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處理數量龐大、涉及全國的辦案需要,上麵如今也不得不簡化了辦案過程。正常來說,總要紀委雙規調查清楚,然後再宣布處理結果——雙開。等嫌疑人身上沒有了黨籍和公職之後,再由檢察院提起公訴,進入法律程序。


    不過在清賬的發票數據麵前,雙規從嫌疑人這裏得到的口供也就沒什麽意義了。零口供辦案都能釘死你,再雙規耽擱一段時間幹嘛?紀委直接作出處理意見,當場就向檢察院移交案件,可以極大的加快案件處理速度。


    趙立春的歸案,讓不知道多少人夜不能寐。外麵喜慶的鞭炮聲,在他們的耳邊聽來卻是嘈雜的惹人心煩。然而他們就從來沒想過,在此之前,他們又讓多少人夜不能寐呢?


    1991年春節燃放的煙花爆竹,可以說是建國、不,是中國有史以來最熱烈的一場了。


    哪怕是三十年後人們生活水平更高了,但限於禁燃令的限製,恐怕也不會有如此的盛況空前。


    很多人哪怕手頭不寬綽,咬緊了牙根,也要買上個幾千響、一萬響的鞭炮,大張旗鼓的放出來!


    為什麽?


    景城,過年雖然是個喜慶的日子。可對於工廠停工,已經半年多沒領到工資的景城紡織廠職工們來說,實在是喜慶不起來。


    東挪西借的日子過的久了,對於紡織廠職工來說,如何去笑仿佛都已經忘了。


    職工住宅區裏,年三十的天還沒黑呢,外麵城裏就已經鞭炮連天。可在這片社區,卻仿佛已經被整個世界遺忘。別說是鞭炮聲,就連做菜的爆油熗鍋聲都聽的很少。


    唯一的聲音,大概就是寒風吹起年久失修的木窗扇那單調的砰砰聲。


    忽然!


    小區裏不知從哪響起一陣極響、極響的車鈴聲,自行車鈴鐺那叮鈴、叮鈴的聲音清脆悅耳,可這和社區裏的氛圍卻是格格不入。


    隻見一個男人飛快的、用力的,振奮的、奔放的!發泄的!騎著自行車,邊騎邊聲嘶力竭的大喊:“所有職工都去廠裏開會了!所有職工去廠裏開會!王八蛋梁飛帆被雙開了!王八蛋梁飛帆被雙開了!紀委和檢察院的人,要搜集證據,歡迎大家去舉報啊!歡迎大家去舉報啊!老天有眼,梁飛帆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騎車的人或許此時已經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做什麽,隻是……隻是所有人都能從他的語氣中,領略到那種暢快淋漓、大快人心、久旱逢甘露、沉冤昭雪等等複雜到極致的情緒。


    然而更讓人難以置信的,卻是他話裏傳達出來的信息。


    一群群的人從樓房裏鑽出來,迫不及待的跟在這人的身後跑著,邊跑邊不可置信的大聲喝問。


    “梁飛帆被抓了?這是真的?不可能吧,他姐夫可是丁棠睦,啥人敢抓他?”


    “丁棠睦?姓丁的自己都tm的進去了,我一早就知道,梁飛帆也跑不了!”


    “早知道?早知道你沒說?”


    丁棠睦被人帶走已經快一周時間了,一些人固然是惶惶然不可終日。然而對於普通人來說,丁棠睦離的太遠了,遠到沒有什麽具體的概念。他的失勢究竟是否會對現實生活發生改變,誰也不敢保證。


    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們隻會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東西。


    而拔掉丁棠睦、趙立春這些人,最大的作用,實際上是拔掉了機器上卡住的異物,換掉了壞掉的齒輪。然後剩下的事情,就隻需要讓機器自己去運作,問題就能夠解決了。


    景城紀委並沒有用太多的時間,就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將紡織廠的廠長梁飛帆在廠裏控製了起來。


    聞訊蜂擁而來的工人們聚集在工廠的大院子裏,天氣雖冷,但場麵卻是熱火朝天。


    “同誌們、同誌們,大家不要著急。”站在花壇上的中年人,帶著狗皮帽子,說話的時候哈氣都能把他的臉擋住。不過在他說話的同時,幾百號工人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關於梁飛帆的犯罪事實,我們現在已經掌握有他賤賣國有資產、收受賄賂安排工作,貪汙瀆職等事項。為了能夠盡可能的挽回國家的損失,為了能夠挖掘出梁飛帆更多的犯罪信息,請大家盡可能對其進行檢舉揭發。我們市紀委今天就在這裏,陪著大家過年!梁飛帆現在就在他的廠長辦公室,由我們的人對其進行審訊。任何信息我們都可以立刻與其對質,他絕對逃脫不了法律的製裁!”


    “我來!我要說,我知道!”人群中站出來一個人,穿著破舊的景城紡織廠工作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梁飛帆有個女兒叫梁婉婷,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哥倫比亞大學讀書。我女兒是她的同學,不過可是通過新科基金派出去的公費留學生!她說梁婉婷在溫哥華不僅花錢大手大腳,而且還買了一棟別墅,開的是一輛寶馬汽車,車牌號是……哦,對了,是sb250。我們這麽多人連吃飯都不容易,梁飛帆的女兒卻能開寶馬!他不是貪汙犯,誰是貪汙犯?”


    “我也知道,我來說!”不等中年婦女說完,就又有人站了出來:“梁飛帆仗著他姐夫丁棠睦是市長,廠裏囂張跋扈。我們廠有個老職工叫夏川,常年積極工作傷了腰,結果批下來的醫療營養費竟然也被梁飛帆給硬是征用了五分之四,這筆錢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哪裏去了!可憐我老姐姐夏川沒幾年,病情發展嚴重,人在前年就沒了!這筆人命,難道不該算在梁飛帆身上?”


    “梁飛帆,你作惡多端,吃屎吧!”


    “吃屎啦,梁飛帆!”


    隨著人群裏響起的一聲咒罵,頓時一片激烈的喊聲從人群中爆發出來。


    “我,我有梁飛帆犯罪的切實證據!”之前騎著自行車滿大街通知來開會的那人站了出來,看到他的身影,周圍其他的職工紛紛安靜了下來。場上熱烈的氣氛,忽然多了些沉重。


    “這位同誌,你有什麽證據?”


    “什麽證據?我就是證據!”說話間,男人雙手一扯,將身上的棉衣從中間向兩邊拉開,露出了胸膛上一塊猙獰的傷疤。傷疤看起來崎嶇、糾結,橫跨了男人的胸膛,幾乎布滿了整個胸口。


    “我是景城紡織廠的原總工程師楊衷,1988年梁飛帆想要以15萬人民幣的價格,出售剛剛從美國引進的一批能夠紡織200支麵料的精紡設備。我在公司黨委會上表示了堅決反對,誰知道梁飛帆為了完成交易,竟然讓人在我家放火,妄圖將我燒死!”


    “我命大沒死成,可是我的父母、妻子和女兒……”


    聽到楊衷的這番話,不僅在場的眾人無不動容,就連悄然已經走近的一群人,也不由停下了腳步。


    “馮市長,您來了!”還是站在花壇上的市紀委的人眼觀六路,連忙從花壇上跳下來,向著紡織廠工人身後跑了過去。


    “你不用過來,大家讓讓,讓我過去。”


    代市長馮韶峰走到花壇旁,推開了中年人代紀委副書記連天遠,徑直向著楊衷走了過去。


    “楊衷同誌,發生在你身上的悲劇,是我、是景城對不起你。我代表景城,欠你一個道歉。我和景城,欠你們大家所有人一個道歉。”


    聽到對方竟然是景城的新市長,有人下意識的開解起來:“馮市長,這不能怪你。是丁棠睦,是梁飛帆……”


    “不,這就是我的責任。丁棠睦是市長,但是這些年我也是景城的副市長。我是有責任的……”


    “您有什麽責任?”楊衷搖頭:“冤有頭債有主,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過去什麽了?二戰德國,希特勒死了、戰犯審判了,連國家都被蘇聯拆了。可是新的德國就沒有罪孽了嗎?既然如此,德國總理勃蘭特為什麽要向波蘭人下跪?我並不無辜,我這個市長,隻是在待罪罷了。我自己雖然是幹淨的,但這不是我這麽多年沒有作為的理由。”


    “各位同誌,我向大家這些年受的委屈——道歉了!”


    說話間,馮韶峰竟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幹脆利落的普通一聲跪了下去!


    “馮市長,您不用這麽委屈……”


    見有人想要將馮韶峰扶起來,他擺了擺手,搖了搖頭:“我委屈?我不委屈,在千千萬萬個楊衷麵前,我有什麽資格委屈?難道這些工人們,不該得到一句‘對不起’嗎?和楊衷同誌為國家付出的代價,我慚愧,我無能,我失職……”


    “馮市長,您是好人,這些事情和您無關。”


    還是楊衷親自動手,將馮韶峰扶了起來。


    “同誌們,我們過去做的確實不夠好,但還請大家能夠再給我們一個機會。”


    馮韶峰誠懇的說道:“我們的生活暫時有些困難,但一定會好起來的。國家並沒有忘了大家,這不是,景城的社保基金賬戶已經成立了。隻要是國家職工的,都可以參加失業、養老、醫療這三項基本社會保險。至於工作問題,隨著市場化推進,我們景城地理位置確實不利於紡織業發展。但是市裏已經在籌備組建勞動公司,可以為大家在景城的企業中盡量調劑,提供就業培訓和基礎的最低工資保障,一定不會讓大家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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