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盛世 (六 上)與劉夫子話別時,卻是另一番情形。


    這位縣學裏說一不二的老夫子年齡不大,身材富態。


    雖然沒有楊老夫子那樣曾經在越王帳下襄讚軍務的傲人資曆,但年青時也是本地數得著的才子。


    書讀得多了,為人平和大氣,說起話來自然讓人如沐春風。


    “也好,當年陶朱公出身商呂,不照樣幫助越王吞了吳國麽?可見英雄不問出身,時運來時自可借風而起!”劉老夫子笑著安慰,眼睛不斷地向窗子外邊瞟。


    至於陶朱公範蠡是先輔佐越王吞了吳,還是先賺就了偌大家業,那些是細節,在一個輟學的無賴頑童麵前想必沒追究的必要。


    如果事先沒經過楊老夫子一番開導,這番話肯定要在李旭心中掀起巨大波瀾。


    可如今李旭已經勘破了這一層,劉夫子是真心也好,敷衍也罷,他已經看得淡了。


    拱了拱手,笑道:“謝夫子指點,先生終日操勞,想必還有重要事情忙碌,晚輩就不再打擾了!”“不急,不急,還不是些授業、解惑的瑣事。


    夫子我身負教化一地之責,實在不敢辜負皇恩哪!”劉夫子衝著京師方向拱拱手,嘴裏說著不急,身子已經把李旭送出了門來。


    臨下台階,老先生又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叫住即將走出大門的李旭,問道:“縣學的張秀是你什麽親戚吧!兩家生得近麽?”“我應該叫他一聲五哥,姑表之親!”李旭詫異地回過頭來,答道。


    對於張家小五,他沒什麽壞印象,好印象也不太多。


    二人應該算未出五服的姑表兄弟,但家境差得太遠了,血脈裏的緣分也跟著淡了下來。


    平素在學堂裏相遇,隻是彼此打個招呼。


    張家小五自有一番富貴朋友交往,李家旭官也沒麵皮去惹表哥生厭。


    “不錯,不錯。


    上穀張家是本地望族,有張秀在,這一門恐怕還會繼續發揚光大。


    我早就說過,那孩子是塊讀書的料子,嗬嗬,你不妨多與他走動走動,將來有這親戚和同窗雙重情誼在,他發跡後,與你少不了一番提點!”劉夫子笑嗬嗬地叮囑。


    “多謝先生了!”李旭再次拱手,轉身出了劉家院門。


    看到自己的青花騾子,才霍然想起臨來前自己還給劉先生準備了一份禮物。


    此番拜別得過於匆忙,居然忘記拿進院子去。


    ‘不如省了,家中小狼正缺吃食。


    ’李旭望著騾子背後了一小捆牛肉幹笑道。


    飛身上騾,快步往家趕,還沒出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聽見身後有馬蹄聲追了過來。


    “旭倌,旭倌兄弟!”五哥張秀的聲音緊跟著在背後響起。


    出了縣學附近的成賢街就是鬧市口,這兩條街道以擁擠聞名,牲畜向來無法跑快。


    李旭無機會佯裝聽不見表哥的呼喚,隻好帶住坐騎,回首問道:“五哥,你喊我麽?”“當然是喊你啊,除了你,我還有幾個旭倌兄弟。”


    張五娃策馬追了上來,氣喘籲籲地抱怨。


    “看見你出了縣學,我就趕緊追了過來。


    沒想到你**這匹騾子,腳程還真不差!”“哪裏比得上五哥的青雲驄,那可是萬裏挑一的名種!”李旭拱了拱手,謙虛地道。


    “什麽青雲驄,馬販子的話你也信?你真的要去經商麽?一點兒也不想讀書了?”張五得意地用皮鞭磕了磕鍍銀的馬鞍,笑著追問。


    “不讀了,父親年紀大了,需要有人幫他。


    再說,我也不是讀書那塊料子!”李旭點點頭,回答。


    “可惜,真是可惜。


    昨天劉夫子還說,整個縣學裏,就你我兄弟開了讀書的竅。


    我那姑夫想必也是一時計短,要不,我跟我爹說說,讓他出錢幫襯你們一下!”“五哥美意,我本該拜領。


    但家父心意已定,還是不拂了他的意吧!”李旭再次拱手,婉言拒絕。


    表舅張寶林家的錢,除了被逼到死胡同的人,整個上穀哪個敢借?去年舅舅借了他十幾吊錢,結果賠進半數地產。


    自己這個表外甥如果上門告貸,恐怕李家那幾畝薄田,禁不住表舅大手一捋。


    “也罷,行萬裏路勝過讀萬卷書!”張五娃搖頭晃腦地說道。


    用皮鞭敲了敲精銅馬鐙,繼續問道:“聽說你前日獵了一頭母狼,有毛驢般大?”“都是大夥謠傳,真有那麽大的狼,我早被它吃了,哪裏有機會獵它。


    表哥還有別的事情麽?”李旭沒有在馬路中央與人閑談的雅興,帶了帶坐騎,準備就此告別。


    “且不忙走,你我是兄弟,又是同窗好友,讓我來送你幾步!”張五娃的話讓李旭聽起來心裏一暖。


    可接著,對方的話就把本意暴露了出來。


    “我聽說你還掏了隻小狼崽,銀灰色皮毛?”“那也是謠傳,小崽子的毛色,向來都是灰突突的!”李旭一邊徐徐前行,一邊應道。


    “逆了季節生的孽障,還是獨伢,怕是養不大吧!況且狼性野,你將來未必製得住!”“能養多久養多久,我也是一時興起。


    將來長大了,就放到深山裏去,任其自生自滅!”李旭有些不耐煩了,連日來,關於小狼無法養大的話,他一天能聽到十幾回,耳朵上的繭子都磨起了老高。


    “不如把它讓給五哥,我廚房有的是碎肉,好過跟了你受苦。


    我給你十個錢,你說,怎麽樣?”張五娃打馬追上幾步,陪著笑臉問。


    李旭詫異地看了表哥一眼,搖搖頭,繼續趕路。


    “要不,二十個,不能再多了。


    一條訓好的獵狗也值不了這個數!”張五娃不易不饒,繼續追著侃價。


    “五哥,那小狼本來就不值一錢。


    但那是我的!”李旭回過頭,眉毛豎成了兩筆濃墨。


    “實話跟你說了吧,旭倌!劉大官仗著他家賽虎犬個頭大,總欺負我的狗小。


    所以我想養條狼來報仇。


    那東西天生喝血吃肉的種,憑你的家底,根本不可能養得活。


    不如轉讓給我,看在親戚的分上,我給你五十個錢救急,也好過你舍了學業去從賤行!”張五娃策馬攔住李旭去路,急切地說道。


    “五哥,君子不奪人所好!”李旭黑了臉,大聲道,“況且,它是狼,不是狗!”說罷,推開張五娃,縱韁而去。


    “旭倌,旭倌,咱們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張五娃策馬急追,焦急的聲音在街頭回蕩。


    “我再說一遍,它不是狗!”接下來數日,李旭俱在與親朋好友、族人同窗的話別中渡過。


    眾人聞聽他要棄學從商,有人惋惜,有人慶幸,更多的人則是好心地前來安慰,讓他且順天命。


    在飽含了人間冷暖的目光中,日子過得倒也快。


    轉眼來到月末,心結早已被老夫子幾句話解開的李旭除了不舍之外,內心深處反而湧起了對幾分流浪的喜悅與期待。


    幾乎寸步不離的小狼崽子仿佛更理解主人心態的變化,綴在李旭腳邊,不斷地打滾耍賴討要吃喝。


    雖然沒有足夠的肉食可吃,與人一樣有了固定進食機會,小狼崽依然發育得極其迅速,雙眼睜開後即不肯在躺在李旭為其安排的木箱中休息,而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李旭腳邊亂跑。


    對於這樣一個逆季而生的怪胎,左右鄰居和族中長者甚為不喜,幾度找上門來要求李懋將狼崽子處理掉,以免其長大後為禍鄉鄰。


    待聽說李家唯一的兒子輟了學,馬上準備去從事賤業,硬氣話也就無法說得出口。


    士農工商,百藝之中,商人排在最末。


    尋常人家子侄能在田間刨得一口吃食,都不會曲身為商賈。


    務農者可以憑借苦讀或別人賞識改變命運,而從商者,這一輩子就要被打上商人得印記,永遠沒有讀書做官的機會。


    大多世人皆羨慕比自己過得好的鄉鄰,巴不得人家遭災。


    而遇到境況比自己差的鄉鄰,反倒心生幾分同情。


    “反正這東西注定長不大!”“反正他走時會把這孽障帶走!”鄰裏族人們自我找著借口,陸續離開了李懋的家。


    “你不但要長大,而且要比別人大。”


    落日下,李旭對著自己的小狼講。


    小狼在地上打一個滾,嗚嗚嗯嗯叫喚數聲,以此來回答李旭的叮囑。


    “不如我就叫你甘羅!”李旭摸了摸小狼絨絨的短毛,笑著說道。


    突然間從一個眾人矚目的少年才俊,變成了一個大夥不願意搭理的小行商,雖然那天已經被楊夫子及時解開了心結,但巨大的生活落差也使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


    一言一行間,除了原來的坦誠敦厚外,又多了幾分玩世不恭。


    甘羅十二歲為相,是世人眼中少有的神童和幸運兒。


    既然小狼崽被所有人稱為孽障,黴運纏身,李旭就偏偏給他取一個世間最幸運的名字。


    至於無聊的人是否為此火冒三丈,李旭不想管,也管不著。


    “甘羅,甘羅!”一個少年在陽光下邊跑邊叫。


    “嗚嗚,嗚嗚!嗷――”小狼張開四蹄,銀灰色軟毛在暮色中飛舞。


    酒徒注:獨伢。


    狼通常一胎多生,大部分幼崽會夭折,如此才保證整個物種不滅。


    所以,獨胎狼崽被視為養不活的怪物。


    請大家多多支持,新書不易。


    家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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