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層船樓是個大賭坊,煙霧繚繞,紙醉金迷,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一團一團光著膀子圍著賭桌玩得渾身大汗。


    楚曦匆匆轉了一圈,正待上樓,就聽見人麵螺低喊起來:“等等等等,你走慢點,我好像,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楚曦心道,搞了半天人麵螺是靠聞的,鼻子比狗還靈啊。


    “在你右前方,有個人——”


    楚曦抬眼看去,目光在那張賭桌附近轉了一圈,定格在其中一個斷了一臂的胖子身上。他自幼畫畫,識人記物都過目不忘。


    他見過這個人,在冥市。


    他左右看了一眼,隨手拿了件別人脫下的衣物,走向角落的井屏,打算進去易個容,結果迎麵撞上一人。


    那白衣傲骨男用那種睥睨眾生的眼神盯著他,楚曦心裏一陣發毛。


    “請問,閣下……認識我嗎?”


    那人盯了他半天,才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不,認,識。”


    楚曦隻覺這三個字要是能變成劍,他已經被戳爛了。


    “那……閣下請讓讓?”


    那人一動不動。


    昆鵬甩起狠來:“這麽看著我們家公子,你找死呢?”


    “哎,昆鵬,收斂些。”楚曦生怕動靜鬧大了驚動那人,伸手把昆鵬往後一攔,對那傲骨男一揖,低聲道,“得罪了閣下,請多包涵,我這隨從年紀小,出門在外,不太懂事。”


    “鯤鵬?”傲骨男表情總算有了點波動,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想笑,轉瞬又斂去了,淡道,“你們也可夠隨便的。”


    人麵螺心道,可不是嘛,一個轉世不換臉,一個轉世不換名字,真是一對主仆,找起來可省事了。


    “你,跟我來。”


    “啊?”


    楚曦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傲骨男捏住肩膀,已經的出了賭坊,此人抓著他就像抓著一片羽毛,行走間腳不沾地,他根本沒法掙紮,心中一悚,知曉自己是遇上了高人。


    昆鵬在後麵追得吭哧吭哧,轉瞬已被甩出老遠,他們一路上了六七層,到了一間客房門前才停下,裏邊躍出個緋衫的少年來。


    那少年生得漂亮機靈,眸若點漆,像隻小鳥兒,他盯著他端詳了片刻,突然雙眼一亮,蹦蹦跳跳的走了過去。


    楚曦一瞟,見他走到昆鵬麵前,墊腳仰頭“啾”地親了他臉一口。


    昆鵬傻了一下,這半大小子的臉“唰”地紅了個透,往後竄了一大步,跳到了船欄上,指著他:“你你你你你你——幹什麽!”


    緋衣少年笑嘻嘻的:“嘻嘻,打招呼呀。”


    這修仙世家打招呼都是這樣的麽?


    楚曦驚歎不已,胸口一緊,整個人被拽進了房內,門在身後嘭地關上,那傲骨男輕飄飄的往椅子上一坐,道:“跪下。”


    “啊?”


    “聽不懂麽,跪下。”


    人麵螺氣若遊絲:“這大逆不道的……”


    楚曦有點懵:“敢問閣下,為何?”


    傲骨男:“我見你骨骼奇殊,是適合修仙之人,有意收你為徒。”


    “收徒?”楚曦一陣莫名其妙,這人一副要討債的架勢把他抓上樓來,結果是想收他為徒?他這是踩了哪門子的狗屎運啊。


    不知為何,先前這人麵螺提起“修仙”二字,他隻是無感而已,此時,卻無端端的湧起一股哀厭之意,心裏愈發擔心小鮫,好似這明明不相幹的兩者掛在一杆天枰上,一端為責,一端為情。


    他不欲在這裏多糾纏,站起來就走,哪知他剛拉開門,一陣勁風襲來,吹得那門猛地關緊了。他拉了幾下門把手,沒拉動,頓覺不耐,手裏聚起一團真氣,一掌狠狠拍去,那門仍是紋絲不動。


    他回過頭,不冷不熱地挑起眉梢,隨意一揖:“閣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可惜在下心無大誌,對修仙並無多大興趣,而且在下與閣下素不相識,閣下如此,似乎有點強人所難罷?”


    傲骨男半晌未語,似乎臉上有點掛不住,還努力維持著高冷之態,雙頰卻因惱怒泛起一層薄紅,連眼圈都紅了。


    楚曦竟有種自己欺負了他的感覺,而且還莫名有點習慣。


    怎麽這人竟是個外強中幹的家夥麽?


    看起來也約莫有個三十歲了,怎麽這幅脾氣?


    他心裏好笑,臉上一本正經,又道:“閣下,我…先告辭了?”


    那人臉徹底垮下來,聲色俱厲的:“你……好大的膽子!你分明已有基礎修為,練得還是我堯光派的法門,不拜入我門,豈非偷學?我堯光派對偷學者懲處極為嚴厲,是要毀去雙目,斷其筋骨的。你若不願拜師入門也可,就請自罰之後再離開罷。”


    “……”楚曦愕然,這人顯然是在逼他了,自毀雙目自斷筋骨他肯定是不會幹的,不禁有點頭大,便遲疑道:“容我,考慮一下。”


    “限你今晚決定。”那人一拂袖,走了出去,“這間上房留給你了,還有裏麵那件衣服也是。”


    “多謝。”楚曦問:“閣下怎麽稱呼?”


    那人遠遠拋下一句:“靈湫。”


    這名字有點耳熟,但楚曦想不起來在哪聽過,思索間卻嗅到一股香味。桌上擱著一盤包子,一壺茶,包子還是熱的。


    他拿包子咬了一口,又倒了杯茶喝,手不禁一頓。這哪是茶,分明是酒,醇厚甘甜,回味無窮,他時常出入皇宮,也算喝過不少好酒了,可沒一種比得上嘴裏這種,怕是瓊漿玉液便是如此。


    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頓覺一陣舒暢,心口的淤塞感減少了不少,一股真氣在筋脈中暢遊,目光遊離著落到牆角處,那屏風後似擋著一個人影。他走過去一瞧,便覺眼前一亮。


    那是一套與那靈湫身上式樣差不多的深衣,大體也是白的,但袖擺上綴飾的羽毛不是緋色,而是他最喜歡的縹色。


    不知怎的,他隻覺這套衣衫就像為他量身定製的,穿上試了一試,腰身不寬不窄,袖擺不長不短,果真十二分的合身。揚手投足間,袖擺上的羽毛輕盈浮動,宛如波流湧動,極為瀟灑飄逸。


    再攬鏡自照,鏡中之人既陌生又熟悉,似他又不似,他將束發的緞帶解鬆了些,一任如墨青絲垂下,隻覺如此才更合適。


    他摸了摸自己的倒影,這動作絕非出於自戀——


    而是一種沒有來由的情緒,在他眉宇間凝聚成一道折痕。鏡子裏他自己的表情,就像想告誡他什麽事一樣,手指點在他心口處。


    那裏正隱隱刺痛。


    他撥開衣襟,心口上朱砂痣比之前更豔,似乎要滴出血來。


    用指尖戳了一下,便渾身一顫。


    正發怔,聽見門口進來的腳步聲,他甫地回過神來。


    “公——”昆鵬足下一頓,見鏡前之人回過身來,白衣勝雪,青絲逶迤,說不出的風流雅致。楚曦從舊衣中取出那玉筆,見他還睜大雙眼看著自己,一哂:“如何,不合身麽?”


    “嗯,不不不不,合身!”昆鵬先點頭,又搖頭。


    楚曦想了想,嫌這衣服太打眼,那舊衣卻已很不幹淨了,他實在忍不下去,想了想,便把舊衣披在外麵,然後在額間化了個符咒。


    再瞧鏡中已換了張麵容,又將昆鵬也叫到鏡前來,如法炮製。


    回到賭坊中時,已近子時,賭桌邊卻依舊是人聲鼎沸。


    “他不在這裏了。”人麵螺頓了頓,似乎有點遲疑,“在底下。”


    楚曦正要邁步,又聽他道:“等等。”


    “你這樣去不行,那個人身上有股很重的煤炭味。”


    楚曦心中一動,煤炭味,那人定是在最底層燒煤炭的動力艙了,說不定,就是個船工。


    人麵螺道:“用隱身術,在第一百七十五頁。”


    “……”


    楚曦一陣無語,居然還有隱身術,他怎麽沒發現?


    “救我……”


    “救命,救救我們…….”


    滄淵在此起彼伏的慘呼聲中醒了過來。


    濃鬱稠白的蒸氣猶如厚重的雲霾覆蓋在他目之所及處,他的正前方有幾個巨大的銅鼎,鼎下燃著幽藍的焰火,那是蒸汽的來源。


    “救命…救命啊……”


    方才在他昏迷時聽見的那種呼救聲再次傳了過來。


    在他的背後,頭頂,兩側……無處不在。他艱難地轉動頭顱,然而脖子上扣著一道沉重的金屬環,令他從頸部以下都動彈不得。


    他垂眸看去,發現連尾巴也被幾根指頭粗細的鎖鏈束縛著,鏈身上有細致的雕紋,像是什麽古老的文字,他莫名覺得有點眼熟。


    一種濃烈的恐懼感湧了上來。


    但這種恐懼並非源於此刻的境地,而是因為楚曦。


    他不在這裏。


    他在哪裏?


    “師父……”


    滄淵抖了抖幹裂的嘴唇,卻什麽聲音也沒不出來,但若有人能看見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這呼喊該是聲嘶力竭的。


    可自然是沒人回應他的。


    師父會來找他嗎?還是就這麽把他拋棄了?


    對了,他那時候親口趕他走的。


    他一定是不要他了。


    一定是不要他了。


    恍惚間,一抹若魚若鳥的巨大黑影自頭頂落下,他仰頭望去,那頎長人影衣袂飄飛,俯首垂眸瞧著自己,一雙細長黑眸泛著冷意。


    他們不過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中間卻似乎有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為師如此對你,便是要你靜心修煉,從頭來過,莫要再生糊塗妄念,否則一旦成為心魔,為魘魃所惑,萬劫不複,你可明白?】


    【你我師徒緣盡,就此別過,往後,至死不見。】


    一句話說完,那背影便乘風歸去,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不要他了…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心底有個聲音叫囂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濃重的恐懼從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狂亂的滋長出來,如同一簇一簇的荊棘,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紮穿了,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他開始一陣一陣的發抖,眸子愈發的亮,像燃起了兩簇鬼火,一低頭咬住頸間的枷環,扭擺頭顱狠勁撕扯起來,尖尖獠牙在金屬上磨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噪音,好似在嚼啃仇人的骨頭。


    “別咬了,咬不斷,我們都給他困在這兒啦!”


    “哢”地一聲,半顆斷牙迸落到地上。


    滄淵緊咬著枷環,分毫不鬆,抬起眼皮循聲看去。


    隻見咫尺之處,一張淒慘的人臉自艙板的木紋間浮顯出來。


    ……


    昆鵬剛拉開艙蓋,一股水蒸氣立刻溢了出來。


    楚曦用袖子擋了擋,與他奇怪地對視一眼。這蒸汽竟然不是熱的,而是冷的,像是從什麽極寒之地刮來的風,能凍得人打哆嗦。


    昆鵬率先跳了下去,楚曦緊隨其後縱身一躍。


    落腳處一片潮濕。


    昆鵬低問:“公子,你到底要來這兒找什麽?”


    耳聞附近傳來腳步聲,楚曦食指比唇,“噓”了一聲。耳聞附近傳來腳步聲,楚曦食指比唇,“噓”了一聲。


    因為技術不佳,他這張易容出來的臉賣相也不大好,一有表情就歪鼻斜眼滿臉褶子,像朵爛菊花,冷不防把昆鵬嚇了一跳,嫌棄的挪開了視線,忽然覺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著公子還是跟長相有點關係的。


    “哎哎哎,你們快點,把燃料加進去!”


    一個粗嗓子的吆喝聲傳了過來,楚曦往那方向走了幾步,見濃重的水蒸氣中透出幾個巨大爐鼎的輪廓來,數十個人影在爐鼎周圍穿梭來去,顯得太渺小了,像一群螞蟻在蠕蠕爬行。


    其中一個站在一架搭在爐壁的梯子上,揮舞著手似乎在指揮,下麵的人則一個挨一個把什麽東西往燒爐的藍色火焰裏扔。


    他又走近了些,透過前方大風箱的縫隙定睛細看,猛然一驚。


    他們運的所謂燃料,哪是什麽柴灰?


    分明是一個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


    他們甚至還是活的,卻都表情呆滯,不知道掙紮,有的是被扔進去的,有的甚至被推了一把,就自己跳了進去,燒得皮焦肉哭。


    這情形詭異得像是一場活人祭祀,楚曦背後發涼。


    很快他就注意到了那個站在角落裏的瘦長黑影,那張似笑非笑的羅刹麵具像在無聲地監視著這一切,透出一種冷漠的殘忍。


    那個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公子,我覺得,我們最好,下船。”昆鵬拽了一把他的袖擺。


    楚曦沒答話,仔細地看了一會,確認這些被燒的都是人族之後,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一團影子從霧氣裏爬了過來,兩人俱是一驚。那是個蛇首魚身的怪東西,生有走獸似的六隻利爪,正嘶嘶吐著紅信,像是察覺到了什麽。


    人麵螺道:“快走,是冉遺!食人的凶獸,它能聞到你們的味!”


    那隻冉遺爬速奇快,話音剛落就已爬到了他們跟前,楚曦閃身一避,跳到旁邊一個汽缸頂上,冉遺魚尾一甩,就朝昆鵬氣勢洶洶的衝去,昆鵬反應也是極快,一下躍了上來,冉遺撲了個空,一口咬住了汽缸旁成堆擺放的煤炭。楚曦生怕驚動了那麵具人,拍了把昆鵬:“哎,你把這看門獸引開,我去去就回。”


    “公子!你去哪兒!”


    楚曦躍過幾個汽缸,來到船艙另一頭。


    他的麵前是一扇看起來很結實的銅門。


    要過去也沒什麽難的,他記得秘籍裏的穿牆術。


    正要畫符念咒,就聽人麵螺“哎”了一聲。


    “嗯?”


    “你還是回去睡一覺,明天再來吧。”


    楚曦疑道:“為何?”


    “你有心疾,血氣不足,真氣難以維續太久,再用法術恐怕會誘發心疾再次發作,恐有性命之虞……唔!”


    話沒說完,一隻手就把他的嘴捂住了。


    人麵螺默默流淚,這個脾氣跟幾百年前一模一樣啊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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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麵也有個大爐鼎,但焰火比另一端的還要旺,還要藍。但這藍焰並沒起到照明作用,反倒像把光線吸走了,使四周格外黑暗。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一步一步朝裏走去。


    越往裏走,便越寒冷,涼絲絲的水蒸氣無孔不入的往皮膚裏鑽,一直滲透至骨髓,周身泛起一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汙濁之物如潮水一般正從四麵八方朝他聚攏而來。


    “好鮮嫩,好純淨的味兒啊!”


    “哎唷,這是有新鮮的燃料送來了嗎,我口水都要淌出來了……”


    “嘖嘖,瞧,還是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嘻嘻嘻……”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


    人麵螺“唔唔”亂哼,示意他快走。


    楚曦原地站定,捏緊筆杆,想像上次一樣把筆變劍,可此時他顯然已到強…...弱弩之末,手裏的筆竟毫無動靜。


    空氣變得越來越黏稠了,他像陷進了沼澤裏,腳步也難以邁開,突然食指處隱隱發熱,一點灼紅的亮光猶如騰起的火焰,猝然照亮了周圍方寸之地。在看清四麵的景象時,楚曦頭皮一麻。


    那從上至下從左到右的艙壁上,密密麻麻的布滿了一張張人臉的紋路,像水麵的波浪扭曲起伏著,在見光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咯吱咯吱……”


    就在這時,楚曦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


    人麵螺好容易擺脫他的手,喘氣道:“這光撐不了多久,你真氣就快耗盡了!那些玩意是蜃靈,這根本就是艘蜃氣船!”


    “別出聲。”無暇思考“蜃氣船”為何物,楚曦又把他的嘴捂住了。


    “咯吱咯吱……”


    那種細碎的響聲又傳了過來。


    楚曦朝裏走了幾步,隱約瞧見一長條影子,閃爍著點點微光。


    他放輕腳步,把手舉起來,容光照麵積擴大了些。


    那團影子被驚動,猛地一縮,抬起頭來,滿嘴鮮血淋漓,一雙眼亮得駭人,瞪得極大,死死盯著他,喉頭裏發出陣陣凶狠的嘶鳴。


    “小鮫——滄淵!”


    滄淵渾身一僵,嘶鳴聲戛然而止,眼睛卻還瞪得大大的。


    楚曦反應過來,朝臉上一抹,恢複了自己的臉。


    那雙碧藍的眸子瞪得更大了,眼底倒映著眼前雪白的人影。


    ——他來了,竟然來了。


    “啪嗒”,“啪嗒”,“啪嗒”……


    淚水成串的滾落下來,濺迸成珠,在艙板上激出清晰的聲響。


    楚曦覺得這聲響像砸在心尖上似的,疼得他舊疾又要發了。


    他連忙彎下腰抱住了這小祖宗,想先安慰安慰他,誰料滄淵一口叼住了他肩頭,不肯鬆口了,牙像斷了半顆,紮在肉上糙得很,也不知這兩天吃了多少苦頭。楚曦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背,哄道:“好了,別怕了啊。從此以後,上天入地,師父都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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