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取舍 (七 下)城牆上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很快,負責防守其他三麵城牆的將士們也得到了勝利的消息,一齊加入進來,把快樂的氣氛推向頂點。


    他們守住了黎陽,他們扭轉了整個戰局。


    雖然在半月之前,他們還屬於剛剛被納入府兵序列的弱旅。


    但此戰之後,雄武營驍果的名字將和腳下這座城市一道,響徹整個大隋。


    煙塵中不斷有騎兵衝出,毫不留情地將已經崩潰的叛軍砍翻在地。


    失去鬥誌的人們或者丟下兵器,跪在地上乞求活命,或者邁開哭喊著逃遠,沒有人再鼓起勇氣抵抗,也沒有人再惦記城內的糧食。


    如果此刻城牆上歡呼者和城下的逃命者仔細觀察一下戰場上的情況,大夥就會驚詫的發現騎兵的人數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多。


    雖然馬蹄帶起的塵煙直衝雲霄,但踏著煙塵衝出來的戰馬卻越來越稀落。


    “有點怪!”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從最初的激動中冷靜下來後,他終於發現了城下騎兵數量居然不及潰卒十分之一。


    “不是援軍,是咱們丟在路上的弟兄!”李旭收起黑刀,刻意把聲音壓得非常低。


    援軍人數可能不足五千,清一色的騎兵。


    伴隨騎兵們一同追擊敵軍的,還有很多空著鞍的戰馬。


    放眼整個大隋,保持這種人數比戰馬還少之怪異配比的隊伍隻有一個,那就是自己麾下的雄武營。


    數日前,千裏奔襲黎陽,他和宇文士及把體力不支的士卒和戰馬全部丟在了沿途驛站中,交給別將慕容羅來收容。


    計算時間,弟兄們恰好能在這個時候趕到。


    “你說,你說城下是慕容別將帶著咱們的老弱病殘!”宇文士及指著遠處的潰軍,瞪大了血紅的眼睛。


    忽然,他開始放聲大笑,捶胸頓足,眼淚滾滾流下,衝得臉上的血汙白一道,紅一道。


    “李密,李密買塊豆腐撞死算了”他一邊笑,一邊哭罵。


    “什麽才華橫溢,什麽名動天下,狗屁,全是吹出來的,全他媽地是吹出來得。”


    少年時就得到已故楚公楊素的讚譽,多少年來一直是大隋世家子弟學習的楷模。


    掛角讀書,胸懷溝壑。


    麵對這樣一個對手,宇文士及說自己心裏不害怕,那是裝出來安慰麾下將士們的。


    當他發現自己終於擊敗了多年來的楷模、榜樣,而那個家夥隻是個沽名釣譽的銀樣蠟槍頭,心中的感覺,絕不可隻用高興來形容。


    “天黑,他們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有咱們的人殺來。”


    旭子疲憊低笑了笑,低聲回應。


    對手的名氣本來就沒給他帶來多大壓力,因此,在這個時候,他反而更能看清楚敵人失敗的關鍵。


    叛軍上下一直擔心著大隋援軍的到來,所以他們的斥候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宇文述老將軍所率領的主力那邊,以至於忽視了來自西北方向的威脅。


    當慕容羅帶著雄武營掉隊的弟兄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戰場的時候,打了一整天仗,又累又餓的叛軍當然沒時間再去考慮這支隊伍是不是大隋主力。


    所以,他們不可避免地崩潰了,崩潰得非常徹底。


    贏得戰爭的因素不僅僅是用兵,有時還需要一點點運氣。


    無疑,今天的所有好運都落在了雄武營頭上。


    對於試圖與外敵勾結,毀滅自己國家的人,可能冥冥中的神靈也覺得其品行卑劣。


    “追不追?”宇文士及笑夠了,抹了把臉,又問。


    正式援軍估計還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趕到。


    如果不趁此機會殺得李密魂飛魄散,恐怕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這個無恥的家夥會再聚集兵馬前來找大夥的麻煩。


    “我想追,可咱們怎麽出城啊?”旭子聳聳肩,用一臉苦笑來回應宇文士及的問話。


    他知道宇文士及在擔憂什麽,但黎陽城的四個城門在昨夜都被大夥用沙包堵死了。


    雖然此時駐守在南、北兩麵城牆上的弟兄們建製完整,把他們調派出去,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你隻要準許他們出城追殺,搶功勞就是了。


    至於怎麽出城,他們自己會想辦法!”宇文士及神秘地笑了笑,指點。


    李旭知道宇文士及肚子裏鬼點子多,此刻機不可失,他不得不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發出軍令。


    要求南北兩城守軍“出城追逃”的令旗被綁上旗杆,高高地升了起來。


    南北兩麵城牆上的歡呼聲忽然一滯,然後,更高的歡呼聲再度響起。


    很快,拖著疲憊身軀爬上敵樓最高層的旭子就看到了發生在南北城牆上令人震驚的一幕,將士們將係在內側城牆的繩索快速轉移到外側城牆上,然後,有士兵從城頭溜下來,跑到城西,抬走叛軍遺棄的雲梯。


    然後,大隊的守軍順著雲梯的繩索,魚貫而下。


    “你留下守城,我出城去看看!”李旭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滿臉佩服。


    接著,他就抓起兵器,快速跑下了樓梯。


    當他帶著二十幾個還能走得動路的親兵順著叛軍搭建的魚梁大道趕到城下的時候,校尉崔潛和李孟嚐已經各自帶著兩千最強健的士卒在西城外列隊待命。


    “你們兩個領軍銜尾追殺,注意別落入敵軍陷阱!”旭子用目光在弟兄們的臉上掃了一遍,大聲命令。


    “是!末將定不辱命!”崔、李二人答應了一聲,帶著麾下士卒,一路呐喊著向遠方衝去。


    “咱們也去追一程!”旭子拖在疲憊不堪的身軀,回頭對著張秀等人說道。


    他這個級別的將領,已經不再需要靠搜集人頭來積累戰功。


    但不再親自“送”李密一程,旭子心裏終究覺得不放心。


    張秀點點頭,帶著弟兄們跟在了主將身後。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們這一夥渾身是血但士氣高昂的隊伍在霞光中顯得十分醒目。


    很快,就有騎兵發現了自家主將,大夥歡呼著向李旭身邊聚攏,順路牽來幾匹空著鞍子的坐騎。


    “將軍大人來了,將軍大人親自來迎接大夥了!”騎兵們興奮地將這個消息傳遍整個戰場。


    “參見李將軍!”“見過將軍大人!”不斷有軍官趕過來與李旭見麵,同時帶來更多的空鞍坐騎。


    從軍官到士兵,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崇拜。


    李將軍是個善於製造奇跡的人,他在遼東製造了一次,在黎陽城外製造了一次。


    至於今天這場勝利,雖然完全由別將慕容羅指揮,但將士們還是本能地將大部分功勞歸屬到旭子頭上。


    周圍漸漸聚集了二百餘騎,李旭跳上戰馬,回頭向黎陽城上抱了抱拳,做了個拜托的手勢。


    然後縱馬向敵軍潰逃方向追去。


    “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貪功!”宇文士及笑著搖了搖頭,緩緩走下敵樓。


    這是一場大勝,平叛過後,擺在旭子和他麵前的將是一條燦爛無比的金光大道。


    這是他憑借自己雙手打出來的,沒依賴宇文家族半點勢力。


    他又擦把臉,驕傲地仰起頭。


    “七斤,慕容別將在哪!”李旭在疾馳中扭頭對身邊一個穿著校尉服色的人問道。


    他記得此人叫王七斤,是自己從護糧軍中一路帶過來的。


    在趕往黎陽的途中此人因為戰馬失蹄被摔傷,當時安置在真定附近的驛站。


    “已經帶隊追上去了,咱們人少,慕容別將說不能給叛軍喘息的機會,以免他們看出虛實!”王七斤挺了挺胸脯,大聲回答。


    朗將大人能當眾叫出自己的名字,讓他感到非常自豪。


    雖然從護糧軍追隨旭子來的老弟兄們都不過五十幾個,隻要還活著的,王七斤自己也能精確地描述出每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咱們也追吧!天完全黑下來就收兵!”李旭提了提馬韁繩,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慕容羅是個合格的將領,他的判斷非常準確。


    疾馳中,旭子突然發現,自己麾下人才濟濟。


    李孟嚐、慕容羅、崔潛、趙子銘,幾乎每個人都是獨當一麵的好手。


    此戰之後加以時日,自己也許真能打造出另一隊虎賁鐵騎。


    想到這,他熱血上湧,身上的疲憊居然瞬間減輕了許多。


    戰場上形勢非常混亂,東一股,西一股,到處是匍匐在地上,等待人宰割的叛軍。


    一小隊一小隊的騎兵在這些失去抵抗勇氣家夥的身邊高速衝過,沒人停下來收容俘虜。


    如果有俘虜不幸擋住了他們的道路,騎兵們就立刻用橫刀和馬蹄開出一條道來。


    而那些被屠殺者則哭喊著,向更遠的地方逃開,跑出數步,發現沒有馬蹄追來,就雙腿發軟,再次撲通一聲跪倒於地。


    大約追了小半柱香時間後,李孟嚐的旗號出現在旭子視線中。


    戰馬無法出城,由騎兵改為步兵的弟兄們走得不算快,並且秩序非常混亂。


    他們發現了一群呆立在野地裏,六神無主的叛軍,然後,有兩百餘名提著不同兵器的士卒從李孟嚐的旗號下分出來,將這夥潰卒圍住,命令他們放下兵器,跪好。


    緊接著,在旭子眼前就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雄武營的弟兄們揮起兵器,對新投降者進行了屠殺。


    他們毫不猶豫地用菜刀、削尖的木棒、戰場上揀來的長矛、橫刀捅入對方的身體。


    在對方哭喊求饒聲中將他們殺死,然後用利刃鋸下血淋淋的腦袋,收集財物一樣丟進事先準備好的草袋中。


    被屠殺的叛軍不敢反抗,大聲哭喊著四散奔逃。


    早有準備的雄武營弟兄們四下圍攏,用羽箭、投矛將他們逐一放倒在紅彤彤的暮色裏。


    這一刻,天和地是紅色的,每一個殺人者的眼睛也跳躍著紅色。


    一閃一閃,像極了入夜後草原上出現的狼群。


    “住手,誰叫你們這麽幹的!”李旭看得肝膽俱裂,衝上前,大聲喝止。


    “哎呀,嚷嚷什麽你啊,假慈悲麽。


    不殺了他們,咱們拿什麽脫罪,拿什麽請功?啊!”一個背對著李旭,身穿帆布鎧甲的雄武營新兵大聲反駁道。


    入營太晚,他還沒來得及能熟悉主將的聲音。


    所以,直接把背後的李旭當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新兵蛋子。


    “郎將大人命令你們住手!”王七斤揮動馬鞭,劈頭蓋臉打了過去。


    鞭梢上巨大的力道帶著新兵的身體轉了半個***,將他重重地抽翻在血泊中。


    “郎將大人有令,不得亂殺!”騎兵當中,又傳來張秀疲憊不堪的命令聲。


    這回,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握著滴血的兵器,呆呆地站在一堆屍體旁。


    騎兵們快速上前,圍了一個大***。


    忙碌的殺人者和正在哭喊求饒的被殺者都被鎮住了,有人背上解下染血的行囊,悄悄地丟到了地上。


    有人尚憤憤不平,但看到李旭眼中的怒火和騎兵們高高舉起的橫刀,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誰,誰叫你們這麽幹的?”李旭用馬鞭指著自己麾下的弟兄,憤怒地吼叫。


    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剛剛加入雄武營的新兵,他們還穿著和叛軍一樣,帆布做成的鎧甲,持在手中的兵器也五花八門。


    如果不仔細分辯,你根們看不出來他們和叛軍什麽區別,同樣黃色而粗糙的臉,同樣被生活壓得有些疲憊腰,同樣茫然中閃爍著狡訐的眼睛。


    迫於主將的威名,士卒們不敢還嘴。


    但是,他們並不服氣,腳在泥地上用力碾著,碾出一個個小土坑。


    被殺者的血漿就匯聚過來,在血漿中凝聚成一個個小窪,殷紅殷紅地,晃得人眼睛發燙。


    “他們是為了贖罪!”發覺事情不妙的李孟嚐悄悄地跑了過來,湊在旭子戰馬後稟報。


    他並不認為殺俘是一種罪惡,如今雄武營中降卒的人數是老兵的數倍,隻有通過殺戮,才能讓降卒們將心中的忐忑和戾氣完全釋放。


    也隻有通過鮮血,新兵和老兵們才能彼此牢牢地粘合在一起。


    而那些被殺的無辜者,他們隻是雄武營崛起過程中不得不付出的犧牲品,粘合劑,如是而已。


    “贖罪?”旭子忽然發現這個詞自己很熟悉。


    在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勝利者抓住戰敗者後,也做了同樣的事。


    甚至在不久之前,自己親自監斬了戰敗投降的元務本。


    隻是前兩場屠殺做得盛大而神秘,而這一場,卻有失於簡單粗糙。


    “你願意贖罪麽?”茫然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


    他看見天地間,無邊地血色向自己撲過來,又濕又粘,壓得人無法喘息。


    酒徒注:今天隻一更了,沒辦法,聖誕節,事情太多。


    既入他鄉,酒徒也得隨俗不是?家園跳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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