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冰盞胡同的賢良寺因為慈安皇太後的萬壽盛典也被裝飾一新。山門外掛著的大紅色宮燈和氣死風燈在暗夜裏搖動,燈影裏一群群翎頂輝煌的官員出出進進,談笑風生,紅頂子有那麽十幾位,其餘都是些三四品上下的。可仔細瞧,京官們大都穿著補丁朝服、脖子上掛著算盤珠子,有的戴著紙糊的官帽,有些人的朝靴洗的發白,還有的官帽上當啷著粗線縫到一塊的頂戴花翎。


    出了山門,剛才還文質彬彬的大人們吐痰的、打嗝的、打哈氣放屁的、在牆根兒撒尿的各種細碎聲響和有些人嘴裏的大蒜味、屁味和摳腳丫子腳臭味混合在一起,被小風一吹,演奏出一曲別致的春江花月夜。


    而山門裏,


    “您吉祥!令尊好?令堂好?太太好?大少爺好?小少爺好?小姐好?代我向老爺子、老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問好,還有姑太太、姑……”


    “劉兄?!不…不…不!劉中丞!咱們同年裏可就是您官位高了,明兒我就把同年帖子送來,另備一封門生帖子,您以後可就是小弟的老師了,老師在上,請受晚生……”


    “您留步!甭送!下回大人進京小弟還過來請安,約上咱們的老同年一起給大人您接風呐!”


    這群釘在糞便上大頭蒼蠅似的官兒絲毫不顧及午夜的秋涼和正在巡街的五城兵馬司的巡城禦史。


    道理很簡單,賢良寺是什麽地方?原先是雍正朝第一寵臣怡親王允祥的府邸,雍正皇帝於自己的愛弟薨逝後,悲痛之餘加恩冊封允祥為世襲罔替親王――俗稱鐵帽子王。並將允祥的王府改建成賢良寺給弟弟的在天之靈祈福。


    可後來即位的乾隆皇帝不知對小時候十分疼愛自己的十三叔允祥有什麽成見,乾隆二十年不僅下旨把史書裏的《怡賢親王傳》一概刪掉,還把原址位於帥府胡同占地上百畝的賢良寺全部拆毀,縮建於現在的冰盞胡同,現而今山門上掛著的石青九龍鎏金“敕建賢良寺”匾額正是雍正皇帝的禦筆,昭示著它的與眾不同。


    這座寺廟並不接待普通香客,因為離紫禁城很近,為方便朝見皇帝所以大部分進京述職的督撫多居於此,占地廣闊,風景幽美,亭台疏立的寺院比起外省在京的會館當然更適意封疆大吏居住。


    太後壽典,各省的督撫早把政務扔在一邊狗屁顛的趕了來。各部院衙門的窮京官遇上這個打秋風收銀子的好機會能不動心?


    嗬嗬,誰也不會和白花花的銀子有仇。


    更為實際的是,巡城禦史如果一進門遇見的不是兩廣總督就是湖廣總督,一轉身看見的興許就是山東巡撫和雲貴總督,更頭疼的是一群整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各部院上司,才正七品的巡城禦史怎麽敢讓比自己高好幾級的大人們閉嘴呢?


    不想在官場混了?!


    子時已過。來來往往執手相送的官員依舊絡繹不絕。西跨院門口站著剛送完客人的兩人,轉身進屋準備休息,身穿海藍色外褂的青年人中等身材,看起來頗為精明,異常恭敬的跟在一位著天青寧綢長袍,腳蹬黑緞涼裏朝靴的老人背後,可煞作怪的老人邊走邊吸著一根滿北京都少見的英國雪茄。


    “中堂”青年人開了房門低聲發起了牢騷“屬下怎麽也想不到,京城裏這起子官兒這麽不成器!怎麽咱們剛來沒幾天就找上門來打秋風?!都是吃朝廷的俸祿,剛才燈影底下屬下細細瞧了,有穿高麗紙補服的、有朝靴漏了腳趾頭的、還有一臉煙色看著好幾日沒睡覺的,這哪是朝廷命官哪,活脫脫咱們天津廟會裏拌小鬼的乞丐嘛!還都年兄、年弟的招呼,一個翰林院的老編修給我遞了同年帖子,我一問,好家夥!都快八十了,是道光十年的進士,那時候我爹才剛六歲,我更不知道在哪呢!塞了五十兩銀子才打發了,您說可笑不可笑!”


    “嗬嗬嗬,杏蓀,你在天津哪能看的見這些個魑魅魍魎?這是京城多少年的一景,我年輕那會兒進士及第也看不慣,時間長了也就罷了。”略顯疲倦的靠在鬆軟的沙發上,緩慢的吐出口煙,煙霧繚繞中老人臉上刀刻似的皺紋像定了格,顯得更加棱角分明。


    “中堂,剛才來的不就是個理藩院的郎中?還用得著您親自迎送?”青年人看到老人起身直奔書桌,連忙上前攙扶,被老人一擺手製止了。


    “杏蓀,你上回不是想要我年輕時的那首詩嗎?現在就寫給你。”說著執筆在手,被稱做杏蓀的年輕人眼神一亮,忙從黃玉水盂裏舀水磨墨。


    筆走龍飛,移時,一幅硬瘦端莊柳體的行楷躍然紙上,上等鬆煙墨散發的淡淡的香讓字幅更加氣韻生動。


    年輕人崇敬得仔細讀著這首他早已爛熟於胸的詩: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八千裏外覓封侯


    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閑情逐水鷗


    笑指瀘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底下的落款卻是一筆端楷:光緒庚辰年秋於京師賢良寺李鴻章。


    “你別看方才叫文貴的旗人隻是個理藩院三品郎中,他大哥可是新進的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吏部尚書、總理衙門大臣文慶;他姐夫就是京城四大財主之一的內大臣、刑部尚書、滿洲正藍旗都統奎俊。不招呼好,下回就能給你小鞋穿!記得大前年左季高仗著自己平定新疆的功勞把這小子攆出了寓所,怎麽樣呢?嗬嗬,不到一月,朝廷申飭的上諭就砸了下來,聽說氣的左宗棠兩天沒吃飯!那時候文貴隻是個五品,他哥文慶也就是吏部侍郎、軍機章京。要說這些旗人,哎……”


    不勝感慨的摸了摸腦門:“還是我恩師曾文正公,憂讒畏譏可最會對付這種人,我和左季高不及他老人家百分之一啊!隻是可惜他老去的太早了。杏蓀啊”李鴻章忽的想起什麽似的坐直了腰“?剛還沒回國?”


    “沒有。中堂,曾大人還在聖彼得堡和俄國人談著呢,形勢頗為困難,俄國人狼子野心一味搪塞,紀澤大人累得氣喘病犯了還在反複磋商,哎,誰讓崇厚前年如此魯莽從事。朝廷當時就該派個懂外交的人去嘛。”


    “杏蓀”李鴻章默默聽了,道:“你給駐俄使館發電,讓?剛一定要節勞,明兒給夫人說把皇太後賜我的高麗參選兩枝大的郵寄過去,要快!”


    “是,屬下就去辦。”


    “杏蓀,咱們進京帶來的銀子夠使嗎?”李鴻章又劃了根火柴,望著若明若暗的火光問。


    “中堂,咱們這回把北洋一多半兒的家底都帶來了,有一百一十多萬吧。除了慈安皇太後的壽禮,給恭王府送了二十萬兩、?王府送了五萬、醇王府還得聽您的吩咐、李蓮英那兒送了十萬兩、禮親王那裏送了價值五萬兩的古董。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寶?送了四萬、軍機大臣禮部漢尚書沈桂芬送了兩萬他沒收、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景廉送了三萬、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吏部尚書文慶送了三萬、戶部尚書閻敬銘那裏沒敢送。皇上的師傅裏大學士徐桐、李鴻藻各送了二萬,弘德殿行走、內閣學士孫家鼐送了一萬。內務府四位大臣各送了一萬兩、軍機處的章京各三千兩。找上門來的那些個打秋風的零零碎碎總共是八千兩,您剛才又給了文貴二千兩。屬下這裏都有帳。總共花了有大約七十二萬兩,還剩四十多萬兩。隻是弘德殿行走、總理衙門大臣、工部尚書翁同和那裏……”青年人欲言又止的看著李鴻章劃的第三根火柴躺在玻璃煙缸裏正奄奄一息。


    “翁同和不去管他!等萬壽慶典結束,你再親自去給李蓮英送十萬銀子,到琉璃廠買幾套宋版書給沈桂芬送去,閻敬銘那裏就什麽也別送了。至於醇親王那兒,恩,你到通利銀號兌三千兩黃金包好送去,就說是給他賞人用的。我這兒還有件小玩意兒一並送過去,醇王一定會收的。哦,還有,下個月想著給彭雪琴送三千兩銀子去,多了他不收呐!”李鴻章又捏了根雪茄苦笑著說。年輕人趕忙劃火點著疑惑得問:“中堂,李蓮英是個太監,怎麽能跟恭王爺一樣呢?咱們北洋的壽禮定然最出彩,您不必擔心的。”


    “你呀還是太年輕,嗬嗬,太後壽典各省督撫都趕著表孝心,龍王爺賽寶似的,你能肯定都比咱的差?別看李蓮英就是個總管太監,他說句話太後就聽!平長毛以後我和左宗棠都該是一等伯爵,恭王爺都傳出信兒來了。當時幸虧我恩師曾文正公先替我給李蓮英送了三萬銀子。左季高聽說了,分文沒出還大罵內廷**、閹宦幹政,等封賞的上諭一出來,嗬嗬嗬,他就變成了二等伯爵,你說李蓮英厲害不厲害?下一步我就要上奏正式建立北洋水師,擴建大沽口炮台和修造京津鐵路的事,還有保舉郭嵩燾、薛福成、伍廷芳和你,增加留學生名額種種,皇上年齡小身體不佳不必說,隻求他和朝廷裏的那些大人們不落井下石就成,這些大事不比那幾十萬銀子寶貴?你以為我不心疼?賊娘!還不是都知道咱北洋有錢?!那些銀子咱們攢了多長時間?能買多少鐵甲艦、魚雷艇和炮彈哪!杏蓀,你說,在咱們大清辦點事難不難?!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哎!”


    不知是煙熏的還是有些疲憊,位極人臣的李鴻章眼裏泛出了點點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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