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到岸上,魚尾彈了一下地麵,他便借力竄到了台階上,推開門鑽了進去。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他在黑暗裏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臥著那兒,很安靜,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他偷偷摸摸的爬到了他身邊。男人麵朝著牆,背對他,一頭長發披散著,發絲間露出來瘦削白皙的肩膀。肩頭處貼了片黑漆漆的東西,跟他給他用的一樣,有一絲血跡從底下沁出來。


    小鮫小心翼翼地把那黑東西揭了下來。


    男人睡得很沉,一點也沒醒。


    雌鮫的氣味已經消退了,他嗅到人族血肉香甜的氣味來。他的皮膚看起來那樣白嫩,不像他們鮫族的皮那樣堅韌,又沒有魚的鱗,嚼起來一定很可口,他還沒有捕食過人,真的很想嚐嚐。


    小鮫咂咂嘴,強忍著一口咬下去的衝動,舔了舔那道鮮紅的傷痕,嘴裏吐出一縷鮫綃,細致的把男人的整個肩膀都卷了起來。他的臉蹭到男人尚還濕潤的頭發,人族的頭發這麽軟,這麽細,摸起來比海藻還要舒服,聞起來有一股很讓人安心的淡香。


    他把頭埋到發絲間,身子挨到了男人的背。


    是溫熱的,唔,比靠著冰涼涼的池底也舒服一點。鮫族成年化人後都會變成溫血,所以他們在海裏也會喜歡比較溫暖的水域。


    他愜意地眯起了眼。


    這一夜,夢裏沒有了那些如影隨形追殺他的異母兄弟,卻有一片巨大黑影從他的頭頂飛過,像魚,又像鳥。有個白衣人影伏在那片黑影上麵,長發如練,衣袂飄飛,身姿極美,卻看不清麵目。


    他在下方仰望著他,發狂的追,追了不知多久,突然一腳落空,墜進無底的黑暗裏去,一直沉進了冰冷洶湧的海水裏。


    他睜開眼,一滴眼淚朝高遠的海麵上飄去。


    楚曦一覺醒來就感覺有點小崩潰。


    這小魚仔怎麽跑到他床上來了?


    這纏了他半邊身子的鮫綃又是怎麽回事?


    楚曦有種撿回了一隻蜘蛛精的錯覺,他撐起身來,艱難地把肩膀上的鮫綃一點點撕開,這動靜卻沒將小鮫弄醒,魚尾還緊緊卷著他的一條腿,嘴裏呼嚕呼嚕的吐著泡泡,睡得十分香甜。費了好大功夫,他才將鮫綃撕扯下來,掃了一眼肩膀,便不禁一驚。


    昨夜那道劍傷哪還有影?


    肩頭一片皮膚竟已平滑如初,隻留下一道不起眼的紅痕。


    這鮫綃還有療傷的功效?以後倒是可以拿來入藥。垂眸見小鮫還沒醒,他隻好又躺下,試著動了動被卷住的一條腿。


    ——腿麻了,動彈不得,且他一動魚尾便纏得更緊了。


    啊,不但像蜘蛛精,還像條小蛇妖。


    看著小鮫可愛的睡相,楚曦有點不忍心把它弄醒,無可奈何地榻上挺起屍來。盯著那一會大一會小的泡泡足有一個時辰,他終於忍無可忍了。聽聞鮫人都晝伏夜出,恐怕是真的,他若不動,怕是這小鮫能一直睡到天黑去。他抱住大腿,緩慢地屈起來,握住了魚尾與尾鰭相連處較細的部分,冰涼的魚鱗滑溜溜的,一下全張開來,像無數妖嬈的指甲撓過楚曦的掌心,癢得他打了個抖。


    好容易才抽出腿來,扭頭便遇上一對碧藍的眸子。


    那眸中的瞳孔是棱形的,近看有點駭人。


    楚曦背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立馬下了榻:“你……醒了?”


    小鮫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白日光線下看,它真是漂亮得不可方物了,一頭長及尾部的頭發竟然並非夜間看起來的純黑,而呈現出一種近乎墨藍的冷色,光澤度之好,勝過最上等的雲夜絲緞,上軀的膚色簡直白得在泛光,若仔細看,就會發現他上半身的皮膚其實也覆蓋著一層極為細小的鱗,像抹了一層淡藍的銀粉,連臉上也有,那雙琉璃眸的眼尾天生上挑,是鳳眸的形狀,弧度極是妖嬈,又隱隱透著鋒銳,一眨眼就跟小鉤子似的勾人。


    楚曦暗歎,都說鮫人皆天生貌美,果然不假,小時候就已經這樣了,長大必是個傾城傾國的大禍水。


    這小禍水在他榻上甩了甩魚尾,鼻底的泡泡,叭,破了,緊接著肚子發出一連串的咕嚕聲。


    ——又餓了。楚曦忍俊不禁,把他抱起來往院子裏走,迎麵便遇上元四,兩人當場愣住,元四瞠目結舌,如遭雷劈,楚曦把小鮫往池裏一扔,甩了甩手上的水,一臉若無其事:“怎麽了?”


    “啊……”


    元四合不攏下巴,瞪著池塘雙眼發直。


    “那個……”


    楚曦拍了他腦袋一把:“什麽事?”


    元四如夢初醒:“公子,有人上門來吊喪。”


    楚曦蹙眉:“這還用來告訴我?自然閉門不見,省的被人知曉我還活著,節外生枝。”


    “可我見那人麵生,又帶了許多人來,怕是來意不善。”


    他心裏一沉:“怕是吊喪是假,搜人是真,來得倒快。”


    “公子,你從後門走,先避避。”


    楚曦點點頭,掃了一眼池塘,小鮫雙耳豎起,似也警惕起來,這小鮫怎麽辦,他不能把它甩這兒吧?萬一被人順便抓走了怎麽辦?鮫人性子野烈,通常一被抓就絕食自殘,所以活鮫人極為少見,何況還是鮫王,那可是無價之寶,不被人生吞活剝了才怪。


    “昆鵬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幫公子辦事。”


    楚曦立即回屋收拾了物件,取了褥子,走到池邊,還未開口,小鮫便從善如流地往褥子裏一鑽。楚曦把他背了起來,壓低聲音道:“等昆鵬回來,讓他去城西漁港的龍王廟尋我。你收拾收拾,也跟他一起來,記住,別讓人跟蹤了。”


    元四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老奴明白。”


    估摸著他走遠,元四才將前門打開。


    但見門前立著一年輕男子,身著立領窄袖絳紫雙魚長袍,手裏一展銀扇燦燦生輝,十根手指上八根戴了戒指,異常浮華,一張麵孔端得是豔冶柔媚,眉宇卻透著一絲煞氣,不似來吊喪的,再看他背後,一排十來個黑衣輕甲衛士,活像群起而至的索命烏鴉。


    元四心裏發寒,仍是滿臉堆笑:“敢問閣下是?”


    那人一笑,白牙森冷,收了折扇,朝他一揖:“在下乃禦前中尉玄鴉。公子曦獻身祭天,屍骸無蹤,王上心中悲痛,欲追封為子爵,故命我們來貴府收拾幾件衣物,好替他做個衣冠塚。”


    且說禁衛軍在府中大搜特搜之時,這廂楚曦背著小鮫箭步如飛,已到了城西那棟廢棄的龍王廟中。


    龍王廟年久失修,又遭遇過一次海嘯,已是塌了半邊,牆壁上生滿海藻,乍看跟個墳塚差不多。


    漁夫們都嫌這兒不吉利,不來此地打漁,隻有楚曦偶爾會來。


    楚曦打開褥子,把小鮫放入廟前已塌陷入水的台階下,轉身進了廟門,從佛像底下挖出一枚用黑布包得嚴嚴實實的物事。


    將黑布剝開,漆黑的廟內便是微微一亮,轉瞬又暗了。


    那物事乍看起來隻是個形狀古樸的青銅戒指,並無稀奇之處,可戒環上鑲嵌一枚暗紅的圓形石頭,不知什麽質地,裏麵隱隱流動著血絲狀的光暈,像是一枚獸瞳。這奇石是他幼時吐出來的,也不曉得到底是何物,便做成墜子掛在頸間當護身符。偶有一次帶著進了宮裏,竟被他那王叔身旁的國師注意到,拿著把玩了許久。


    礙著他父王的麵子,才沒向他討要,後來父王死了,他王叔便派人明裏暗裏找他要,他隻好借口弄丟了,將這奇石藏在此地。


    每逢他將遭遇凶險,這奇石便會發亮,他亦會感覺心緒不寧,此次被獻祭,若不是他預先有所感知,將匕首藏在身上,恐怕凶多吉少。數次逢凶化吉,也都多虧了它的存在。雖不知這奇石為何如此神奇,卻也絕不能容它落到那妖言惑眾的國師和他王叔手裏。


    剛將戒指戴到指上,便聽外麵傳來一聲尖銳嘶鳴,混雜著人的低吼。楚曦一驚,拔出袖間短刃,放輕步伐走到廟門前,頓時一愣,那小鮫撲在一人身上,尖牙畢露,利爪掐住那人脖頸,張嘴要咬。


    可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昆鵬。


    “小鮫!別咬他!”


    忽聽這一聲厲喝,小鮫猶豫了一下,扭頭看去,昆鵬挺身躍起,一腳把他踹得翻進了水裏。小鮫疼得呲牙咧嘴,轉身鑽進了水裏。


    “公子,我一回來就見那些禁衛軍……跟土匪一樣,你沒事吧?”


    “沒事。”楚曦搖搖頭,見昆鵬頸間爪印鮮血淋漓,蹙著眉頭掃了一眼水中。飄著一片海藻的水麵平靜無波,肇事者已經沒影。他有點哭笑不得,取了隨身攜帶的藥粉替昆鵬抹上。爪印極深,刀割也似,皮開肉綻的甚是嚇人。


    “這小魚仔,下手也真夠狠的。”


    “我都說了,鮫人是凶獸,自然養不得。”昆鵬滿臉厭惡。


    海藻底下,一雙幽暗的眼睛窺視著岸邊兩人。


    ——那兩人正說著悄悄話,那個叫“公子”的人把手放在想殺自己的人頸間,動作就像昨夜給他喂魚時那樣溫柔。他忽然暴躁起來,抓著才捕到的魚狠狠啃了一口,嚼得滿嘴魚鱗咯吱作響。


    “信可送出去了?”


    “嗯,一早便交給了信使,現下信鴿都已放出去了。”昆鵬頓了頓,眼圈微紅,“公子……”


    “怎麽了?”見他臉色不對,楚曦頓感不詳。


    “元四他,”昆鵬齒縫裏擠出幾字,“玄鴉要把他帶走,他自盡了。”


    半天沒有回應,昆鵬抬眼看去,見楚曦麵無表情,薄薄的唇沒了血色,一雙手卻攥成了拳頭,指縫裏b出些血來。


    元四在府裏待得比他要久,公子如何能不傷心?


    那玄鴉乃國師玄夜的心腹,手段狠絕,當年就是他帶頭逼宮,把楚晉王和夫人雙雙逼死,害得公子沒了爹娘,落魄至此,隻能在仇人的蔭羽下忍辱偷生,不得不助紂為虐花了十年替暴君繪製那副極樂之景,如今畫一完成,他們就明目張膽的來索楚曦的命了。


    昆鵬擦了擦他手上的血,心疼極了:“公子,你可莫要去尋仇,我們寡不敵眾。”


    “我知曉。”楚曦慢慢鬆開手指,“南瞻部洲的船到港之前,我們便先在這暫避罷。等入夜了,我們去西港冥市換些路上用的盤纏。”


    “我…...方才從府裏拿了些這個,怕是以後用得著。”昆鵬從懷裏取出一疊鮫綃,上麵綴著粒粒珍珠,熠熠生輝。


    楚曦又朝水中看去,水麵上毫無波瀾——多半是嚇跑了。


    跑了也好,他自顧不暇,要護著這小魚仔更是不易。


    隻是,竟有點舍不得。


    罷了,又不是小貓小狗,到底是凶獸啊。


    小鮫盯著楚曦,心一陣亂跳。他是在看什麽?找他嗎?


    他在水下仰頭望他,隻覺這情形莫名熟悉,好似他已仰望了他許久,久到他在水下再多待一刻,就會被悶死一般抓心撓肝。


    他悄悄遊近了一點,又遊近了一點,卻見他們站了起來。


    ——他要走了,要把他拋下了。


    這個念頭在心中叫囂起來。


    他倏地竄過去,一把攥住了楚曦的腳踝,張嘴吐出了一大團鮫綃。


    腳踝這麽一緊,楚曦被嚇了一大跳,低頭便見雙腳似被纏成了一個繭,小鮫嘴裏還在不停吐,雙眼嘩啦啦地往下掉珍珠。


    楚曦愕然:“你……”


    “公子!”昆鵬見狀就想拔劍,被楚曦一巴掌按住了手。


    這小祖宗幹嘛呢?怕被他丟下所以拚命示好嗎?


    楚曦心都化了,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便被它濕漉漉的手臂纏住了脖子。啊呀,黏死人了,這是隻鮫人嗎,分明是隻小貓咪嘛,才養了一天,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一雙蹼爪死死攥住了楚曦的頭發,小鮫抬起眼皮,瞟了一眼旁邊僵立的昆鵬。他衝他笑了,上挑的眼眸裏妖光流轉,嘴唇挑釁的咧開來,伸出細長的舌尖舔了一口楚曦的臉頰。


    真的很軟,還有點淡淡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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