒杯,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映亮了他的臉。


    結束不久的戰爭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的傷痕,但是屋大維的毒酒卻使得他越發謹慎。他的性格較之以前,是更加內斂。從他複活的那晚起,他一直都沒有再有過笑的模樣。


    他不痛恨他們,毫不驚訝,他們的作為他完全理解。換了是他,他不會像馬爾庫斯和波裏歐那樣做,但他肯定會像屋大維這麽做。


    屋大維暗殺那兩個執政官的時候,他不就是參與者之一。他親自下達了命令,他毫無憐憫,把這一切都歸結為是他們的命運。執政官的被殺是執政官的命運,他下令殺人是他的命運。他把這兩者不同的命運,看作是沒有區別的東西,就像是一正一反,失敗者不失敗,勝利者也未曾勝利。


    都是命運而已,客觀得如同冰水,命運,是沒有感情的東西。


    所以,當他自己成為了被暗殺者的時候,他也平靜接受。隻是,他和那兩個被殺執政官有一點的不同,他們死了,他還活著。活著,他就知道,命運安排了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要為他父親複仇,他也要,為他自己複仇。


    他端起了酒杯。


    風聲漸漸小了下去,雨依然如潑,敲響窗戶,打在院中的樹木之上。幾個奴隸,在埃連特的指揮下,冒著雨,正在拖走剛才被風吹斷的樹;另外一些奴隸,則在華瑞歐的命令下,用東西加固其他的樹木,免得再砸倒,碰到房屋。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埃及人和希臘人,都站在對麵門口的地方,不時插幾句話,指點一下工作的奴隸們。埃及人不怎麽開口,希臘人高聲嚷叫,指手畫腳,興起處,趕出兩步,怕雨水濕了他的衣服,又立刻退回。一副愛惜羽毛,注意形象的成功人士模樣。


    阿奢想起了點什麽,他嘴角露出點微笑。似乎,做一個希臘人這樣的人,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晃了下酒杯,他端起了酒杯。


    濃墨般的雲,退散開去,天光又投射下來,院子中亮了一些。房間裏,也能得清楚了。阿格麗跳到窗前,伸手去接豆點大的落下雨珠,雨小了,她偏過頭:“雲散了,蠟燭吹了吧。”


    她要去吹熄帶來光明的蠟燭,阿奢端起了酒杯。伊蓮退入了黑的陰影中,露出在外的手握得緊緊,伊波娃渾身顫抖,撫著胸口,眼神不再遊離,一動不動地盯著阿奢的酒杯。


    酒杯觸到了唇,阿奢仰頭,抬手,就要一飲而盡,他看著姐妹兩個,又一次微笑:“看到你們,真好。”


    “不!”伊波娃尖叫了一聲,一下從牆角衝了出來。她高高揚起了手,趁著阿奢愕然的功夫,狠狠地掀翻了他手中的酒杯。


    紅色的酒,流了一地。


    好像渾身的力氣一下就被抽空了,她軟倒地上,淚水忍不住流淌出來,滿臉都是。她無神地注視著地上的酒水,喃喃地說道:“不。”


    這變故驚訝了所有的人,阿格麗和阿奢麵麵相覷,摸不著頭腦,伊蓮憤怒而抖動的叫聲從影中傳了出來:“懦弱的膽小鬼!你不是我們高盧人的兒女!”


    她隨著話聲,也衝了出來,麵色慘白,雙眼中卻透出堅定,她一把抓住了阿奢從腰上取下,放到桌子上的長刀。抽了出來,她不會使用,不知道砍,像劍一樣的,刺了過來。


    阿格麗驚叫了一聲,奮不顧身地撲了過來,想擋在阿奢的身前。但腳下踩著了酒水,滑到在地。阿奢驚訝,驚詫,他不費力地躲了過去,伸手抓住長刀:“你這是做什麽?”


    “為了我們的父親!”


    伊蓮瘋了一樣地叫道,昔日弱小的女孩兒,這一瞬間,再沒了蹤影。被仇恨驅使,她爆發出了令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力量。當然,她這會兒也沒時間去想這些,她用力地想抽出長刀,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殺了他!


    “你們的父親。”阿奢立刻想到了背叛的馬爾庫斯,他猜測到了事情的原因。


    伊蓮叫道,殺父的仇如驚天的駭浪,翻卷她的胸間,認賊做夫又讓她痛恨自己:“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們就把你當作了英雄。我們為你拯救了我們的部族而歡呼,我們視你為我們最愛的夫婿!但是,你做了什麽!你給了我們什麽!仇恨!你殺了我們的父親!”


    阿奢默不作聲,他聽著伊蓮字字泣血的咒罵,他伸手抓住了爬起來的阿格麗,不讓她出去叫人。他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鬆開了手:“是的,我殺了你的父親。”


    長刀刺入了他的身體,刀的重量超出了伊蓮能使用的力量,隻刺入了不多。阿奢的主動放手,又不躲不讓,出乎她的意料,理智稍微地出現,如一線光,從微弱而迅速地擴大,擊退了狂暴。


    她丟下了長刀,眼淚從眼睛中流出,她哭泣了起來,喃喃地說道:“你殺了我們的父親,我怎能把你當作英雄?”


    房間裏安靜下來,聽到動靜的奴隸過來,敲外邊的門,華瑞歐高聲問阿奢,出了什麽事兒,要不要他們來。


    這聲音就像鞭子,伊蓮從地上跳了起來,她仿佛受到了驚嚇,她又去找地上的刀,但是摸到刀柄,她的手顫抖著,她盯著阿奢的眼,卻拿不起來。


    “我恨你!我恨死你!”一改剛才的低聲,她淚水滿臉的又高叫道。


    拉起了地上的伊波娃,轉過了身,她們衝出了陰暗的房間,衝入了漸漸停下的雨中,衝出了倒著樹的院子。


    “現在還來得及。”華瑞歐衝上一步,檢查了阿奢的傷口,隻是輕傷,他示意奴隸拿來紗布,一邊對阿奢說道。


    阿奢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搖了搖頭,一手捂著傷口,坐入阿格麗給他搬來的椅子上,仰著頭,望著雕刻著華美浮雕的屋頂;他疲倦而又茫然:“讓她們走吧。”沉默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派幾個人,跟著她們,如果她們想回高盧的話,就把她們送回去。”


    包紮完了傷處,他揮手退下了所有的人,阿格麗不肯離去。女孩兒不能理解阿奢此時的心情,但她知道,這感覺一定很不好受。


    “你真的殺了她們的父親?”


    是馬爾庫斯主動的,當時他並沒有確切的想法,但是,他不是也沒有攔阻,並且默認、甚至推動?他沉默不語,不回答阿格麗的問題。女孩兒身上的芳香,繚繞他的鼻端,混合雨中的空氣,本該心曠神怡,此時偏讓他莫名煩躁。


    “但她還是愛著你的,不然她不會逃走,那最後一刻,她也不會拿不起刀。”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馬爾庫斯背叛的時候,波裏歐拿來毒酒的時候,阿奢都沒有感到絲毫的痛苦。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都是以一種漠然觀之的態度來對待這兩個人的行為的。


    他痛恨他們?不,一點兒也不,他們選擇了他們要做的事,他們做了他們選擇的事,這無可厚非,是他們自己的權利。正如他,阿奢,也有他自己的權利,有他自己的選擇。人,不都是為自己的?所以他也可以用一種同樣的漠然觀之的態度,來選擇用結束他們的生命來回答這兩個人的背叛。


    是的,他早已下了這個決定,隻是,現在還不是實施的時候。


    但是,麵對伊蓮和伊波娃,他卻完全是另一種感覺。這是一種什麽感覺?淡淡的,不會強烈到讓人流淚;卻又是強烈的,讓人不能去淡淡的品味。


    他茫然無神地盯著天花板,想去探究自己腦海的深處,抓住這讓他不好受的感覺。便如是在戰場上,要想戰勝敵人,就必須得知道這個敵人是什麽。他想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麽?他不能容忍自己,如此的軟弱。


    “也許你應該追上她們,這種事情會讓人難以接受,卻不是無法接受。我知道有過很多的人,在我們希臘,或者你們羅馬,他們互相之間也都有過類似的仇恨,但是他們還是美好地結合了。”


    “換成你,可以接受?”阿奢下意識地問道。


    阿格麗毫不猶豫地回答:“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和女人又有什麽關係?我不愛我的父親,我隻愛你。你就是我的父親,你又是我的情人,如果可以,我還想做能照顧你的女人。”


    “阿格麗,阿格麗。”阿奢站起了身,多麽的奇妙,同樣的人,同樣的女人,不同的境遇,造就不同的性格。他走到門口,推開房門,院子石板路兩邊的土地上,還留著伊蓮和伊波娃跌跌撞撞衝出去時留下去的腳印。


    即使是同樣的雙生姐妹,在相同的情況下,也會做出不同的反應。他放棄了去探尋自己情感的試圖,閉上了眼睛,冰涼的風夾雜冰涼的雨,冰涼的空氣使得他的精力慢慢地恢複,他聽到有人走近他。


    一個腳步穩定而緩慢,一個快慢和輕重不一,前者是埃及人,後者是希臘人。是的,是的,她們為了仇恨,我何嚐不也是為了仇恨。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都是同樣的人,同樣地在仇恨中掙紮的可憐人。


    這就是人生,有愛,有恨,有歡樂,有離別。


    他驀然睜開了眼睛,是的,離別!就是這樣一種感覺,讓他不好受的那種情緒,就是離別。就像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潛意識中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


    他抓住了這情緒的同時,淡淡的滋味轉化成強烈而不抑製的疼。


    麵對著在鉛灰色天空下,顯得濃重陰沉,一片冷風淒雨,滿地泥濘落葉的院子,他終於明白了,在伊蓮和伊波娃的身上,到底是什麽東西在吸引著他。


    是她們的活潑,是她們的快樂的,是她們的純潔,是她們的未曾受過汙染的幹淨,是她們對未來和明天幸福的憧憬。就像是兩朵春天開放的花朵。春光明媚,溫暖柔和的風裏,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生命的原野上,自由自在地搖曳。


    若春天是她們,則這院子就是他。


    若說她們是朝氣蓬勃,他就是死氣沉沉。她們相信未來就像是春天的雲一樣,變幻莫測又美麗可愛;他認為未來隻是冬天的雪,千瓣萬瓣,看似不同,飄搖而下,唯一要去的方向,卻都是注定的地麵。


    他又閉上了眼,埃及人到了他的身邊,希臘人刻意放低了聲音,用一種做作的沉重說道:“人已經派出去了,華瑞歐親自挑選的,會照顧好她們的。”


    阿奢轉過了臉,他們看到他,滿臉淚痕。


    晚上,奴隸們回來報告。他們找到了姐妹倆,除了院子之後,她們在路上遇到了大屋大維婭。大屋大維婭把她們帶回了自己的家,他們不敢攔阻,因為奉的命令是跟著她們。所以一直在門口等到現在,沒見她們出來。


    下午參加元老會的埃及人也來了。他帶來了元老會上通過的幾個消息,屋大維沒有參加會議,阿格裏帕和梅塞納斯以行政長官副手的身份出席了,行政長官是三巨頭名義上的職務。雷必達也出席了,按照慣例,主持會議的是執政官,安東尼的弟弟流西阿斯。


    會議上,梅塞納斯向雷必達做出了問詢,經過元老院綜合各方麵情況,確定了雷必達並沒有向塞克斯都出賣三巨頭,用梅塞納斯的話來說,就是似乎上是沒有犯什麽嚴重的罪行。


    私下裏,行省的置換還是進行了。雷必達交出了西班牙和山外高盧,為了補償,屋大維給他了阿非裏加。這是在北非的一個行省,和西班牙以山外高盧相比,簡直就是彈丸之地。比西西裏島大不了許多,還沒有撒丁和科西嘉島的麵積大。


    阿非裏加本在安東尼的控製下,梅塞納斯向安東尼的朋友們出示了安東尼的信,他們服從了命令,給阿非裏加的總督寫信,命令他把這個行省交給屋大維;同時,安東尼那兩個意大利的軍團也歸屬了屋大維。


    交接的工作很順利,無論雷必達還是安東尼的朋友們,都沒有表示異議。


    為了實現戰前答應士兵們的獎賞,屋大維繼續出賣那些在宣布公敵們時沒收的財產,這也很順利。問題就出在了派遣士兵去殖民地以及分配土地上。


    按照士兵們的要求,他們堅持選擇戰前屋大維答應因為他們的勇敢,而賞賜給他們的那些城市。可這些城市都有原住的居民,若是接納了這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們,那麽,無疑對原住民來說是一場災難。


    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房屋、他們的奴隸,他們的一切,都有可能會被士兵們奪取,甚至他們本人,沒準兒也會被迫離開家鄉,流離失所。


    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獲勝的士兵,一貫的跋扈。從獲得勝利開始,即使在回到意大利本土之後,他們依然、一直都在肆無忌憚地表現著他們的橫行霸道,表現著他們的無禮,表現著他們的野蠻本性。


    他們走過之處,便如蝗群過境,掠奪、搶奪、驕橫,不守法。他們知道,他們是屋大維和安東尼,推而廣之,也是屋大維和安東尼部下將軍們個人在羅馬維持權利的根本,所以他們自視甚高。


    並且,軍隊的將軍們很多也不是通過正規途徑選舉,而士兵們本身的招募過程也沒有按照國家的慣例,他們也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戰鬥。他們不是服務國家,而是服務個人;所以他們也隻服從個人的命令,而不知道國家的命令。


    他們不認為他們是身處軍隊,他們認為他們隻是在根據他們個人的喜好和判斷來幫助那些援助了他們需要他們幫助的人。在過去,背叛是殺無赦的,但現在,卻沒有人以為這是錯的,並且能得到獎賞。


    比如安東尼的部下在勃隆度辛的背叛,他們從一方轉到另一方,他們從擁護安東尼,到擁護屋大維,他們不認為這是一種背叛行為。因為,所有的黨派都一樣的,都是對另一個黨派戰鬥,一樣的羅馬人,沒有一個是羅馬人共同的敵人。


    不但士兵,將軍們也是這種認識。他們認為,他們轉變立場,正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安東尼,屋大維,他們也都了解士兵們的想法,他們沒有依照法律來召集士兵,所以他們也無法以法律來約束士兵。他們不是借用法律的力量來統轄士兵,而是用賞賜來拉攏,討好士兵。


    甚至,有些驕橫的士兵,連他們的將軍都不看在眼裏。


    上午的凱旋式後就出現過這種事情,這是埃及人在元老會上聽到的。


    解散之後,為了增添慶賀的氣氛,戲院演出了節目。屋大維去觀看了,還有大量的士兵也去了。戲院中前排的座位,一般是貴族和騎士們的專席,一個士兵沒有找到自己的位子,就跑到前邊去,坐在了一個為騎士保留的位置上。


    觀看戲劇的人們指出了他,屋大維命令他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士兵們大為憤怒,屋大維離開的時候,他們包圍了他。他們要求他交出他們的同伴,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他,以為被殺了。當那個士兵被帶來的時候,他們以為他是從牢獄中帶出來的,這個士兵否認了,並說明了一切的經過。他們認為他是被教唆說了假話,責備他出賣了他們共同的利益。


    “什麽是他們共同的利益?”埃及人成為了元老之後,越來越像是個羅馬人了,他憂慮地說道,“士兵們把自己看作了一個集體,他們認為他們才是國家的主人。不排除那幾個士兵可能是安東尼的部下,可是長此以往,羅馬必將不再是羅馬。”


    院子外,雨還在下。傳來隱約亂糟糟的聲音,他們一起朝外看去,埃連特過來報告,士兵們騷亂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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