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本以為消逝的一切都已死去,不曾想它們還凝聚在你的心間,


    那裏留存著愛,和愛的一切。


    周末回家,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生活,正打算和老爸老媽商量春節怎麽過,沒想到老爸老媽給我一個大大的意外。


    “蔓蔓,你能照顧好自己吧?”老媽的疑問句下,潛台詞已經很明顯。


    我隻能盯著他們的機票點頭:“能照顧好。”


    老媽拿著件泳衣問我:“你看我穿這個可好?‘


    我依舊隻能點頭:“很好!”


    老媽把自己的泳衣放進行李箱,又拿出一件同花色的泳褲給我看:“這是我給你爸爸買的,挺好看的吧?”


    “好看!像情侶裝。”


    老媽得意地笑:“這叫夫妻裝。”


    我把機票翻來覆去研究半晌後,終於確定一切都是真實的:“媽,你們要去東南亞玩,怎麽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老媽給我一記白眼:“人家電視上說,要追求生活的驚喜,這是我給你爸爸的驚喜,我幹嗎要告訴你?”


    我鬱悶:“那我春節怎麽辦?”


    媽媽一邊疊衣服,一邊不陰不陽地說:“你怎麽辦?我怎麽知道?老李的丫頭,和你一樣大,春節和老公一塊兒去歐洲玩,人家就怕節假日不夠,可不像你,還會嫌棄節假日多。前段時間剛看你有點起色,結果最近又沒消息……”


    這個話題,我永遠說不過她,隻能趕緊轉移話題:“那好吧!親愛的老媽大人,我舉雙手,加雙腳支持你們去東南亞歡度第二次蜜月還不行嗎?”


    媽媽笑眯眯地說:“我和你爸爸第一次出國,你過來幫我看看,還需要帶什麽?”


    我過去幫她檢查裝備:“媽,總共多少錢?我來出吧!到了路上,想吃的、想玩的,都不要省,你女兒我雖然沒大出息,去一趟東南亞的錢還有。”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一個月的退休工資總共三千多塊錢,本來家裏還是有些積蓄的,但是爸爸大病一場後,已經全部清空。我買房的時候,全是靠自己的積蓄,所以首付少,月供高,為這事,爸爸暗地裏歎了很多次氣。


    媽媽還沒回答,剛進屋,正在脫鞋的爸爸就發話了:“你好好供你的房子!我和你媽知道怎麽花錢。”


    媽媽也開始嘮叨:“是啊!蔓蔓,爸爸媽媽雖沒能力幫你置辦嫁妝,照顧自己的能力還有,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你現在最主要的任務是找個男朋友,趕緊結婚,等你安定下來,你爸和我的一塊心病也就放下了。那個宋翊……”


    “小茹!”爸爸叫媽媽的名字,打斷她的嘮叨,“好了!好了!明年咱家蔓蔓肯定有好運氣。”


    我不敢再多說,隻能低著頭,幫他們收拾行李,每一件東西都用中英注明爸媽的姓名和聯係電話,以及我的聯係方式,作為緊急聯係方式。


    媽媽小聲給爸爸說:“我聽說泰國的寺廟求婚姻很靈驗的,我們要不要準備些香火?要不然到了寺廟門口再買,隻怕貴得很!”


    老爸用胳膊肘推她,媽媽偷偷看了我一眼,不再說話。


    大年二十七,請了半天假,去送老爸老媽,老媽特意做了新發型,老爸戴著一頂白色棒球帽,兩個人都特意氣風發。旅行團裏還有不少老頭老太太,但我怎麽看,都覺得我爸我媽最好看。


    特意找導遊說話,把一張四百元的詩蘭黛專櫃禮品卡,連著我的名片一塊兒遞給她,小姑娘快速瞟一眼,立即收下,滿臉笑容地讓我放心,說一定會照顧好我爸媽,讓他們有一次難忘的旅遊經曆。


    出了機場,長噓口氣,隻覺得北京又大又空,未來將近十天的假,我是真不知道怎麽過。


    晚上,麻辣燙叫我出去吃飯,我拒絕的借口還沒想好,她已經一連串的話:“我已經給陸勵成打過電話,他已經同意,你老板都不打算加班了,你也少賣點命。”


    我隻能和陸勵成“甜甜蜜蜜”地赴宴,麻辣燙看到我,二話沒說,先給我一瓶啤酒:“你現在是架子越來越大了,約你出來吃個飯,比登天還難!”


    我打開啤酒,一口氣喝了半瓶,麻辣燙才算滿意。


    “你最近究竟在忙什麽?你爸媽都不打算在北京過春節了,也不需要你幫忙準備年貨呀!”


    我指指陸勵成:“問他!”


    麻辣燙估計已經知道陸勵成和宋翊的尷尬關係,所以牽涉到工作,她也不好多問,隻能鼓著腮幫子說:“再忙也要過年吧!”


    我說:“明天東西應該就能全部做完,下午同事就開始陸續撤了,回老家的回老家,出去旅遊的出去旅遊。”


    “你呢?”麻辣燙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我就吃餃子,看春節晚會。”


    麻辣燙從鼻子裏出了口氣,表示極度鄙視:“和我們一起去海南玩吧!機票、酒店都沒問題。”麻辣燙把酒店的圖片拿給我看,細白的沙灘、碧藍的海水,火紅的花,侍者穿著飄逸的紗麗,笑容可掬地歡迎我。


    麻辣燙翻到內頁:“看到了嗎?這個酒店的遊泳池連著海,到時候北京天寒地凍,我們卻在海邊曬太陽,喝雞尾酒,點評美女帥哥,晚上就著月光去海裏遊泳。蔓蔓,我們以前可是說過,一起去海南潛水的。”


    我瞟了眼宋翊,他臉上掛著千年不變的微笑,我低著頭,裝做專心看宣傳圖冊,心裏盤算著怎麽拒絕麻辣燙。


    麻辣燙見我不說話,又去做陸勵成的思想工作:“怎麽樣?四個人一起去玩,會很有意思。”


    陸勵成微笑:“我很想去,但是我已經答應家裏,今年春節回家過。農村裏很注重春節傳統,家裏的祭祖,我已經缺席兩年,今年不能再缺席。”


    “啊?”麻辣燙先失望,繼而不滿,“那蔓蔓呢?如果我們不叫她去海南,你就打算留她一個人在北京呀?你也太過分了吧!幸虧蔓蔓還有我們……”


    我心裏一動,立即說:“當然不是了。其實……其實……我是和他去他家裏吃餃子、看春節晚會,隻是……隻是剛才沒太好意思說。”


    陸勵成側頭看我,我對著他微笑,眼中全是請求。他微笑著,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說:“是啊!她臉皮薄,而且我們的事還沒想好怎麽告訴她父母,所以本來想保密的。”


    我安心了,低下頭,把一切的麻煩都交給他處理,麻辣燙果然不開心起來,大發雷霆,說我這麽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訴她,可陸勵成是長袖善舞的人,宋翊也不弱,兩個超級人精哄她一個,最後,麻辣燙開開心心地祝福我們一路平安。


    “你們什麽時候走?”


    陸勵成頓了頓,才說:“後天早上的機票。”


    麻辣燙興衝衝地對宋翊說:“我們是下午六點多的機票,早上去送他們吧?”


    宋翊簡單地應道:“好。”


    我立即對麻辣燙說:“不用了,不用了!”


    “沒事的,我明天就放假了,閑著也是閑著,就這樣說定了,我和宋翊去送你們。”


    我很無力、也很仇恨地瞪著麻辣燙。天哪!這是春節啊!別說我壓根兒不想去陸勵成家,就是我現在想去,我也變不出來一張機票呀!陸勵成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笑著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我的行李多得嚇人。”


    “沒事,宋翊看著質彬彬,其實他力氣可大了。”麻辣燙很是豪爽,一副“哥們兒,你千萬別把我們當外人的樣子”。


    晚飯中,宋翊溫和地沉默著,我忐忑地沉默著,陸勵成和麻辣燙倒是談笑風生。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麻辣燙很喜歡我們四個一起活動,可但凡我們四個一起活動時,宋翊和我總是不怎麽說話,她和陸勵成往往有說有笑,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和宋翊是燈泡,他倆才是一對。


    晚飯吃完,目送他們上了計程車,我立即對著陸勵成跳腳:“怎麽辦?怎麽辦?你為什麽剛才不拒絕麻辣燙,為什麽?”


    陸勵成皺著眉頭說:“你這會兒有力氣了?剛才是誰在做啞巴?”


    我抓著頭發,恨不得一頭去撞死:“我能說什麽?麻辣燙的脾氣曆來都是那個樣子,又倔又強又衝,我若硬不讓她去,她肯定立即問我:‘你什麽意思?’”


    陸勵成拉開車門,把我推進車裏,我抱著腦袋痛苦,我該怎麽和麻辣燙解釋,想著後天早上的場景,我就不寒而栗。麻辣燙發現我不去陸勵成家了;發現我壓根兒沒有機票;發現我根本就是說謊;發現我竟然為了不和她去海南,不惜撒謊……天哪!


    正抱著腦袋痛苦,聽到陸勵成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我是陸勵成,我想換一下機票,嗯,對!一個人的,明天下午的機票,我想換到後天早上,另外我要兩張……我知道現在是春運,我知道機票很緊張……我一定要兩張機票,我已經特意延遲時間,給你們時間去處理,如果你們仍沒有兩張機票,就煩請你把我的會員卡直接取消。”


    陸勵成掛斷電話,幾分鍾後,電話響起來,他沒理會,等它響了一會兒,他才接起,笑著說:“你好,陳經理,嗯,對,就是為了機票,真不好意思,竟讓你這麽晚打電話過來,當然不會了,好的,沒問題,春節後一起吃飯,不過是我請客,哪裏,哪裏,多謝。”


    他掛了電話,簡單地說:“後天早上的機票,你準備行李吧!”


    我長噓口氣,終於得救了,可是……慢著!我要去陸勵成的老家!我的頭又疼起來。


    陸勵成看我又在摧殘自己的頭發,溫和地說:“你不用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我老家的風景很不錯,你就全當是去鄉下度假。”


    我隻能抱著腦袋,哼哼唧唧。


    和麻辣燙在機場揮淚告別,麻辣燙以為我緊張擔心、舍不得她,一直拉著我說悄悄話,囑咐我以不變應萬變,我一直點頭,徹底貫徹了以不變應萬變。


    我含著眼淚上了飛機,陸勵成看得無奈:“你能不能換一副表情,不知道的人以為我逼良為娼。”


    我的習慣是一緊張就覺得口幹,就要喝水,喝了水就要去衛生間,所以我一直坐下起來、出出進進。因為是商務艙,空中小姐服務周到,特意過來問我是否感覺不舒服,陸勵成的聲音從報紙後麵傳出:“你們少給她點水,不要理她,她就好了。”


    空中小姐愕然,我一把拉下他的報紙,讓他的麵容暴露於大家麵前,想裝做不認識我,門兒都沒有!


    我可憐兮兮地看住空中小姐:“能再給我一瓶水嗎?”


    空姐瞟了眼陸勵成,去給我拿水。


    陸勵成又想用報紙擋臉,我立即搶過他的報紙:“別裝模作樣了!要不然你住你家,我去住旅館,你過你的春節,我就當是旅遊……”


    “我家距離飛機場還有六七個小時的路程,如果你有精力,我建議你多休息休息。”


    啊?這樣啊,原來不是一下飛機就會見到他的家人,我立即手腳舒展,口也不渴了,空姐把水遞給我,我把水拿給他:“賞你喝了。”


    陸勵成把水接過,放到一邊:“你爸爸媽媽玩得可好?”


    “好!”提起爸媽我就想笑,“昨天剛和他們通過電話,人精神得不得了。”我眉飛色舞地給他講我爸媽之間的趣事,吹噓我媽的廚藝是如何驚天動地、我爸是如何玉樹臨風,他一直含笑而聽,飛機上的時間過得好似很快。


    等出了機場,陸勵成邊走邊打電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們麵前,高大魁梧、皮膚黝黑,上前重重抱了一下陸勵成,眼睛卻一直望著我,笑得嘴都合不攏。他一隻手就把我所有的行李拿走,又去提陸勵成的行李。陸勵成先把水瓶遞給我,然後才介紹來人:“這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外甥,劉海濤,小名濤子,你叫他濤子就可以了。”又對小夥子說:“這是蘇蔓,我……我的朋友。”


    劉海濤立即爽脆地叫了一聲“蘇阿姨”,明亮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我當場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到地上,幸虧陸勵成眼明手快,拽住了我。我嘴裏發幹,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趕緊喝了幾口水,看著前麵昂首闊步的小夥子:“他多大?”


    “二十,我姐比我大八歲,農村裏女孩子結婚得早。”


    “你沒有說,有人來接機。”


    “你也沒有問。”


    我小聲嘟囔:“你知不知道,公司裏和他差不多大的實習生,我還當他們是同齡人呢!莫名其妙就被這麽大個人叫阿姨,真需要一顆堅強的心髒。”


    陸勵成笑問:“那你想讓他叫你什麽,蘇姐姐?”


    我打了個寒戰,趕緊搖手。


    濤子的車是一輛小型的農用客貨兩用車,後麵已經堆了不少物品。他拿出塑料包裝袋將我的行李包好後,才放到貨車上,我連著說:“不用了,不用了,沒什麽貴重東西。”他卻手腳麻利,一邊和陸勵成說著話,一邊已經把一切都弄妥當。


    上車後,發覺車裏幹淨得不像舊車,濤子笑嘻嘻地說:“臨來前,我媽特意洗了車,又換了一套新坐墊。”


    我笑對陸勵成說:“你姐姐很重視你呀!”


    濤子朝陸勵成眨眼睛:“重視的倒不是……”陸勵成一個巴掌拍到他後腦勺上,“開車!”


    濤子一邊開車,一邊說:“蘇阿姨,座位上有一條毯子,是幹淨的,待會兒你若累了,就睡一會兒。座位底下有水和餅幹,還有酸話梅。怕你坐不慣這車,會暈車,吃點酸的,可以壓一下。”


    我咋舌:“你有女朋友了嗎?這麽細心周到?”


    陸勵成也拿眼瞅著濤子,濤子滿臉通紅:“沒有!沒有!我舅都沒解決呢!我哪裏敢……”


    濤子後腦勺上又挨了一巴掌,他對陸勵成敢怒不敢言,隻能對我說:“蘇阿姨,知道我有多可憐了吧!從小到大,我都是這麽被我舅欺負的,這就是我為什麽寧死也不去北京上大學的原因。”


    我笑:“彼此,彼此!我在辦公室裏也被他欺負得夠嗆。”


    濤子很活潑健談,在農大讀大三,陸勵成和他之間像好朋友,多過像長輩晚輩,說說笑笑中,剛見麵的局促已淡去。


    進入盤山公路,道路越來越難開,盤繞回旋的公路上隻能跑一輛車,有的地方幾乎緊貼著懸崖邊,時不時,對麵還會來車,需要讓車。我看得心驚膽戰,陸勵成安慰我:“濤子十五六歲已經開始開車,是老司機了,而且這段路他常跑,不用擔心。”


    濤子也說:“蘇阿姨,你可別緊張,這樣的盤山公路看著驚險,但隻要天氣好,很少出事,因為司機注意力高度集中呀!反倒是平坦大路上經常出事,我這話可不是胡說,有科學數據支持的。”


    借著一個錯車,停車讓路時,陸勵成坐到後麵來,指著四周的山嶺,徐徐而談,從李白的“朝辭白帝彩雲間”講起,讓我看山腳下的嘉陵江:“這就是李白坐舟的江。”一灣碧水在山穀中奔騰,兩岸的鬆樹呈現一種近乎於黑的墨綠色,懸崖峭壁沉默地立於天地間,北方山勢的蒼涼雄厚盡顯無遺。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在古代也很有名。這裏是入蜀的必經之路,山高林密,道路險阻,已經滅絕的華南虎就曾在這一帶出沒,還有黑熊和豹子。在古代行走這條路,絕對要冒生命危險,所以李白才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歎。”


    群山環抱,將天都劃得小小的,我們的車剛經過的一處,正好是兩山之間,抬頭看去,兩邊的山壁如佇立的巨神,天隻剩下一線。


    細窄的山道,在群山間連綿起伏,看不到盡頭,如同延伸入白雲中。陸勵成指著遠處白雲中一個若隱若現的山峰說:“終南山就在那個方向,王維晚年隱居終南山中,那首著名的《終南別業》就是寫於此山。”


    我看著霧靄重重的山峰,吟道:“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陸勵成望著山間的悠悠白雲,說:“隨山將萬轉,趣途無百裏。聲喧亂石中,色靜深鬆裏。”


    遙想當年李白仗劍入蜀,陸遊騎驢出關中,王維隔水問樵夫,不禁思緒悠悠。


    陸勵成似知我所想,指著山坡上的一株巨樹說:“那是有活化石之稱的銀杏樹,我們這裏的人喜歡叫它白果樹,那一株看大小至少已經有一千多年了。”


    我凝視著那棵大樹說:“也許李白、王維、陸遊他們都見到過這棵樹,多麽漂亮的樹,我們來了又去了,它卻永遠都在那裏。”


    陸勵成微笑著說:“這樣的大樹,深山裏還有很多,我家裏的一個山坳裏有一大片老銀杏樹。因為銀杏夜間開花,天明就謝,所以世人常能看見銀杏果,卻很難見到銀杏開花,不過,若恰巧能看見,卻是人生中難得一見的美景。”


    我聽得心向往之:“來得時間不對,可惜看不到。”


    濤子笑:“冬天有冬天的美景。我去過不少地方,論風景,我們這裏比哪裏都不差,山崇水秀……”


    “啊!”


    順著陸勵成的手指,我看到一道瀑布凝結成千百道冰柱,掛於陡峭的岩壁前,純白的冰掛旁邊不知道是什麽果子,竟然還鮮紅欲滴,在一片墨綠的鬆柏海洋中,它們就那麽猝不及防地跳進了我的眼中,讓我忍不住失聲驚歎。


    濤子得意地笑:“我沒說錯吧?”


    我讚歎:“太漂亮了!”


    “我們這裏因為交通不便,所以沒什麽工業,可也正因為沒什麽工業,所以沒什麽汙染,這裏的山水原始而質樸。”濤子心裏蘊滿了對家鄉的熱愛,並且絲毫不吝惜言語去讚美它。


    冬日天黑得早,我們又身在群山中,五點鍾天已經全黑。我的疲憊感漸漸湧上來,陸勵成低聲說:“你先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我搖頭:“還有多久到?”


    濤子說:“還有一個多小時,過一會兒,手機就應該有信號了,可以先給家裏打個電話。”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起來,林憶蓮的聲音回蕩在車廂裏。


    野地裏風吹得凶……等一次心念轉動,等一次情潮翻湧,隔世與你相逢,誰能夠無動於衷,如那世世不變的蒼穹……不想隻怕是沒有用,情潮若是翻湧,誰又能夠從容,輕易放過愛的影蹤。如波濤之洶湧,似冰雪之消融,心隻顧暗自蠢動……


    陸勵成聽到歌聲,看向我,我手忙腳亂地翻找手機,終於在手袋夾層找到了,趕緊接聽:“喂?”


    “終於打通了,一直說在服務區外,我都要以為陸勵成把你賣了。不過琢磨著就你這樣,姿色全無,也沒人要呀!”麻辣燙什麽時候都不忘記損我。


    “你有事說事,沒事少廢話!當我手機漫遊不花錢呀?”


    “到了嗎?”


    “還在路上。”


    “天哪!你們可是早上七點的飛機,他家可真夠偏僻的。”


    “一路風景優美如畫,令人目不暇接。”


    “緊張嗎?”


    我琢磨了會兒,罵過去:“你神經病!我本來已經忘記了,你眼巴巴地來提醒我,我這會兒緊張了!”


    麻辣燙咯咯地笑:“不就是拜見個未來公婆嘛!別緊張,陸勵成家人丁興旺,咱們也不弱,他家的人敢欺負你,我和宋翊去踹他們場子。”


    我問她:“你不是六點多的飛機嗎?不去吃飯?閑得和我磨牙?”


    麻辣燙沉默著,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我安靜地等著,好一會兒後,她說:“我就是打個電話,確認一下你的安全,沒什麽正經事情,掛了。”


    “等等!”我想了想,說,“我的電話隨時開著,你想說的時候,隨時打我電話。”


    麻辣燙輕輕地“嗯”了一聲:“蔓蔓,這麽多天見不到你,我會想你的。”


    我倒抽一口冷氣,表示被她徹底酸倒:“口說無憑,給我多買禮物才是硬道理。”


    麻辣燙掛了電話,我握著手機發呆,濤子笑問:“蘇阿姨的好朋友?”


    “嗯。”


    看到濤子笑嘻嘻的表情,突然反應過來我的手機漏音,頭疼地解釋:“我這朋友就一間歇性發作的神經病,她的話你別當真,我和你舅舅……我們就普通朋友。”


    濤子笑:“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笑容大有意味,越描隻能越黑,我索性閉嘴。


    六點多時,終於到了陸勵成家,車子離院子還有一段距離,已經狗吠人嚷,看到院子裏黑壓壓的人影,我是真的開始腿軟了:“你家到底多少人?我記得你就一個姐姐,一個哥哥。”


    陸勵成也有些頭疼:“很多人是親戚,農村裏的人喜歡熱鬧,這是他們表示友善的一種方式。”


    車停住,他低聲說:“沒事的,保持見客戶的微笑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我來應付。”


    我點頭。


    他一下車,一群人就圍上來,說話的,笑的,遞煙的,我完全聽不懂,隻知道他們很開心,陸勵成和他們一一打著招呼。我麵帶微笑,戰戰兢兢地鑽出車子,人還沒站穩,隻看一條黃色的大狗汪汪叫著,撲向我。我本來就怕狗,看到它鋒利的尖牙,更是魂飛魄散,尖叫著逃向陸勵成。陸勵成正在和人說話,聽到我的叫聲,立即回頭,把我護在懷裏。濤子擋到狗前麵,把狗斥罵開,有人趕緊拿繩子把狗拴到一邊。


    我仍是嚇得回不過勁兒來,陸勵成拍著我的背,扶著我向屋裏走:“沒事了,沒事了,已經被拴住了。”


    等不怕了,心安穩一些時,抬頭一看全屋子的人都笑眯眯地望著我,兩個小孩躲在大人身後偷看我,小男孩還偷偷朝我比劃,作出羞羞的表情。我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洞去鑽。濤子擠眉弄眼地衝我笑,一副“看我舅和你的關係多普通”的表情。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一直看著我笑,陸勵成拉著我去給她打招呼。她說話,我完全聽不懂,不過她的微笑已經把她內心的感情全部傳遞給我,我恭恭敬敬地叫“伯母”,把帶來的禮物拿給她。她拿著一個紅包要給我,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陸勵成低聲說了幾句話,她把紅包收起來,隻是看著我笑,我鬆了口氣,也對著她笑。


    陸勵成又向我介紹他姐夫、哥哥、嫂子、侄女、侄兒。侄兒就是那個偷偷羞我的小男孩,小名苗苗,濤子讓他叫“蘇阿姨”,他自作主張地改成了“膽小鬼阿姨”。全家人想笑,又怕我生氣,都忍著。讓苗苗改口,苗苗噘嘴表示不肯:“膽小鬼阿姨比苗苗膽小,以後她是膽小鬼,我不是。”


    他姐姐晶晶好心地給我解釋:“苗苗膽子很小,晚上都不敢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玩,我們都叫他膽小鬼。”


    屋子裏的人笑,屋子外麵的人也笑。濤子給大家發煙,把貨車上的貨卸給大家,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終於隻剩陸勵成一家人。


    陸勵成的姐姐從廚房裏出來,招呼大家吃晚飯,又特意過來和我打招呼。陸勵成的母親居中而坐,陸勵成挨著母親的右手邊,他大哥坐在母親的左手邊。他哥哥讓我坐到陸勵成身邊,對我說:“你要用什麽,想吃什麽,就和成子說。”沒太多客套,卻是最貼心的解決方案。


    他姐夫和嫂子普通話都說得不好,所以隻是笑著吃飯。他姐姐的普通話倒是說得很標準,一看就是個能幹人,濤子顯然更像母親。


    我安靜地吃著菜,他嫂子想給我夾菜,他姐姐笑說:“他們城裏人不興這個,不喜歡吃別人筷子碰過的東西。”嘴裏說著話眼睛卻是看著濤子,濤子立即笑著點頭:“城裏人比較講究這些。”他年紀不大,說話卻好像很有威信,陸勵成的嫂子不好意思地把菜放到了自己碗裏,指著菜,笑著說:“你吃!”


    我忙點頭,立即夾了幾筷子菜,放進自己碗裏。陸勵成站起來,把我夠不著的菜都往碟子裏夾了一些,放到我手邊:“你揀愛吃的吃,剩下的我來吃。”


    真奇怪,我以為身處一群陌生人中,我會很局促,但是沒想到,我很怡然自樂,甚至我享受著這麽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樂趣。


    陸勵成一直和大哥在說話,他姐夫偶爾插幾句話,三個人常碰酒碗。陸勵成的母親總是笑眯眯地看我,看我碟子裏的菜沒了,立即就叫陸勵成,次數多了,我漸漸聽清楚她叫陸勵成的發音。


    陸勵成的姐姐留神傾聽著男人們在說什麽,時不時會發表幾句自己的意見,而陸勵成和大哥顯然也很敬重姐姐,每當姐姐說話的時候,兩個人都會凝神靜聽。陸勵成的嫂子則完全不關心男人們在幹什麽,專心照顧著苗苗。苗苗一邊吃飯,一邊趁他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對我做鬼臉。晶晶已經十歲,口齒伶俐,邊吃飯邊和濤子鬥嘴。高興的時候,叫大哥,不高興的時候,直接叫“劉海濤”。可是即使在叫劉海濤,碰到不愛吃的肥肉,仍然遞到大哥麵前,讓大哥幫她咬掉肥肉,她吃瘦肉。濤子做得自然而然,顯然早已習慣照顧妹妹。


    吃完飯,陸勵成帶我去我的房間:“有點不習慣吧?這麽多人一塊兒吃飯。”


    我笑:“我很羨慕。真的!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和晶晶一樣有個大哥。挺大了,還和媽媽說:‘你給我生個哥哥吧!’後來明白不可能有哥哥了,又想著要個弟弟。再後來,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有疼愛自己的兄弟了,就隻能盼望將來有一個疼愛自己的老公。陸勵成,你是個非常幸運的人。”


    陸勵成點頭同意:“我姐和我哥從小到大都對我好,農村裏兄弟沒有不打架的,可我們姐弟三個人從沒紅過臉。”


    他幫我把行李放好,我找出洗漱用具,他抱歉地說:“洗澡比較麻煩一點。家裏人都不習慣用空調,這間屋子是特意為我安裝的,是唯一有空調的一間屋子。浴室要到樓下去,沒在房子裏麵,是房子旁邊獨立的一間屋子,會比較冷。”


    “沒事的,我把水溫開大點就可以了。”


    熱水器的水忽大忽小,很不穩定,可畢竟有熱水澡可洗,已經遠超出我的預期。浴室的設計很特別,沒有照搬城裏的瓷磚,而是用鵝卵石加水泥砌成的,既便宜又節省資源,還很美觀。我邊洗澡,邊納悶,是這邊的農村都這樣,還是陸勵成家比較特別?


    洗完澡,一打開浴室的門,就感覺一股寒風撲麵。還沒反應過來,陸勵成已經用羽絨服把我包了個結實,拿大毛巾把我的頭包住,拖著我,快速地跑進房子。


    屋子裏很安靜,我問:“大家都睡了?”


    “嗯,我姐他們回去了,我哥他們歇下了。農村裏睡得比較早,冬天的時候四五點就吃晚飯,一般八點多就睡,今天等我們回來,已經晚了。”


    “你住哪裏?”


    “就你隔壁,本來是一間書房,臨時讓大哥幫我搭了一張床。”他走到衣櫃邊,推開一道推拉門:“兩個房間是相通的,這道門沒有鎖。不過,你放心,你不叫,我絕不會擅自闖入。”


    我笑:“我又不是美人,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他也笑,把一個吹風機遞給我:“這是我嫂子的,她剛特意拿給我,讓我轉告你,一定把頭發吹幹再睡覺。這裏不比城裏,沒有暖氣,濕著頭發睡覺,很容易感冒頭疼。”


    我也感覺出來了,就上樓這一會兒工夫,覺得頭皮都發冷,立即感激地接過,吹著頭發:“你嫂子真可愛。”


    陸勵成坐在凳子上,笑看著我:“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可以把這句話當做對我的讚美嗎?”


    我對著鏡子裏的他做了個鬼臉:“你去衝澡嗎?”


    “現在就去。”


    我吹完頭發後,換上了自己的羽絨服。估摸他洗完了,拿著他的羽絨服到浴室外等他。他出來時,沒想到我在外麵等他,有些吃驚,我把羽絨服搭在他身上:“你也小心點,一熱一冷,最容易感冒。”


    他邊套羽絨服,邊開心地問:“冷嗎?”我對著空氣嗬了口氣,一道白霧嫋嫋散開:“嗬氣成霜。”


    兩個人輕輕地摸進屋子,他指著一個個房間說:“我媽腿腳不方便,所以住樓下。哥嫂也住樓下,苗苗還跟父母睡,晶晶住我們對麵。你平常如果要什麽,我不在,就讓晶晶幫你去拿。”


    進了空調屋子,感覺暖和起來,終於可以脫掉厚重的羽絨服。


    陸勵成問:“睡了嗎?”


    我指著牆上的表:“你開玩笑嗎?這麽早,我睡不著,你呢?”


    “我平常一兩點睡都很正常。”


    沒電視、沒電腦、沒網絡,兩個城市人麵麵相覷。彼此瞪了一會兒,陸勵成轉身去書房裏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副象棋:“你會嗎?”


    “我三歲就看我爸下棋了。”


    兩人盤腿坐到**,準備開始廝殺,我一邊放棋子,一邊問:“你家的浴室很特別,是你弄的嗎?”


    “我隻是提出要求,蓋房子的時候要有個浴室,具體執行的是濤子。聽他說原本的設計是放在屋子裏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變成了放在屋子旁邊,大概是為了排水方便。”


    他請我先走,我沒客氣,當頭炮架上,他把馬躍上,看住自己的卒。我開始折騰自己的車,老爸的口頭禪是:“三步不出車,死棋!”陸勵成卻沒管我的動作,開始飛象,上仕。根據老爸的話,這種下棋方法的人要麽很牛、要麽很臭,陸勵成應該是屬於第一種了,我開始提高警惕,全力以赴。


    二十分鍾後,我不可置信地瞪著棋盤,陸勵成鬱悶地說:“我已經被你將死了,你還在看什麽?”


    “你在故意讓我嗎?”


    陸勵成搖頭,我點頭:“我想也是,你又不是什麽紳士君子。”


    “喂,喂!”陸勵成提醒我,不要太放肆。


    我終於確定自己贏了,剛想哈哈大笑,想起別人都在睡覺,隻能壓著聲音悶笑。我贏了陸勵成!我贏了陸勵成耶!


    陸勵成閑閑地說:“小人得誌的現場版。”


    “哼!我就當你是嫉妒。你說,你這麽狡猾陰險,怎麽會下不好象棋呢?”


    陸勵成盯著我,我立即改口:“我是說你這麽聰明機智。”


    他似笑非笑地說:“你是不是對我的印象很負麵?”


    我本來想嘻嘻哈哈地回答他,可突然發覺他的眼神很認真,我不敢亂開玩笑,老實地說:“以前有點,現在沒有了。其實,最近一直在麻煩你,我很感激你。”


    他淡淡說:“奔波了一天,早點休息吧!”他向小書房走去,關上了門,我一個人坐了會兒,想不通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怎麽說變臉就變臉。爬起來,去敲門。


    “什麽事情?”


    “沒有空調,你現在也不見得能習慣,讓這扇門開著吧!反正冬天睡覺穿的也多。再說,開著門,如果睡不著,我們也可以聊聊天。”


    見他沒反對,我拉開了門。


    關了燈,爬上床,棉被應該剛洗過,能聞到陽光的味道。那個人陽光下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眼前。海南不會這麽冷,會很溫暖,陽光也會很燦爛,他應該會在陽光下微笑,他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想起我們在寒風中的相依相偎?大概不會!海南是那麽溫暖的地方,他應該不會想起紐約的風雪……


    “蘇蔓!”


    “嗯?”陸勵成的叫聲將我喚醒。


    “我已經叫了你十一聲。”


    “抱歉,我沒聽到。”


    他問:“你在想宋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能說什麽。我沉默著,答案卻已經分明,他也沒再多問。


    在沉默的黑暗中,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那麽微弱,那麽悲傷,那麽無助,讓我不能相信說話的人是我。


    “你會……偶爾、突然想起麻辣燙嗎?我是說……某個時刻,比如黑暗中,比如一個人在地鐵裏,比如走在路上,比如聽到一首歌,或者吃到一種食物……”


    “如果有這麽多‘比如’,你應該把偶爾和突然去掉。”


    “我隻是想知道你會怎麽辦?”


    “我不會想起許憐霜。”


    也許這也是一種方法,拒絕承認自己的傷口,就可以認為它不存在。


    我不知道心底的傷還要多久才能好,更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我才能雲淡風輕地想起他。努力在遺忘,也以為自己能克製,可是某個瞬間,關於他的一切又都會如潮水一般湧上來,整個人會如同置身於水底,四周充溢的全是悲傷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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