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沉(六下)李旭知道眾將校畏懼什麽。


    韓世萼背後的家族雖然不如其他降敵將領背後的那樣強大,但韓世萼本人,卻是個早已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


    據說此人在兵法方麵的領悟能力和武技方麵的造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過楚國公楊素的稱讚。


    這些年來由於天下太平,他雖然沒得到什麽單獨領兵的機會,但才名卻越傳越廣。


    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後,待大隋老一輩將領陸續作古,韓世萼將繼承宇文述成為軍中第一人。


    其餘少年才俊,如來護兒的五子來弘、虎賁將軍羅藝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韓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傳說中那麽強。


    並且,對方的名氣越大,越令他心裏升起躍躍欲試的念頭。


    從軍之後,他已經接觸過一些有名望的貴胄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


    經驗告訴他,這些人除了對官場風雲的洞察力敏銳一些外,其他方麵,和自己差不多。


    他們也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方麵,也有膽怯和失去冷靜的時候。


    麵對危機時也會驚慌失措,冷汗直流,無論外在表現和內心感受,普通的什麽樣,他們也什麽樣。


    “如果我在野戰中擊敗韓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時在書院,總是希望取得比同門師兄更好的成績般熱烈。


    他不畏懼韓世萼的名頭,至於對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營主動攻擊他,而是他帶著叛軍追殺過來,韓氏家族再不講理,也不能要求雄武營挨打不還手吧?抱著這種心態,他帶領著雄武營瘋狂趕路。


    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戰馬支持不住掉隊,但剩下的士卒卻越來越精幹。


    開始長途奔襲的第六天傍晚,雄武營終於在一個名叫安陽的小縣城內停下了腳步。


    此地距離黎陽隻有一百多裏路,距離汲縣渡口也不到二百裏。


    大軍的行蹤,已經無法繼續隱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幹脆讓士兵們進入縣城,好好地養精蓄銳。


    新一天到來後,雄武營分成兩部分。


    主力兵馬偃旗息鼓,沿安陽至黎陽的官道悄然行軍。


    另有三百多名身體狀態已經無法參加戰鬥的士兵由別將李安遠帶領,打著雄武營的旗號繼續向汲縣渡口趕路,擺出一幅即將攻取汲縣,切斷黃河南北兩岸叛軍聯係的姿態。


    當大軍經過湯陰縣時,宇文士及和李旭發現自己的疑兵之計實屬多此一舉。


    敵軍不會上當的原因不是由於其主將多聰明,而是自安陽致永濟渠之間的寬闊地域,除了幾個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門都用石塊塞起來的湯陰城外,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人煙。


    沒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有叛軍的斥候和細作在附近隱藏。


    大軍行動被泄漏的可能更是無從談起。


    實際上,即便楊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經沒有人居住的村莊裏埋伏下細作,那些人也分辯不出雄武營是官軍,還是響應楊玄感號召從附近趕往洛陽助戰的土匪。


    自從楊玄感在黎陽舉起了“義旗”後,河南諸郡隱藏在深山野嶺的土匪馬賊全都下了山。


    這些人打著“為天下解倒懸之急”的旗號,四下劫掠,逼良為盜。


    不到一個月,各自的隊伍就都膨脹了數十倍。


    其中規模最大者如韓相國部,人數已經達到十多萬。


    即便那些規模稍小些的,人馬數量也在一萬之上。


    經曆連續數日的長途行軍,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還有五千出頭。


    比起橫行鄉裏的土匪流寇的規模來,他們簡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馬賊。


    外表上,這夥人除了戰馬的數量多一些外,也的確看不出與流寇有什麽區別。


    特別是身上那身髒兮兮的鎧甲,還沒有叛軍身上的帆布甲光鮮。


    附近規模大一點的綹子發了財都知道弄些錦緞來,給頭目們做件幹淨整齊的綿甲、戰袍,而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騎兵,卻自稱是大隋官軍,問天下誰人敢信。


    李家集、蔣家寨、周家莊,先後有三四個結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營後就點起了報警的狼煙。


    他們把官軍當成了土匪,用長弓大弩遠遠地問候。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湯陰縣,見到雄武營靠近城牆,該縣縣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亂箭。


    然後親自登上城樓,請教前來打劫的好漢們需要多少孝敬才肯離開,如果數量合適的話,湯陰縣令願意出自己的家產為百姓謀條活路。


    如果數量太多,湯陰縣就寧願戰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沒時間跟這些人解釋,帶著弟兄們繞城而過。


    在湯陰縣東南五裏外,眾人穿過橫跨永濟渠的浮橋,轉道向南。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麽糟蹋的!”張秀嘟嘟囔囔,將數日前周大牛描述上穀郡百姓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周大牛。


    他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小肚雞腸,黎陽附近的的風貌確已經不像人間。


    如果把上穀郡麥子熟了沒人收的景象稱作淒涼的話,黎陽周圍地區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到處是被踐踏成荒地的農田,到處是被焚毀的房屋。


    有些瓦片和磚牆還呈青黑色,仿佛大火剛剛被雨水澆滅後不久。


    有些土坯卻已經被風雨弄酥了,斷裂處又長出茸茸的新綠來。


    “我,我們汝南郡的土比這肥,人,人也比這心善,也比這的人愛惜糧食!”周大牛臉紅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鄉人辯解,“不信你問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們汝南人的秉性!”他把頭轉向同伴求援,素來與他交好的錢小六卻不肯再為大牛打馬虎眼。


    南岸各地的亂兵比北岸各地還多,據晚上在中軍帳外偷聽來的消息,韓相國的隊伍已經攻取了陽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楊玄感的將令攻取襄城。


    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紛紛響應,焚毀村寨無數。


    而汝南距離襄城不過百裏,楊相國的兵馬雖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可殺人和燒房子也是他們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們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無奈又焦急地低吼。


    叛軍們做的事情和雄武營在遼東對高句麗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樣。


    都是肆無忌憚地破壞,所過之處,唯剩焦土。


    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他忽然發現自己十分渴望戰鬥。


    不是為了建功立業,也不是為了炫耀。


    他想讓自己的家鄉恢複安寧。


    雖然安寧的日子裏,大多數人都過者饑一頓,飽一頓的窘迫日子。


    但至少大多數人能夠活著,不像現在這樣無處容身。


    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們圍在中間的主將看去,從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樣的焦急和憤怒。


    李旭的眼睛早就急成了血紅色。


    在遼東縱兵破壞時,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甚至帶有某種複仇的快意。


    而此刻看到楊玄感的叛軍以同樣手段對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覺出離了憤怒。


    “夫子會不會已經死在亂軍中了?”這個想法令李旭心中一個勁兒地冒煙。


    如果夫子在楊玄感身邊,他應該不允許眼下的慘劇發生。


    在旭子的記憶中,授業恩師楊夫子是個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


    有他輔佐,楊玄感應變不會殘害百姓才對。


    可事實不像他猜測得那樣簡單,號稱要“解民倒懸”的楊玄感殺起自己的同胞來,並不比殺外寇來得手軟。


    如果他們殺人的原因是為了奪取補給,這種罪惡還可以原諒。


    但事實上,黎陽倉裏的糧食夠亂軍吃上好幾年,叛軍對周圍村寨的洗劫,純粹是為了發泄!亂兵如匪,旭子深刻地體會到了古人用詞的準確。


    自從過了永濟渠,空氣中就一直彌漫著或濃或淡的惡臭味道。


    他清楚這種味道的來源,去年前往馬砦水送糧時,那些被高句麗人壘城骨寶塔的人頭上就散發著類似的味道。


    這種味道一次次衝撞著他的理智,幾度將手伸向黑刀,他又強忍著怒火將手扯開。


    距離叛軍的老巢已經很近了,將士們不能再像前幾天那樣急行軍。


    他們需要慢慢前行,在行軍途中恢複近日來消耗掉的體力。


    “理由都會很動聽,包括搶劫和殺人!”宇文士及盡力用平和的語言安撫主將的情緒。


    他也被楊玄感的作為驚呆了,雖然那些百姓在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賤若螻蟻。


    可如果螻蟻們如果都死絕了,接下來要餓死的就是蟻王、蟻後和蟻兵。


    同一個螞蟻窩遭了災,大夥誰都跑不掉。


    “希望他們將來有勇氣麵對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


    他不想再為生擒某些人或陣斬某些人再費心思了。


    除了恩師楊夫子外,這些人都該死。


    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子,家族曾經為大隋立下過什麽功勞。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怒火燒焦了的時候,在距離目的地五裏左右,斥候發現了敵軍的旌旗。


    “嗚╠╠嗚╠╠嗚!”警報聲接連從遠方傳來,旭子帶住了戰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嗚嗚嗚,警報聲越來越急,折磨著人的精神。


    派往前方的斥候陸續跑了回來,除了校尉李孟嚐直接衝向中軍外,其他人都遠遠地避開本軍正麵,打馬向側翼繞去。


    跟在斥候帶起的煙塵後,是一股巨大的煙柱,遮天蔽日。


    “敵軍出城迎戰,大概三萬餘人,打得是黎陽郡守的旗號,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戰馬,不到百匹!”李孟嚐氣喘籲籲地匯報。


    在斥候頭領這個位置上,他做得非常盡職。


    李旭點點頭,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


    然後把黑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斜指向前:“搶站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攻擊陣形!““將軍有令,搶戰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列攻擊隊形!”傳令兵們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旗,高舉起來,大聲叫喊著向隊伍後方馳去。


    整隊人馬驟然加速,飛卷過原野,在敵軍之前衝上右前方的一個緩坡。


    以主帥為中央散開,列出一個巨大的牛角形陣列。


    大隋兵馬以團為基本單位,戰時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


    如果訓練有素且士卒人數滿額的話,五軍可以再變化出雁陣、缺月、鋒矢、利錐等二十餘種陣型。


    而眼下雄武營的訓練程度遠沒達到隨意變陣的地步,所以隻能勉強擺出各牛角形。


    分出左右兩翼和中軍,以應對戰場上的變化。


    “快,快點,抓緊著!“親兵校尉張秀氣喘籲籲,催促著周大牛等人從馬背後的行囊中找出一麵幹淨的大纛旗,綁在長槊上,由幾個人合力舉直,重重地插入地麵。


    “大隋”“雄武”旌旗兩側,四個金色的大字迎風飄舞。


    “雄武,雄武!”李旭縱馬出列,在軍前揮刀呐喊。


    四千餘人立刻跟進,用橫刀和長槊舉出一片鋼鐵叢林。


    對麵的煙塵慢慢凝固,叛軍陸陸續續停了下來,一邊議論著,一邊用驚詫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飄揚的戰旗。


    ‘敵軍訓練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斷。


    ‘他們的兵器很差,鎧甲很差,隊形很差,主將?’他目光看向對方中軍,卻看到一群身穿錦緞的家夥。


    楊夫子的筆記上,隋軍突然遇到缺乏訓練的陳軍,采取的戰術極其簡單。


    “敵軍沒準備,咱們一鼓而破之。


    一會兒,我帶左翼騎兵直搗其中軍,士及兄從側麵繞過去,擊其後路!”李旭回過頭來,對著宇文士及命令。


    目光轉向張秀,他的話變得嚴厲,“你,帶著大牛他們幾個守旗,人沒死光,戰旗就不能倒!”“怎麽又是我╠╠╠遵命!”張秀抗辯了半句,後半句話被李旭的目光硬壓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卻仿佛受了什麽打擊,反應速度遠比平時慢。


    “你叫我什麽?”他如夢初醒般追問,壓根沒注意到旭子以主將的身份給監軍下命令是否越權。


    “左翼各團,跟我來!”李旭躍馬向前,舉刀高呼。


    劇烈的馬蹄聲瞬間淹沒了宇文士及的聲音。


    十幾個團兵馬洪流一般衝下了山坡,以李旭為刀鋒,直搗對方中軍。


    “仲堅,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聲嘀咕,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右翼兵馬,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


    “右翼,跟我迂回,殺他娘的!”宇文士及縱馬衝下山坡,心中覺得說不出地痛快。


    家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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